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燼村血絆囚車路,櫻芽心暖故人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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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者曆3771年10月18日
    馬車顛簸山丘碎石,印轍林間鄉道,遠處飄來故裏灰煙,帶著房欄的焦苦味道。
    一流泉溪自最高峰而來,穿梭曲曲折折,時而帶來幾片廢墟的塵埃。
    小川村,占了屬於村的麵積,卻把房屋作土。
    手中的馬繩有些抓不緊,秋本九泉失神地看著遠處的焦土——沒有感情,沒有思考。
    三方岔路處,坐在馬車後麵的中藤月上緣發現馬兒偏離了方向,語氣中帶著些許鄙夷“你不要告訴我自己家的方向都忘記了。”
    這句話喚回了秋本九泉彌散的思緒,立刻將馬繩往另一邊拉,這才走對了方向。
    中藤月上緣撇了撇嘴,抱著手闔上了眼。
    “軲轆軲轆”聲不知持續了多久,終於是沒了聲響。
    秋本九泉一邊盯著那座被火燒得隻有幾根支柱和破爛焦黑的屋頂的房子,一邊緩緩下了馬車。
    秋本九泉的腳剛沾地,就踢到了塊焦黑的木片,他垂眼盯著木片,指尖的馬繩鬆了鬆,馬兒低低嘶了一聲,蹄子在碎石上刨了兩下,揚起的灰裏都混著焦糊氣。
    中藤月上緣沒有下車,也沒有睜開眼,就那樣一直靜靜地坐在馬車上——這間屋子,他已經看過無數遍了。
    庭院的籬笆還幸存著幾片倒在地上,秋本九泉抬腳跨過籬笆的斷樁,朽木被踩得“哢嚓”一聲,碎成更細的木渣。
    他往屋門走去,輕輕推開隻剩下半扇的門。
    門軸“吱呀”一聲,像是老人咳嗽般沙啞。
    屋內積著厚厚的灰,陽光斜斜穿進破洞的窗紙,在地上投出光柱,塵埃在光裏慢悠悠地旋。
    秋本九泉先看到的是灶邊那口黢黑的鐵鍋,鍋底還沾著半塊炭化的飯團,是阿願當年總說“火小了煮不透”的那口。
    他走過去,指尖剛要碰上鍋沿,又猛地縮回來——怕碰碎了這點念想似的。
    “還在看什麽?”馬車上傳來月上緣的聲音,帶著點不耐煩,“除了灰就是木頭渣,有什麽好看的。”
    秋本九泉沒回頭,踩著碎瓦往裏屋走。
    裏屋的榻榻米早被燒得卷了邊,卻在牆角留著個小小的木盒,盒蓋被熏得發黑,卻沒燒透。
    他蹲下身,手指拂去盒上的灰,木盒應聲開了,裏麵掉出枚櫻花形狀的銀簪,這是阿願當年總戴的那支。
    他小心翼翼地將銀簪收好,慶幸自己這次做出的正確選擇。
    屋子不算大,卻讓秋本九泉來來回回地轉了許久。
    或許,他從來不是在看屋子,隻是每當經過一處,便有一起度過的美好匯入腦海。
    回憶,看多少遍都不會膩。
    轉到廊下時,鞋尖踢到個硬物,低頭看是半塊被熏黑的銅鏡。
    鏡麵蒙著灰,他用袖口蹭了蹭,灰霧散了些,映出個模糊的影子——是他自己,卻又不像。
    鏡裏人鬢角沾著塵,眼下有青黑,可那雙眼睛,倒比離開時亮了些,不再是被恨堵得死死的模樣。
    他想起阿願總愛在這廊下梳發,銅鏡就擱在廊邊的矮台上,她梳著梳著會忽然回頭,舉著木梳笑:“九泉君你看,今天的陽光把頭發照得像鍍了金呢。”
    那時他總靠在柱上看,看她發梢沾著光,看銅鏡裏映出的兩個人,覺得日子就該這樣慢騰騰地過。
    “還不走?”月上緣不知何時下了馬車,站在院門口,懷裏抱著捆剛拾的幹柴,“天快晌午了,總不能在廢墟裏啃灰。”
    秋本九泉把銅鏡揣進懷裏,貼著那支銀簪,指尖能摸到鏡沿的小缺口——是阿願當年不小心摔的,她還為此紅了眼眶,說“好好的東西弄破了”。他那時哄她,說“這樣才獨一份”,如今倒真成了獨一份的念想。
    “你拾柴做什麽?”他往外走,踩過籬笆時,瞥見牆角有叢野菊,黃燦燦的,在焦黑的土上格外紮眼。
    “生火。”月上緣把柴往地上一擱,“總不能讓你抱著回憶當飯吃。我剛才在溪邊看到有野菌,摘了些,煮鍋湯總比空著肚子強。”
    秋本九泉順著他指的方向看,溪邊水汽氤氳,果然有星星點點的白。他彎腰撿起塊還算完整的石板,往溪邊去:“我去架灶台。”
    月上緣愣了愣,跟著起身:“你會?”
