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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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口的話自無可能反悔,尚盈盈迎著晏緒禮的注視,輕輕答道:
“自然。”
話音剛落,便忽見晏緒禮眼眸微彎,一似堅冰初解,叫人不由想起“桃花笑春風”之語。他那雙眸子裏簇著肆意光亮,笑時臥蠶愈發明顯,難怪民間都管這個叫含情眼。
皇帝既生得這副相貌,確實不該總笑的,會顯得忒溫柔。
尚盈盈怔怔地想著,又覺得莫名其妙,她並不曾說出什麽驚天動地的話,怎麽就將萬歲爺的脾氣捋順了?
見尚盈盈這般三言兩語,已然快躺去龍爪子下,自己還渾然不覺,晏緒禮緩緩收斂笑容。
趁虛誘騙這呆瓜,實在勝之不武。
略一思忖後,晏緒禮克製地收回目光,撣袖起身,不再繼續同她打啞迷。
見皇帝重又喜慍不形於色起來,尚盈盈竟覺著這樣更順眼些,方才那和善態度,反倒叫人瘮得慌。
萬歲爺有時難哄得要命,有時又莫名好哄,真是怪哉。
尚盈盈匆匆攏好折子,便追著皇帝步伐,一路繞到屏風後頭。
內殿裏燒著地龍,四下皆有暖意浮動,與殿外秋寒瑟瑟全然是兩個光景。四角立著的鎏金銅鶴嘴裏,正吐出嫋嫋安神香。
無須晏緒禮張口吩咐,尚盈盈便心領神會地走上前,替他褪下那身石青團龍緙金外袍。
見尚盈盈圍著自己忙活,晏緒禮便如往常般,垂睫偷看她。視線落在那雙紅潤唇瓣時,皇帝眼闊逐漸柔軟。
待尚盈盈伸手來解盤扣時,晏緒禮略微抬頜,喉結卻不自覺地滾動幾下,蹭過領口粗糲的金絲。
尚盈盈指尖一頓,忙後退半步,低眉順眼地問道:“萬歲爺可是口渴?奴婢這就去給您斟杯茶。”
不準尚盈盈亂跑,晏緒禮抬手按住她肩膀,將她輕輕扳正回來,麵對著自己。
“茶水不急,讓你那個小尾巴送來便是。”
晏緒禮嗓音低醇,又逢夜深,透出些疲憊啞意,“今兒個朕歇得晚,你便留在殿中守夜。”
被皇帝單掌扣在原地,尚盈盈耳尖泛紅,又逃脫不開,隻好欠身應下:
“是,奴婢遵命。”
“還有……萬歲爺,奴婢手下那個宮女叫酌蘭。”
尚盈盈到底沒忍住開口,糾正皇帝不合宜的稱呼,心裏頭悄悄腹誹:她又不是小貓小狗,怎麽會長尾巴呀?
緊接著,尚盈盈又不禁犯起愁來。
今晚好像應是鶯時過來守夜,等會兒她該不會以為,自己故意搶她差事吧?
頭一回進殿守夜,尚盈盈謹小慎微地蜷在榻邊,整宿都不敢合眼。卻不料晏緒禮當真隻是就寢,一夜眠至次日寅時,都沒有折騰她端茶倒水的意思。
捱到天剛蒙蒙亮,尚盈盈便躡足溜出內殿,與侍奉更衣的來壽交接差事。
來壽見玉芙從殿裏出來,頓時又驚又喜地瞪大了眼,隨後笑容變得微妙起來。
尚盈盈被瞧得渾身不自在,忙逃回下房裏眯回籠覺去了。至於這短短一夜間的兵荒馬亂,自然是全都拋去腦後。
那晚稀裏糊塗的交談,宛如往平靜深潭裏投下顆石子,水麵搖動幾下,便再無波瀾。此後一連數日,尚盈盈仍是白日裏正常當差,晚間則回下房裏繡花做活。
晏緒禮心裏數著日子,盤算著今日怎麽也該輪到玉芙當值,特地早早料理完朝政。甚至沒用來壽替他更衣,便提步踏進寢殿。
進殿後,晏緒禮狀似不經意地往角落一瞥,卻發現守夜宮女仍不是玉芙。心頭原本那些愉悅之情,頓時一掃而空。
而被皇帝破天荒地看了幾眼後,鶯時心中歡欣若狂。莫非她苦等數月,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
數月以來的困頓總算熬出了頭,鶯時竭力忍住激動神色,朝晏緒禮福了福身,柔聲搭話:
“萬歲爺可要用茶?”
