一中是全市少數幾所允許學生午間外出就餐的學校。疫情之後，校方本想收回這項權限，理由是便於管理。但不知什麽原因，這規定最終還是沒能實行。有傳言是上頭直接下了命令，也有人說是某位能量不小的人物出麵“勸說”了校領導。
    無論如何，這項規定盤活了學校周邊的餐飲經濟，也給了學生一個逃離食堂的選擇。
    中午十二點，劉時瑾走出一中校門，匯入熙攘的人流。他繞過幾家煙火氣十足的小炒店，拐進一條相對僻靜的小巷，最終停在了一家名為“舊時光”的咖啡館前。
    推開木質的門，風鈴叮當作響。店裏光線昏暗，他按照電話裏的指示，找到了最角落的一個小包間。
    他等了約莫十分鍾，包間的門被推開了。
    一個女人走了進來。
    她穿著一條剪裁得體的米色連衣裙，化著淡妝，長發微卷，隨意地搭在肩上。
    劉時瑾抬起頭，看清了她的臉。
    「……晴萱？」小蘅的聲音裏充滿了困惑，但又帶著一種本能的排斥，「好怪，有點熟悉，但有點怪。」
    “劉時瑾同學，讓你久等了。”趙晴萱在他對麵坐下，將手包放在一旁。
    “沒關係。”劉時瑾有些拘謹地回道。
    趙晴萱很會聊天，她沒有急著切入正題，而是聊起了學校的趣聞、最近新出的電影，甚至還問了問他的學習情況。她的聲音溫和，態度親切，讓人不自覺地就放鬆了警惕。
    劉時瑾緊繃的神經慢慢鬆弛下來。他甚至覺得，對方或許真的隻是一個關心學弟的熱心學姐。
    “你對現在的生活，滿意嗎？”
    就在這時，趙晴萱話鋒一轉，身體微微前傾，一雙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劉時瑾的心猛地一沉。
    滿意嗎？
    自從有了小蘅，他對父母的怨恨淡了許多，但那種根植於骨子裏的不滿意，卻從未消失過。他厭惡自己這副男性的身體。如果……如果他是個女孩，小蘅就不用像個影子一樣，躲藏在他的意識深處。
    他們本可以是一個人。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時瑾，”趙晴萱的聲音放得更輕，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你想做出改變嗎？”
    「時瑾！別聽她的！我們走！」小蘅的聲音在他腦中尖叫起來，充滿了恐懼。
    但劉時瑾已經聽不進去了。
    “改變”他抬起頭，看著趙晴萱的眼睛點了點頭。
    趙晴萱笑了，她站起身帶著他說：“跟我來。”
    劉時瑾幾乎是下意識地跟著她站了起來，跟著她走出了咖啡館，穿過小巷，上了一輛停在路邊的網約車。
    車子最後停在了一個老舊小區的樓下。
    趙晴萱領著他上到五樓，打開了一間出租屋的門。
    屋子很小，陳設簡單，但收拾得還算幹淨。趙晴萱沒有開燈，隻是拉開了窗.
    她走到房間中央，轉過身，當著劉時瑾的麵，開始解自己連衣裙背後的拉鏈。
    劉時瑾愣住了，下意識地想別開臉。
    “看清楚了。”趙晴萱的聲音冷了下來。
    他隻好僵硬地站在原地。
    拉鏈拉到底，她給自己注射了一個不明試劑。
    皮膚與血肉分離。她像是脫一件緊身衣一樣，從那張“趙晴萱”的皮裏鑽了出來。
    那張皮軟塌塌地掉在地上，而站在原地的，還是趙晴萱。
    幾乎一模一樣的臉，一樣的身形。唯一的區別是，脫下皮的這個“趙晴萱”，下巴上能看到一層淡淡的青色胡茬。
    劉時瑾的瞳孔驟然收縮，他退後一步，後背撞在了冰冷的牆壁上。
    “你……你不是趙晴萱！”
    “不對，時瑾同學。”地上的“趙晴萱”開口了，聲音還是那個溫和的女聲，“我就是趙晴萱。隻是因為你，和那個叫林逸雄的混蛋，給我穿上了那張該死的皮，讓我差點……變成一個男人。”
    她一步步朝劉時瑾逼近。
    “多虧了元梓雯她們，我才能恢複過來。現在，輪到你了，劉時瑾。你該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代價了。”
    “林逸雄”、“元梓雯”、“皮”……
    一個個關鍵詞像炸雷一樣在劉時瑾的腦子裏炸開。無數被遺忘的、混亂的畫麵碎片閃回。他看到自己穿上李若蘅的皮，看到元梓雯那張冰冷的臉，看到林逸雄瘋狂的獰笑……
    「啊——！」小蘅發出一聲痛苦的尖叫，無數屬於李若蘅的記憶也隨之回歸。
    劉時瑾扶著牆，大口地喘著氣，臉色慘白。他明白了，他什麽都明白了。
    眼前的趙晴萱，說的是真的。
    站在他對麵的林逸雄，見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心裏冷笑一聲。
    這小子，比想象中還好騙。幾句話就把他唬住了。
    “晴萱……”劉時瑾的聲音都在發抖，“你想怎麽樣？殺了我嗎？”
    “殺了你？”林逸雄操控著趙晴萱的臉，露出一個楚楚可憐的表情，“小女子可沒那麽粗暴。我隻是需要你的幫助。”
    他停在劉時瑾麵前，伸出手，輕輕撫上劉時瑾的臉頰，動作曖昧又危險。
    “我現在需要自保的力量。所以我必須拿到製造‘皮’的藥劑配方。”他盯著劉時瑾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認為，時瑾同學那麽聰明，一定有辦法幫我弄到手。”
    劉時瑾的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隻要你幫我，”林逸雄的語氣又變得溫柔起來，像惡魔在低語，“你對我做過的事，我就既往不咎。我甚至……可以給你換一個全新的身份，讓你用自己喜歡的樣子，去過想要的生活。如何？”
    用自己喜歡的樣子……