    “阿願教的。”他蹲在溪邊壘石頭,指尖沾了泥,“她說萬一遇著兵荒馬亂,總得會自己煮口熱的。”
    石板架在石頭上,幹柴燃起來,火苗“劈啪”響,煙往天上飄。野菌洗得幹幹淨淨,丟進陶罐裏,清水咕嘟咕嘟冒泡泡,漸漸漫出菌子的鮮氣。
    月上緣蹲在火堆邊,用樹枝撥了撥柴,忽然低聲道:“姐姐以前總說,你太強,認定的事九頭牛拉不回。她怕你往後一個人,鑽牛角尖。”
    秋本九泉往罐裏撒了點鹽——鹽是從山本家帶的,晴香硬塞給他的。
    “她總操心。”他聲音輕,卻帶著笑,“其實我沒那麽強。”
    湯煮好時,陽光正烈。兩人坐在溪邊的石頭上,捧著陶罐喝湯。
    菌子鮮得很,湯裏沒放別的,卻比什麽珍饈都暖。
    秋本九泉喝著喝著,忽然瞥見陶罐底的倒影,像極了當年阿願煮菌湯時,他湊過去看,兩人頭挨著頭映在湯裏的模樣。
    “喝完湯,去後山看看?”他放下陶罐,擦了擦嘴。
    月上緣挑眉:“去看那棵燒剩的櫻花樹?”
    “嗯。”他點頭,“阿願說過,櫻花樹生命力強,說不定能活。”
    兩人往後山走,路比來時好走些,月上緣在前頭撥開擋路的荊棘,秋本九泉跟在後麵,腰間的“櫻落願月”輕輕晃,刀鞘上的金粉在陽光下閃,像阿願當年撒在梅子酒裏的花瓣。
    快到山頂時,月上緣忽然停了腳,往旁邊指:“你看。”
    秋本九泉順著他指的方向望過去——那棵被燒得焦黑的櫻花樹,樹幹上竟抽出了新枝,嫩綠色的芽苞擠在枝頭,像攢了滿樹的星星,風一吹,芽苞輕輕晃,像是在點頭。
    他走過去,伸手碰了碰新芽,指尖溫溫的,帶著潮氣。
    忽然,刀鞘上的金粉亮了亮,刀靈的聲音輕輕飄出來,像歎息又像笑:“主人你看,春天要來了。”
    秋本九泉彎了彎眼,沒說話。
    這把刀跟他心意相合,比陪伴他度過腥風血雨的血魔之刃更具靈性。
    “可是秋天還沒過。”陽光落在他臉上,落在新抽的芽上,落在遠處小川村的廢墟上。
    廢墟雖破,卻有溪水繞著;櫻花樹雖枯,卻有新芽冒出來。
    刀靈的語氣含著笑意“秋天沒過,可芽兒不等人呀。”刀靈的聲音軟乎乎的,像阿願春日裏折了櫻花枝,湊在他耳邊說話的調子,“就像主人心裏的光,總不能等冬天來了才亮——早亮一刻,就暖一刻呢。”
    秋本九泉指尖還停在新芽上,那點嫩綠色透過皮膚往心裏鑽,暖得他鼻尖發顫。
    他想起阿願離去的那天也是個秋陽天,天很藍,雲飄得慢,他抱著她的牌位坐在櫻花樹下,恨得牙齒都在響,隻覺得這世道糟透了,活著沒意思。
    可此刻看這滿枝的芽苞,倒忽然懂了刀靈的話——恨是冷的,可念想是暖的,阿願怕不是早就算好了,留著銀簪,留著銅鏡,留著這棵樹,一點點把他心裏的冰烘化呢。