晏緒禮沉吟半晌,淡淡“嗯”了一聲,心道玉芙既躲著不守夜,那這茶水,總歸是她沏的吧?
得了皇帝應允,鶯時愈發喜不自勝,更確信自己要飛上枝頭,連忙轉身去茶案邊,端回一盞西山白露。
鶯時將腰肢兒放得極軟,弱柳扶風般輕移上前。隻可惜晏緒禮眼也沒掀,便抬手接過茶盞。
香茗入口,晏緒禮品摩一番,嚐出確實是尚盈盈的手藝。
半晌,晏緒禮兀自輕哂一聲,煩躁心緒稍稍緩和,心道算她機靈,沒落個偷懶的把柄在他手上。
察覺皇帝今日格外柔和,鶯時隻覺機會就在眼前,不容錯失。她大著膽子,柔媚地跪在腳踏上,伸手便欲替晏緒禮脫靴。
睨見忽然闖入視線的一雙手,晏緒禮眉頭微皺,不動聲色地挪開了腿。
“不必,退下。”晏緒禮聲音冷淡。
鶯時窘迫地怔住,卻也不敢多說什麽,隻得順勢攀住晏緒禮袍擺。
“萬歲爺,夜已深了,奴婢替您更衣吧。”
晏緒禮委實被吵得不耐煩,他垂下眼眸,冷冷地掃了鶯時一眼:
“你是誰?今夜怎麽是你進來伺候?”
鶯時眼前一亮,連忙回道:“回萬歲爺的話,奴婢名喚鶯時,是乾明宮掌事姑姑之一。”
“奴婢雖為掌事,但平日裏隻在外頭當差。內殿的事兒,都是玉芙姑姑一人在管,從不叫奴婢們插手……”
話裏話外,都透著一股子委屈,仿佛在朝皇帝告黑狀,指責玉芙踩著底下之人往上爬。
鶯時正低著頭暗自竊喜,殊不知皇帝聽到她報上名字後,眸光便陡然一厲。
施施然拂袖起身,晏緒禮自上而下審視著鶯時,忽而冷笑一聲,道:
“原來是你。”
人在這世上,無論走到哪兒,都要分出個三六九等。有人在殿裏舒舒服服地守著地龍、臥著錦褥,自然就有人苦哈哈地站在外頭吹冷風,熬著漫漫長夜。
進殿替皇帝守夜的差事,早已被鶯時與墨歆分去。但每到該上值的時辰,尚盈盈也不會推脫躲懶,譬如這會兒,她便正跟酌蘭在茶房裏待著。
此刻夜深人靜的,四下裏也沒個聲響。左右閑著也是閑著,尚盈盈便教起酌蘭揉花做胭脂。
她把花瓣兒細細碾碎,又淋上草灰水,添上去子的酸石榴,一點點地揉搓出汁液。
酌蘭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滿臉都是崇拜:“姑姑,您怎麽什麽都會呀?”
“這算什麽?”尚盈盈笑了笑,蓋起手邊的搪瓷碗,“但凡是宮裏的姑姑,哪個身上沒點兒真本事?”
“在宮裏當差,平日裏便要多學多問,姑姑們都很願意教導小丫頭。”尚盈盈頓了頓,又補充道,“就像你鶯時姑姑,雖說素日脾氣差,但她還會雕梅核呢,那可是門難得的手藝。”
酌蘭撇撇嘴,心道她才不會跟鶯時請教。落到鶯時手心裏,哪怕長出三個小身板兒來,那都不夠挨打的。
自打入秋後,京城裏便一日涼似一日。
來壽在外頭當值,凍得渾身直哆嗦,便搓手晃進茶房裏,想著討碗熱茶喝。
打眼瞧見玉芙,來壽不由愣了下,回頭瞅瞅東邊殿門,又瞅瞅玉芙,臉上頓時露出不忿神情。
來壽清了清嗓子,揣袖問道:“玉芙姑娘,您怎麽在茶房呢?這冷颼颼的天兒,您合該進殿裏頭侍奉萬歲爺去啊。”
尚盈盈手捧生綢袋子,囁嚅著不知該如何接話。
“莫非是誰擠兌您了?”