    過想要的生活……
    劉時瑾的喉結不受控製地滾動了一下，他幾乎是本能地，輕輕點了點頭。
    「劉時瑾！」小蘅的尖叫聲在他腦子裏炸開，「不要！」
    劉時瑾渾身一激靈，猛地搖頭，幅度大得像是要把自己的脖子甩斷。
    “不……”他往後又退了一步，後背緊緊貼著冰冷的牆麵，這才找到一點支撐，“你……你不是說，元梓雯她們把你救回來了嗎？那藥劑的配方……你們不是應該有嗎？為什麽還要我……”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他看到對麵那張屬於趙晴萱的臉上，露出了一個近乎悲憫的笑容。
    “救我？”林逸雄操控著趙晴萱的身體，輕輕歎了口氣，“時瑾，你是不是覺得她們是什麽好人？”
    “你想想，”林逸雄往前走了一步，不大的房間裏，他的壓迫感無形地增強了，“如果元梓雯真的心懷天下想幫助我們這些受害者，她為什麽不把人皮技術交給國家？國家的研究力量難道還比不上她一個大一的學生？她為什麽要把這麽重要的東西死死攥在自己手裏？”
    劉時瑾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不懂這些，他隻是個高中生。他隻知道，國家聽起來確實比幾個大學生要可靠得多。
    “事實上，她的目的也並不單純。我們這些人可能都隻是她的小白鼠而已。
    她收集數據，她做實驗，她享受著扮演救世主的感覺。但她真的在乎我們的死活嗎？就我所知，被換上皮的人越來越多了，可她有把解藥或者製作藥劑的方法分發給我們任何一個人嗎？沒有。
    難道我們就隻能等著，等著那些怪物找上門，把我們的人生奪走，然後再去跪著求她施舍一點憐憫嗎？
    時瑾，槍隻有掌握在自己手裏，才是最安全的。我們怎麽能靠著別人的施舍活下去？”
    靠別人施舍……
    他想起了父母失望的眼神，想起了老師們恨鐵不成鋼的歎息，想起了自己躲在房間裏，幻想自己是另一個人的無數個夜晚。他的人生似乎一直都在被動地接受著別人的安排和評價。
    他從未真正掌握過什麽。
    林逸雄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神情的變化，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他知道，魚上鉤了。
    “你也不想，在馬上就要考上大學，馬上就要開啟新生活的時候，突然被人奪走一切吧？”
    劉時瑾的身體開始發抖。
    “我言盡於此。”林逸雄退後一步，重新拉開了安全的距離。他臉上的表情又變回了那個溫柔親切的大姐姐，她最後補上一句：
    “時瑾，我給你兩天的時間考慮。我不勉強你，這件事有風險，我完全理解。如果你不答應，那今天的事，就當我們誰都沒有見過。”
    他說完，轉身走到門邊，拉開了房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劉時瑾像個提線木偶，僵硬地邁開腿，走出了那個昏暗壓抑的房間。
    在他踏出房門的瞬間，身後的門被輕輕地帶上。
    “哢噠。”
    劉時瑾獨自走在回學校的路上，他的腦子裏亂成一鍋粥。
    “用自己喜歡的樣子，去過想要的生活……”
    “槍隻有掌握在自己手裏，才是最安全的……”
    這些話反複回響，每一個字都敲打在他最脆弱的地方。他太渴望了，渴望擺脫現在的一切。如果能拿到藥劑配方，他就可以……他就可以真正地成為“她”。
    他甩了甩頭，試圖把這些念頭甩出去，卻徒勞無功。
    他走到學校附近的一個街心公園，找了條長椅坐下。他需要冷靜，需要好好想一想。
    但越想，心就越亂。
    就在這時，他忽然意識到一個更讓他不安的問題。
    小蘅……為什麽一直沒有說話？
    從他離開那間出租屋開始，小蘅就徹底安靜了。之前在房間裏，她還尖叫著讓他快走。可後來，在他最需要她的時候，她卻消失了。
    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
    這比林逸雄的提議更讓他感到害怕。小蘅是唯一的同伴。
    「小蘅？」他在腦海裏輕聲呼喚。
    沒有回應。
    「小蘅，你在嗎？你說句話啊。」他有些急了，聲音裏帶上了一絲哀求。
    四周隻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他閉上眼睛，把所有的精神都集中起來，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那個名字。
    「小蘅！」
    終於，一個聲音回應了他。
    「劉時瑾。」
    她第一次用這樣疏離的、完整的稱呼叫他的名字。
    「我……」他想問她怎麽了，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那個冰冷的聲音沒有給他機會。
    「我都想起來了。」
    他愣住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
    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麽漫長。他能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撞擊著胸腔。
    然後，他聽到了那句徹底擊碎他所有僥幸的審判。
    「是你把我的複製皮穿上，想要替代我的，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