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揉著發痛的額角，眼神裏是大夢初醒的迷茫，他看著周圍陌生的金屬牆壁，又看了看麵前的兩個女孩。
    “請問……這裏是……是醫院嗎？我記得……我好像被一輛大貨車撞了……”
    薑原雅立刻接過話頭，臉上是恰到好處的擔憂然後用鬆了口氣的欣慰的語氣說：“表哥，你總算醒了！你還記得嗎？你飆車出了車禍，昏迷了好久，我先給你墊付的醫藥費。”
    李健的臉上露出幾分窘迫和感激。“原來是這樣……難怪，那我這是在？”
    “你不是說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嗎，我就給你辦了出院，讓你先在我家地下室的客房睡一會兒，休整一下。”薑原雅的語氣自然得像是排練過無數次，她指了指樓梯的方向，“你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在樓上客廳。”
    “哦，哦，好，太謝謝你了，原雅，對了，我媽媽……哦對我當時昏迷的時候醒來過一次讓你別和我媽說的，謝謝你原雅。”李健掙紮著站起來，腿還有點軟。
    這番對話和他腦子裏那段關於車禍、住院、蘇醒的記憶嚴絲合縫地對上了。至於那些光怪陸離的，關於把美麗的表妹變成一張皮的荒唐夢境，他下意識地歸結為車禍後的精神錯亂。畢竟那怎麽可能是現實呢？他總不能跟表妹說，我做了個夢，夢裏把你扒皮了。
    李健撓了撓頭，尷尬地笑了笑，快步走上了樓梯。算了，不想了，還是趕緊回家看小說吧。
    聽到樓上傳來大門關上的聲音，薑原雅才徹底放鬆下來，她靠在實驗台上，長出了一口氣。
    成功了。
    元梓雯的意識裏，江曇漪的聲音卻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亢奮。
    【梓雯，我們做到了！記憶植入……這簡直是神才能擁有的技術！】
    元梓雯還沒來得及分享這份成功的喜悅，江曇漪的下一個念頭就讓她愣住了。
    【既然能植入，那應該也能移植。把我的記憶，從你這裏，移回到我自己的身體裏……】
    “曇、曇漪姐，”元梓雯在意識裏回應，“你……你想回自己的身體？”
    【當然。】江曇漪的意識體在元梓雯的腦海中浮現，還是那副溫柔知性的模樣，帶著點調侃地說：【總不能一直待在你這裏吧？萬一哪天你和你的雅雅做點什麽不可描述的事情，我可不想當觀眾。】
    她頓了頓，聲音變得帶著點溫柔和曖昧：
    【而且，我也想用真正的身體，來好好疼愛你啊，梓雯。】
    元梓雯的心猛地一跳，臉頰發燙。她想反駁，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她糾結的不是這個，而是……
    江曇漪的笑意瞬間消失了，語氣冷了下來。她太了解元梓雯了，她知道那份沉默和糾結背後是什麽。
    【梓雯，你是不是覺得，我還不是江曇漪？】
    一針見血。
    這正是元梓雯心底最深的憂慮。清除李健的記憶她可以狠下心。可現在，對象是江曇漪的身體。把一個全新的意識——哪怕這個意識擁有江曇漪全部的記憶——放進那具軀殼裏，這和她們一直在對抗的那個組織做的，又有什麽區別？
    這不就是……奪舍嗎？
    這也是為什麽，元梓雯一直沒有聽從江曇漪的建議，去清除那張皮裏屬於江曇漪本人的原始記憶。
    【說話啊，元梓雯！】江曇漪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帶著一絲顫抖，【在你心裏，我到底是什麽？一個你幻想出來的副人格？一個竊取了別人記憶的冒牌貨？】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江曇漪的情緒徹底失控，她在元梓雯的意識空間裏發出尖叫，【我擁有她的一切！她的快樂，她的痛苦，她對葉姐姐的愛，她對你的……我就是她！為什麽你不信！為什麽！】
    元梓雯看到，江曇漪的意識體開始劇烈地閃爍，輪廓變得模糊不清，時而是江曇漪的模樣，時而又變成了自己的樣子。
    【我是誰……我到底是誰……】她的聲音充滿了迷茫和痛苦，【我是元梓雯嗎？不……我是江曇漪……可她不承認……】
    元梓雯感覺自己的腦袋也開始混亂起來，兩種矛盾的認知在腦內激烈碰撞，讓她頭痛欲裂。
    “梓雯！你怎麽了？”
    薑原雅的聲音將她從混亂中拉了出來。她一回頭，就看到元梓雯臉色蒼白，雙手抱著頭，身體微微發抖。
    薑原雅嚇了一跳，趕緊扶著她坐到旁邊的椅子上，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不燙。
    “是不是太累了？還是剛才那個實驗……”
    “不…不是……”元梓雯搖了搖頭，看著薑原雅，眼神裏滿是求助。
    薑原雅看著她這副模樣，心裏大概猜到了幾分。她歎了口氣，搬了張椅子坐到元梓雯麵前，握住她冰涼的手。
