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赤軍先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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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口百惠子,望著不破折三的背影,在門口徹底消失。
心裏一下子就空了,像被掏走了塊什麽似的,有點發冷。
就這一眨眼的功夫,
心裏頭忽然冒出股子勁兒,
想拽住他不讓走——方才被他嗬護的時候,渾身都透著股鬆快,是那種隻有被人穩穩當當地寵著時,女人才會有的踏實,暖烘烘的,從骨頭縫裏往外冒。
她對著門板愣神,嘴角自己就輕輕翹起來了。
腦海裏揮之不去的,是她蹙眉時冷硬的下頜線,是攥拳時手背上刺青繃緊的弧度,活脫脫道上人嘴裏那個狠戾的大姐大模樣。
可偏偏是這個,被自己當年用250日元就“賣”了的人,今兒個把她從死亡的泥沼中撈了出來。
她偷偷咬了咬嘴唇,忍不住低低笑了聲,這世界可真有意思。
耳朵尖有點發燙,心裏頭像揣了隻小雀兒,撲騰撲騰的,有點慌,又有點說不出的甜。
突然,
她瞥見床邊靜靜躺著個本子——是他的日記本,竟被落下了。
山口百惠子心頭猛地一跳,像被什麽東西輕輕蟄了下,說不清是驚是喜,腳步已不由自主地挪過去。
她扶著牆慢慢站穩,指尖剛觸到封麵,就覺出點微溫,像是還帶著他方才坐過的熱氣。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幸福感湧上來,漫得心口發脹。
她望著床邊的位置,忽然篤定——這就是他每天守著自己時坐的地方。
指尖在封麵上輕輕摩挲著,心裏有個聲音越來越清晰:
“打開看看吧……看看他每天都在寫些什麽。”
那聲音軟乎乎的,帶著點隱秘的期待,
山口百惠子的指尖微微發顫,她屏住呼吸,用這雙不聽使喚的手,輕輕掀開筆記本的扉頁。
紙張翻動時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在寂靜裏卻像驚雷般炸響。
一股窺探他人隱私的快感混著心虛,讓她的心跳驟然加速,擂鼓似的撞著胸腔,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輕了——仿佛稍重一點,就會驚醒這頁紙裏沉睡著的秘密。
而扉頁上……
寫著的竟是:愛爾蘭人吉姆·康奈爾筆下的《赤旗之歌》。
山口百惠子的指尖還凝著未散的顫意,目光落在那些字句上,不由自主地輕聲讀了起來。
“民眾的旗幟是紅旗,
包裹著戰士的屍身。
趁那軀體尚未僵硬冰冷,
熱血已將旗幟染透。
高高舉起紅旗,
在它的蔭庇下立誓生死與共。
膽怯者要走便走吧,
我們將守護這麵紅旗。
……
高高舉起紅旗,
在它的蔭庇下立誓生死與共……”
最後一個音節消散在空氣裏,周遭的寂靜忽然變得沉甸甸的。
方才還輕飄飄的紙頁,此刻像浸了鉛,壓得她指節發酸。
那些關於屍身、熱血、誓言的詞句,明明是從她喉嚨裏滾出來的,卻像無數根細針,密密麻麻紮進心口。
她原以為這隻是首普通的舊詩,可讀著讀著,耳畔竟像響起了無數人的合唱——有嘶啞的呐喊,有哽咽的嘶吼,還有瀕死時氣若遊絲的吟誦。
那麵被熱血浸透的紅旗,仿佛正從紙頁裏漲出來,紅得灼眼,紅得讓她鼻尖發酸,連呼吸都帶著股鐵鏽般的腥甜。
她忽然懂了,這哪裏是詩,分明是無數人用命寫就的戰書。
而此刻,她捧著這筆記本,就像捧著一團燒得正旺的火,既想立刻鬆手,又忍不住想再靠近些,去感受那能燎原的溫度。
翻到第二頁,
紙上赫然是日本社會結構的圖譜。
頂端那欄寫著“天皇與華族貴族)”,字跡工整得像印上去的。
山口百惠子的指尖在紙頁上掃過,目光飛快掠過中間層層疊疊的階級名稱——士族、町人、農工商……那些詞匯她從小聽慣了,卻從未像此刻這樣,清晰地看見它們在紙上壘起的高牆。
直到視線撞進最底端的格子……
那裏用稍重的筆跡寫著“下層:小作農、手工業者”,再往下,是更深的一行:“底層:流民、佃農、無業者——無產者”。
最後四個字像枚圖釘,狠狠釘進她眼裏。
山口百惠子的手指猛地頓住,呼吸漏了半拍。難怪不破折三總那樣稱呼她——“無產者”。
原來不是隨口的綽號,是這張社會圖譜裏,早已為她這樣的人劃好的位置。像被扔進陰溝裏的石子,像落在牆角的塵埃,連名字都不配擁有,隻配用這樣一個冰冷的詞來概括。
她忽然覺得喉嚨發緊,方才讀《赤旗之歌》時心頭那點灼熱,此刻化作了一片冰涼的澀意。
原來那首歌裏的“民眾”,原來不破折三口中的“我們”,指的就是這些被壓在最底層,連抬頭看看天都會被斥為僭越的人。
紙頁邊緣被她捏出了褶皺,她卻渾然不覺。隻覺得這張薄薄的紙,比剛才那首戰歌更沉,沉得像塊石頭,壓得她胸口發悶……
就在這時,
過道裏傳來一聲熟稔的呼喊:“百惠子,我來啦。”
是客棧的老板娘——不破折三特意托付來照應她的人。
山口百惠子像被燙到似的,猛地合上筆記本,胳膊一揚便將它塞進枕頭底下,動作快得幾乎帶起一陣風。
緊接著,她重重坐回床沿,床板發出“吱呀”一聲輕響,倒像是替她壓下了心頭的慌亂。
指尖還殘留著紙頁的涼意,可掌心已經沁出細汗。
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何要這樣急著藏起本子,隻知道此刻唯一的念頭格外清晰:不能讓任何人看見它。
這是不破折三的東西,是方才那些滾燙字句和冰冷圖譜的藏身之處,是她必須拚盡全力護好的物件。
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深吸一口氣,抬手理了理額前的碎發,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平常一樣:“來啦——”
“呀,百惠子!”
老板娘掀開門簾走進來,一眼瞧見床邊的人,臉上立刻堆起熱絡的笑,
“氣色好多了嘛!看來不破先生是真會照顧人,還有那些漢醫的法子,真是了不起!”
山口百惠子連忙欠身,雙手交疊在膝前深深一鞠躬,額前的碎發隨著動作輕輕晃動。
“這段時間,給您添了太多麻煩了。”
她的聲音還帶著點病後的微啞,卻透著真切的歉意,目光落在榻榻米上,不敢抬眼——生怕自己眼底還沒壓下去的慌亂,被對方瞧出半分端倪。
枕頭底下的筆記本像塊沉甸甸的石頭,隔著薄薄的褥子,也能讓她清晰地感覺到那份分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