    “發什麽呆?”月上緣在他身後踹了踹腳下的石子,石子滾到樹根下,撞著塊小土疙瘩,“再不走,日頭該偏西了,山本家的馬車還得還呢。”
    秋本九泉收回手,回頭時見少年別著臉,耳根卻有點紅,怕不是看他站了太久,又不好直說關心。他勾了勾嘴角,沒戳破,隻往山下走:“走了。”
    ……
    王者曆3771年10月18日,山澗村的炊煙剛漫過籬笆,馬蹄聲就碾著石板路闖了進來。
    不是零散的馬蹄,是成隊的——黑甲騎兵列在村口,甲片在秋陽下泛著冷光,中間簇擁著一頂烏木轎,轎簾掀開時,露出張棱角淩厲的臉,正是織田信長。
    他沒下轎,隻斜倚在轎壁上,指尖轉著枚玉扳指,聲音透過轎簾飄出來,不高卻帶著壓人的氣勢:“我找扶桑第一通緝犯秋本九泉,把人交出來,或說出他去了哪,這村子便留得。”
    村民們早被騎兵堵在了曬穀場,老的抱著孫輩往人後縮,年輕些的攥著鋤頭,指節卻抖得厲害。
    山本菊郎攥著晴香的手腕站在前頭,晴香的手冰涼,卻還是往哥哥身後藏了藏,又偷偷瞥了眼村外——九泉君和月上緣的馬車剛走不到一個時辰,絕不能讓他們被追上。
    “大人怕是聽錯了。”山本菊郎往前站了半步,聲音發緊卻沒抖,“我們這小村子,今早除了進山拾柴的,沒見過外人,而且要是有這麽一位恐怖的通緝犯,我們肯定第一時間就上報了。”
    織田信長嗤笑一聲,玉扳指停了轉:“沒見過?”他抬了抬下巴,身後立刻有個武士上前。
    山本菊郎抬頭一看,那竟是昨日與秋本九泉發生過矛盾的藤吉郎!
    “怎麽?你們認識他嗎?”織田信長笑道,“昨日,他可親眼看到秋本九泉就在你們村中。”
    藤吉郎往前挪了兩步,指著山本菊郎的鼻子尖喊:“主君明鑒!昨日就是他把秋本九泉拉進了村!他妹妹還端著茶碗迎的人!這兄妹倆定是把那‘鬼泣修羅’藏起來了!”
    織田信長在烏木轎裏沒動,指尖玉扳指轉得更急了,轎簾縫裏漏出的目光掃過曬穀場——村民們縮成一團,有個抱著繈褓的婦人牙齒打顫,懷裏嬰兒被嚇得“哇”地哭了,她慌忙去捂孩子的嘴,手卻抖得按不住。
    “你。”織田信長的聲音慢悠悠飄出來,像蛇吐信,“藤吉郎的話,你認不認?”
    山本菊郎把晴香往身後又拽了拽,晴香的手攥著他的衣角,攥得布料發皺,他能感覺到妹妹指尖冰涼,卻還是挺直了背:“大人,藤吉郎大人定是看錯了。我這小村子哪敢藏什麽通緝犯?昨日船上遇海賊,倒是有位先生出手相幫,可一早便走了,誰知道他是誰?”
    “走了?往哪走了?”織田信長追問。
    “不知。”山本菊郎梗著脖子,“客人要走,哪有問東問西的道理?”
    “放屁!”藤吉郎跳起來,“你方才還跟村民說‘九泉君一路平安’!當我沒聽見?”