    “梓雯，聽我說。”薑原雅的目光很認真，“你體內的那個意識，就是江曇漪。”
    元梓雯抬起頭，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
    “你別急著反駁，你聽我分析。”薑原雅捏了捏她的手，“第一，她還是那麽招人厭，對不對？說話的調調，那種自以為是的感覺，跟原來那個江曇漪一模一樣。”
    這個理由有點清奇，但卻意外地有說服力。
    “第二，她的記憶。她記得所有我們不知道的，關於她自己的事。這一點，你比我清楚。”
    “第三，”薑原雅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就算你覺得她是你分裂出的副人格，那也得看主人格，也就是江曇漪的身體接不接受她吧？我們現在要做的，是讓江曇漪‘回來’。至於回來的是個什麽樣的她，那得看她自己以後怎麽做。我們不能因為害怕一種可能性，就直接判了她的死刑。”
    薑原雅的話打開了元梓雯心中那個死結。
    是啊，她一直在糾結“是不是”，她一直在害怕自己是在“奪舍”，卻忽略了那個意識本身，也迫切地想要證明自己是誰。
    無論是元梓雯的副人格，還是融合了元梓雯部分特質的新生意識，她都擁有江曇漪的全部記憶，並且強烈地自我認知為“江曇漪”。
    那就讓她成為江曇漪。
    元梓雯在薑原雅的話語中找到了支點，混亂的思緒漸漸平息。她閉上眼，沉入意識深處，找到了那個在角落裏明滅不定的光影。
    她沒有猶豫，走過去，輕輕抱住了那團光。
    “對不起……”元梓雯在心裏說，“我……我承認。”
    懷裏的光影停止了顫抖。
    “你就是……江曇漪。”
    話音落下的瞬間，那團不穩定的光芒驟然穩定下來，閃爍停止。光芒散去，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江曇漪，重新出現在她的意識空間裏。
    江曇漪看著她，眼角還帶著未幹的淚痕，卻露出了一個有些虛弱的微笑。
    【謝謝你，梓雯。】
    下一秒，元梓雯感覺自己的臉頰被輕輕捏了一下，力道不重，帶著點親昵的懲罰意味。
    【讓你不承認我是江曇漪，哼。】江曇漪的聲音恢複了往日的語調，溫柔中帶著一絲狡黠。
    元梓雯的臉頰有點發燙，心裏那塊懸著的石頭徹底落了地。她回來了，那個會開玩笑，會捉弄人的曇漪姐回來了。
    兩人在意識裏玩鬧了一小會兒，氣氛重新變得輕鬆。
    【好了，說正事。】江曇漪收起了笑容，神情變得專注，【移植，可以正式開始了。】
    她一揮手，意識空間裏浮現出一個複雜的分子結構式，旁邊還有一個裝著粉色液體的試管。
    【我根據我們之前實驗的數據，推導出了一個新的配方。】江曇漪解釋道，【梓雯，你聽好。首先，給你自己的身體注射這種新的粉色藥劑。然後，穿上我的皮，再用貝塔試劑激活。剩下的，就交給我。】
    元梓雯看著那個複雜的流程，點了點頭。
    薑原雅在一旁看著元梓雯的表情由緊繃到放鬆，再到專注，就知道她們已經達成了共識。她沒有多問，隻是走上前，拍了拍元梓雯的肩膀：“需要我做什麽？”
    “雅雅，幫我……”元梓雯把江曇漪的計劃簡單說了一遍。
    兩個小時後，在江曇漪的遠程指導下，一管全新的粉色藥劑被成功調配出來。
    元梓雯拿著注射器，深吸一口氣，將那管粉色的藥劑推進了自己的手臂靜脈。藥劑入體，沒有特別的感覺，隻是四肢傳來一陣輕微的暖意。
    她走到實驗台前，在薑原雅的幫助下，從背後的裂縫處，鑽進了江曇漪的皮裏。
    冰涼的觸感傳來，皮囊迅速貼合。這一次，沒有小穿大那種強烈的饑餓感，也沒有大穿小那種骨骼被壓縮的劇痛。一切都恰到好處。
    元梓雯拿起一支裝有紅色貝塔試劑的注射器，紮進了“自己”的手臂。
    隨著藥劑的注入，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湧了上來。
    不再是海量記憶的湧入，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一部分記憶，正在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從腦海中抽取、剝離，匯入這張皮囊之中。
    江曇漪的聲音在她的腦海裏最後一次響起，帶著前所未有的溫柔：
    【梓雯，再見。】
    然後，一切歸於沉寂。
    元梓雯的腦海裏，那個原本屬於江曇漪的位置，此刻空空蕩蕩。那份熟悉的存在感，徹底消失了。
    心裏，像是被挖走了一塊。
    “曇漪姐？”她在心裏試探著喊了一聲。
    沒有回應。
    一片死寂。
    巨大的失落感和恐慌席卷而來。她真的走了。
    “梓雯？你感覺怎麽樣？”薑原雅緊張地看著她。
    “她……她走了。”元梓雯的聲音有些發顫。她迅速給自己注射了伽馬試劑，那張完美貼合的皮囊開始鬆動，她有些笨拙地從裏麵退了出來。