見玉芙沒吭聲,來壽臉色鐵青,心裏氣得跳腳咒罵,上前便要拉著玉芙往外走:
“您現在就跟咱家過去,咱家便是同金保撕破這張老臉,今夜也得送您進殿守著!”
尚盈盈見狀趕忙攔住來壽,將手裏的綢袋子遞給酌蘭:
“酌蘭,你把這個掛到外頭晾著。”
暫且將酌蘭打發出去,尚盈盈這才回身給來壽倒杯熱茶,笑吟吟地說:
“大總管息怒,您快吃口茶歇歇。”
“乾明宮裏誰能給奴婢氣受?奴婢隻是覺得在這兒挺好的,茶房裏又不冷,還能陪大總管說說話兒。”
尚盈盈語氣輕快,顯然是自得其樂。
“嗐唷,我的姑奶奶,您陪我說個什麽勁呐?”
來壽幹笑兩聲,簡直不知該說她什麽是好。
瞧玉芙這副不上心的模樣,當真是要急死太監。來壽愁得在地上直打轉,猛地一跺腳,想著索性豁出去了,過後萬歲爺要怪罪,他咬牙扛著便是。
來壽回身湊近尚盈盈,壓低聲音問道:
“玉芙姑娘,咱家就問您一句,您當初是不是為了潘太嬪,夜闖太醫院來著?”
尚盈盈早被來壽轉得眼暈,忽然聽得這樣一句,當真是心頭猛跳,頭腦立馬便清醒過來。
“這……這都是去歲之事了,大總管如何知曉?”尚盈盈驚訝反問。
“夜闖宮禁,這可是掉腦袋的大罪。宮正司當時沒來捉您便罷了,過後連問都不曾問上一句,姑娘就不覺著奇怪?”
來壽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尚盈盈,將當日情形一五一十吐露出來:
“那日咱家陪著主子爺回東宮,正巧在路上撞見姑娘。主子爺站在門後看了許久,打聽清楚緣由後,便著人將此事壓下來,又特地吩咐赦了您!”
“玉芙姑娘,您這條小命兒能保住,那可全仰賴主子爺天恩浩蕩。”
來壽輕描淡寫地落下最後一句,剩下的讓玉芙自己去琢磨。
萬歲爺當時還是儲君,插手皇父後宮之事,是何其敏感,又為她擔著多大風險?
尚盈盈聽罷,眼神發直地怔在原地,竟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她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早已承了皇帝天大的恩情。
“姑娘就聽咱家一句勸,萬歲爺對您,那真真兒是用心良苦。”來壽趁熱打鐵道,“您平日還跟躲洪水猛獸似的,處處避著萬歲爺,您說怹心裏能舒坦嗎?”
來壽苦口婆心地勸著:“姑娘可別再跟萬歲爺別扭了,好好兒報答才是正經。”
“大總管說得是……”
驟然得知真相,尚盈盈心裏一團亂麻,局促地垂眸擺弄著茶案,連沏茶的手指都在微微發抖。
來壽暗自瞧著玉芙神情,心道這事兒不能拖,再讓她慢慢消化,指不定又夜長夢多。
“玉芙姑娘,您快把這茶送進去吧,說不準萬歲爺正等著呢。”來壽將茶盤塞進尚盈盈手裏,半哄半推著讓她往外走。
尚盈盈端著熱茶,一步步朝寢殿門口靠近。卻好似近鄉情怯一般,不知該如何麵對晏緒禮。
二人還沒走到階下,卻聽殿中傳出“嘩啦”一聲響,仿佛是茶盞碎裂,在靜夜中格外清脆刺耳。
尚盈盈本就心神不屬,此刻駭得手一抖,茶水差點兒灑了出來。
來壽也不知出了何事,連忙扶穩玉芙臂肘,驚疑不定地朝殿裏張望。
下一瞬,便見個小太監慌慌張張地鑽出殿門。
抬眼瞧見玉芙,小太監忙加緊腳步迎上前,肝兒顫地稟道:
“玉芙姑姑,萬歲爺命您即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