    這話一出,曬穀場的空氣更僵了,誰也沒想到這個藤吉郎那麽早就已經提前偷偷來了。
    有個年輕村民猛地跪下來,朝著烏木轎磕頭:“大人!我說!今天早上,我去砍柴的時候,不遠處看見晴香姑娘家門口站著兩個男人和一輛馬車!我聽見晴香姑娘叫他‘九泉君’!還說‘小川村路不好走’!他們定是往小川村去了!求大人別燒我們村子!”
    跟著又有幾人跪下來,七嘴八舌地附和:“是!我也聽見了!往東邊走的!”
    “菊郎哥,晴香姐,別強了!咱們鬥不過織田大人啊!”
    “把人交出去吧!留著村子要緊啊!”
    “兩個?”織田信長不由得猜測起來,“另外一個長什麽樣子?”
    “我知道!一頭藍色短發,腰間還有一把太刀,看上去很年輕,特別是他那雙詭異的灰暗色眼睛,裏麵還有著月亮!”
    織田信長一聽,眼神猛然一顫中藤月上緣?沒成想又有一個有名的通緝犯在這裏,嗬嗬。
    跟著又有幾人跪下來,七嘴八舌地附和:“是!我也聽見了!往東邊走的!”
    “菊郎哥,晴香姐,別強了!咱們鬥不過織田大人啊!”
    “把人交出去吧!留著村子要緊啊!”
    晴香抬起頭,眼眶紅了,卻不是怕的——她看著那些磕頭的村民,聲音發顫卻亮:“張叔!李哥!九泉君昨日才救了你們啊!若不是他,織田家的人早把你們拉去修城了!你們怎能……”
    “那也不能拿全村人的命換啊!”抱孩子的婦人哭道,“我孩子才半歲!燒了村子,我們去哪活?”
    山本菊郎按住晴香的肩膀,對眾人道:“是我不讓說的。要罰罰我,跟他們無關。”他轉向烏木轎,“大人,要麽信我,放了村民;要麽殺我,我還是那句話——不知他往哪去了。”
    織田信長在轎裏笑了,笑了兩聲又停了,聲音冷得像冰:“好個重情重義。可惜,蠢。”
    他抬手敲了敲轎壁,“柴田。”
    “在!”柴田勝家往前一步,手按在刀柄上。
    “燒。”織田信長淡淡道,“從東頭燒起,燒慢些。讓他們看看,與我作對的下場。”
    “是!”
    騎兵立刻舉著火把往屋舍跑,東頭那戶人家的茅草頂“轟”地竄起火苗,風一吹,火舌卷著黑煙往中間撲。“我的麥子!”有村民哭喊著要往屋裏衝,被騎兵一腳踹倒在地。
    “我的麥子!”有村民哭喊著要往屋裏衝,被騎兵一腳踹倒在地。
    山本菊郎眼睜睜看著自家那間青瓦屋也沾了火星——屋簷下的風鈴還在晃,晴香去年編的豇豆藤被火燎得蜷起來,他猛地掙開晴香的手,抄起牆角的鋤頭就往騎兵衝:“別燒我家!”
    “哥!”晴香尖叫著追上去。
    騎兵反手一槍杆砸在山本菊郎背上,他“咳”著栽倒,鋤頭掉在地上。
    兩個騎兵上來就把他捆了,粗繩勒進肉裏,他卻還扭頭看晴香:“躲起來!快躲起來!”
    晴香沒躲,她撲過去抱住騎兵的腿,一口咬在對方甲片上——甲片硬,硌得她牙床發麻,卻死死不鬆口。
    騎兵疼得抬腿踹她,她撞在石磨上,額頭磕出個血包,卻還是盯著織田信長的轎子喊:“你不能抓我哥!是我留九泉君的!要抓抓我!”
    “晴香!”山本菊郎紅了眼,“別胡說!”
    “本來就是!”晴香哭著回頭看他,眼淚混著血往下淌,“阿願姐姐當年托我保管刀時就說,若有天九泉君來取,定要護著他……我不能對不起阿願姐姐,也不能讓你有事!”