    薑原雅立刻上前，兩人合力將那張皮重新恢複成江曇漪的身體形態，安放在實驗台上。
    元梓雯站在台邊，死死地盯著那具沉睡的身體，心髒在胸腔裏狂跳。
    她成功了嗎？或者說，她們成功了嗎？
    醒來的，會是那個她熟悉的曇漪姐嗎？
    還是說……會是那個在記憶裏，冷漠、瘋狂，把一切都當成藝術品，不把人命當回事的，最初的江曇漪？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身體緊繃，做好了應對一切突發狀況的準備。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實驗台上，江曇漪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
    元梓雯的呼吸驟然停止。
    她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漆黑，幽深，像兩潭不見底的寒水。她的目光緩緩掃過天花板，掃過周圍的儀器，最後，落在了元梓雯和薑原雅的臉上。
    眼神裏，沒有任何情緒。沒有喜悅，沒有迷茫，隻有一片純粹的、令人心悸的冷漠。
    元梓雯的血一下子涼了。
    是那個瘋子……她回來了。
    就在元梓雯的大腦一片空白，幾乎要以為計劃徹底失敗的時候，江曇漪的嘴角，忽然向上咧開一個細微的弧度。
    那抹冷漠瞬間融化，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笑意。
    “看把你嚇的。”她的聲音還有些沙啞，但語調裏的調戲卻無比清晰。
    “曇漪姐！”元梓雯又驚又喜，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好了，我回來了。”江曇漪撐著實驗台坐了起來，揉了揉發昏的太陽穴，“現在，我就是江曇漪了，沒問題吧？”
    “嗯……沒問題……？”元梓雯看著她，還是有點不敢確定。
    “給我點時間，”江曇漪說，“腦子有點亂，我要整合一下記憶。”
    薑原雅拉著還有些發懵的元梓雯退出了地下室，將空間留給了江曇漪一個人。
    門關上的瞬間，江曇漪臉上的笑容隱去。她閉上眼睛，意識沉入最深處。
    在她的精神世界裏，兩個“江曇漪”相對而立。
    一個，是剛剛從元梓雯那裏回歸的意識體，她的形象鮮活、立體，眼神裏有溫柔，有狡黠，也有了對人的關切。
    另一個，是這具身體裏原本的意識，她顯得有些蒼白和虛幻，但眼神依舊銳利、固執。
    “你看，外麵的世界挺好的。”回歸的意識體先開了口，“梓雯……她是個很好的人。和她在一起，感覺不壞。”
    “我知道。”本體意識的聲音很輕，卻很清晰，“你就是我，我能感覺到你經曆的一切。”
    本體自嘲地笑了笑：“我這一生，都在模仿葉姐姐，用她的溫柔和善良給自己做了一張麵具。可麵具戴久了，我自己都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我穿上別人的皮不過是想從江靜姝的陰影裏，從葉月的模子裏，掙脫出來，成為一個獨立的‘我’而已。”
    她看向對麵的自己，眼神裏沒有敵意，她緩緩地說：
    “現在，你回來了。帶著我從未有過的東西。”
    “你以為你沒有人情味嗎？”回歸的意識體反問，“那你為什麽要收養那麽多流浪貓？為什麽要一次次幫你的那些朋友？你真的隻是在利用他們？”
    本體意識沉默了。
    “利用佩佩是真的，但其他的呢？你學葉姐姐，不是單純的模仿，你在模仿的同時也保留了她那份熱心。隻是你自己不敢承認。”回歸的意識體走近一步，
    “我在梓雯那裏待了一個多月，那份被你壓抑的熱心被她的善良放大了。你不是沒有人味，你隻是……被你自己束縛住了。”
    “或許吧。”本體意識終於承認。
    “我們誰也沒有奪舍誰。”回歸的意識體說。
    “倒不如說，是一個人的兩個靈魂，暫時分開了一個月而已。”本體意識接上了她的話。
    兩個意識體相視一笑，所有的隔閡與疑慮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另一個我，”本體意識伸出了手，“說了這麽多，是不是該讓我們……一起走向未來了？”
    回歸的意識體也伸出手，與她緊緊握在了一起。
    當兩隻手交握的瞬間，她們的身體同時化作光芒，交融、盤旋，最終匯合成一個完整的、散發著柔和光芒的靈魂。
    對江曇漪這個人而言，你可以說她當了一個月的副人格，也可以說她隻是獲得了一個月的，屬於另一個自己的記憶。
    但無論如何，從這一刻起，世上隻有一個江曇漪。
    地下室裏，江曇漪再次睜開眼睛。
    這一次，她的眼神清澈、沉靜，又有了全新的溫度。
    她，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