    織田信長掀著轎簾看了半晌,忽然道:“有意思。把這丫頭也捆了。”
    騎兵上前捆晴香,她沒掙紮,隻是被拽著走時,一直看著山本菊郎。
    山本菊郎被按在地上,看著妹妹額頭上的血,看著燃燒的村子,看著被騎兵像拖牲口一樣往馬車上塞的村民,喉頭腥甜得厲害:“織田信長!你個畜生!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織田信長理都沒理他,隻對柴田勝家道:“男的送平世部隊,女的也送去。那丫頭識得秋本九泉的人,留著或許有用。”
    “是。”
    山本菊郎被拽得踉蹌,卻硬是扭過頭,對晴香笑了笑——笑得比哭還難看,嘴角裂了口子,滲著血:“晴香不怕……哥在呢。到了那邊,哥護著你。”
    晴香點點頭,被騎兵推上馬車時,還回頭看了眼村子——火已經燒透了,黑煙遮了太陽,可她好像還能看見院角那叢野菊,看見哥哥蹲在門檻上削竹條,看見九泉君捧著茶碗時,眼裏難得的軟。
    馬車軲轆碾過石板路,把燒焦的草木味甩在身後。車鬥裏擠得慌,山本菊郎往晴香身邊挪了挪,用肩膀替她擋著旁邊村民的磕碰,低聲道:“等出去了……哥還帶你去港口撿白鳥羽毛……給你做發簪。”
    晴香靠在他肩上,輕輕“嗯”了一聲,聲音輕得像羽毛:“哥哥,我不怕……隻要跟你在一塊,去哪都不怕。”
    風從車縫裏鑽進來,冷得像刀。山本菊郎攥緊晴香的手,攥得她指節發白——他知道“平世部隊”是什麽地方,去年聽跑船的夥計說過,進去的人沒一個出來的,說是給灌奇怪的藥,渾身爛得像泥。
    可他看著妹妹沾著血的臉,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哪怕是爛在那鬼地方,也得把晴香護好。
    山本兄妹被帶走了,就當村民們認為一切都該平息時,織田信長一道無情的命令徹底擊碎了他們的念想。
    “把所有人帶走!一並送到平世部隊去!”
    織田信長的聲音輕飄飄落在曬穀場,卻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所有村民都僵了。
    他們不知道平世部隊是個什麽地方,但他們很清楚,那並不是一個好地方。
    方才跪著告密的年輕村民“啊”地一聲癱坐在地,臉色白得像紙,他抖著手指向織田信長的轎子,嗓子都劈了:“你說過!說了就放我們走的!你說過的!”
    騎兵懶得跟他廢話,一腳踹在他膝彎,他“咚”地跪下,隨即被粗繩纏了起來。
    旁邊抱孩子的婦人抱著繈褓往人群後縮,卻被騎兵伸手拽住了後領,孩子嚇得哭得撕心裂肺,她也跟著哭,眼淚糊了滿臉:“大人饒命!孩子還小!他什麽都不知道啊!”
    沒人理她。
    黑甲騎兵像拖牲口似的,把哭的、鬧的、癱著的村民一股腦往馬車上塞。
    有個老漢死死扒著自家門檻不肯走,門檻早被火燒得鬆了,他一拽竟扯掉了半塊木頭,騎兵反手一刀背砸在他背上,老漢“咳”著鬆了手,被拖走時還望著燃燒的屋子哭:“我的瓦罐……我攢了三年的米……”
    馬車上,晴香看著被硬塞進來的張阿伯——就是今早第一個告密的老漢,他此刻縮在角落,雙手抱著頭,肩膀抖得像秋風裏的葉子,嘴裏反複念著:“造孽啊……造孽啊……”
    晴香咬著唇沒說話,卻往哥哥身邊又靠了靠。
    山本菊郎感覺到她的顫抖,伸手把她攬進懷裏,手掌按著她的後腦勺,讓她把臉埋在自己肩上:“別看。”
    晴香悶悶地“嗯”了一聲,眼淚卻透過他的粗布衫滲進去,燙得他心口發疼。
    她想起今早給九泉君裝柿餅時,張阿伯還在院外喊:“晴香丫頭,借點鹽唄!”那時炊煙還飄在天上,豇豆藤還掛在籬笆上,怎麽轉眼就成了這樣?
    “哥,”她在他懷裏小聲哭,“是不是我不強……他們就不會被帶走了?”
    山本菊郎攥緊了拳,指節抵著她的背,聲音啞得厲害:“傻丫頭。狼要吃人,哪會因為你遞了肉就停嘴?是他們心黑,跟你沒關係。”
    他抬眼看向轎簾,織田信長正慢條斯理地用帕子擦著玉扳指,仿佛腳下的哀嚎、身後的火海都跟他無關。
    藤吉郎站在轎邊,時不時往馬車上瞥一眼,眼裏帶著點幸災樂禍——大概覺得這些村民是自找的,誰讓他們一開始不乖乖聽話。
    “主君,都裝妥了。”柴田勝家上前稟報,甲片上沾著點火星,“往平世部隊去?”
    “嗯。”織田信長把帕子扔在轎裏,終於下了轎,踩在還帶著餘溫的石板上,目光掃過一片焦黑的村子,“留兩個騎兵,把沒燒透的都補一把火。別留活口,也別留痕跡。”
    “是!”
    馬車一輛接一輛往村外走,車鬥裏擠得連轉身的餘地都沒有。
    有個半大的孩子被擠得哭了,他娘把他抱進懷裏,哼著不成調的童謠哄,哄著哄著自己也哭了。
    哭聲響成一片,混著車輪碾過碎石的“軲轆”聲,像根鈍刀子,在每個人心上磨。
    山本菊郎把晴香摟得更緊了些,他看見車外掠過自家那棵被燒得隻剩半截的柿子樹——去年晴香還在樹下撿柿子,說要曬柿餅給跑船的他留著。
    他忽然想起九泉君今早說要還馬車,心裏猛地一揪:要是九泉君回來看到這村子成了灰,看到他們被帶走,會不會……
    “哥,你看。”晴香忽然從他懷裏抬起頭,往車後指。
    山本菊郎回頭,隻見山澗村的方向騰起更高的黑煙,火舌舔著天,把秋陽都染成了暗紅色。
    有隻野鳥從火裏飛出來,翅膀燎了半片,歪歪扭扭地往山裏撞,沒飛多遠就掉了下去。
    “會沒事的。”山本菊郎抬手替晴香擦了擦眼淚,指尖蹭到她額角的血包,疼得她瑟縮了一下,他趕緊放輕了動作,“等……等到了地方,哥先替你擋著。不管是什麽藥,哥先試。
    晴香抓住他的手,指甲嵌進他的掌心:“我不!要試一起試!”
    “傻丫頭……”山本菊郎笑了笑,眼眶卻紅了。
    他知道這一路怕是難有回頭路了,可隻要能護著懷裏的妹妹,哪怕是去那吃人的平世部隊,他也認了。
    馬車越走越遠,身後的黑煙漸漸小了,隻剩淡淡的焦糊味還跟著車鬥飄。
    有村民開始低低地祈禱,求神佛保佑,求九泉君能來救他們,可聲音越來越低,最後隻剩壓抑的抽氣聲——誰都知道,這不過是自欺欺人。
    山本菊郎低頭看了看懷裏的晴香,她閉著眼,睫毛上還掛著淚,卻把他的衣角攥得死緊。
    他輕輕拍著她的背,像小時候她做噩夢時那樣,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哪怕到了陰曹地府,也得把妹妹護好。
    風從車縫裏鑽進來,帶著山裏的涼氣。山本菊郎抬頭望向遠處的山影,那裏是小川村的方向——九泉君和月上緣應該快到了吧?但願他們永遠別回頭,永遠別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
    畢竟,他們是客人,是親人,該好好活著。
    而他們這些被留在泥裏的,就當是……替他們擋了這一劫吧。
    山本菊郎望著越來越遠的山澗村方向,悄悄鬆了鬆攥著晴香的手,卻把她往懷裏又帶了帶——至少,兄妹倆還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