紈素接口問道：“說來我還沒問過呢，你的仇人是誰？是誰使了錢要毀掉你的手？”奚笪搖頭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那些人也算不上我的仇人。是我自己那時候太年輕，不顧叔父再三叮囑，總想著在鳳鳴大會上一鳴驚人，差點害了整個天緣派”又接著問：“你要不要聽我彈琴？”
    紈素見他確實不想提及往事，也不多問，便輕鬆笑道：“若不灌注內力，不涉武藝一層的話，是你彈琴彈得好些，還是抱琴彈得好些？”奚笪失笑道：“自然是我彈得好些。那是我的琴，隻不過讓抱琴姑娘幫我拿著，藏一藏形跡罷了。她原本是學彈箏的。不然你去問問黎前輩到底會不會彈我叔父那支琵琶？”紈素笑道：“那琵琶真有動靜麽？奚前輩把它隨手往桌子上一丟，琴弦居然都沒有震出錚然一響。我隻當是塊生鐵疙瘩呢。”奚笪道：“確實是鐵的，不是木質，但是音箱還是有的，並不是實心。注入我天緣派內力，是能彈得響的，不然難道你覺得我叔父與人比武，是拿琵琶劈頭砸過去麽？但尋常樂師卻彈不響，弦太硬了。那天酒宴上你揭破我們行藏，說黎前輩不彈琵琶是為了在戲份上放水，讓你能猜得出來她身份的時候，她那臉色可難看了，你都沒注意到。”又轉回話題，眼睛亮亮地望著紈素，問：“你要不要聽我彈琴？”紈素不禁笑道：“你願意彈，我自然要聽!不如這樣，咱們買些點心，回去拿了琴，到雞鳴山的山林裏去看月亮，今夜就不回去睡了。”兩人一拍即合，轉頭向碼頭上的攤子買了一大包各色吃食，奚笪回英雄酒家拿了琴，兩人縱起輕功，鑽入山林，向雞鳴山的山頂去了。
    與此同時，英雄酒家二樓客房之中，薑觀主，或者說一臉酒色財氣的‘薑員外’正在床上打坐。映玉與懷夢已各自回房，獨扮作小廝的玄霜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開了竹窗，望著窗外。薑觀主突然低聲道：“齊紈素不願意去尋長公主。又是一個六十年了，她們離恨天的弟子還是不願意認這個命。你聽到她今天說的那個話了嗎？‘離恨天絕不能被掌握在背後的執棋者手中’——人若不能自己做執棋者，就隻能做棋子。咱們重霄觀當年何嚐沒有掙紮過，還不是隻能安心做了這麽多年的棋子，如今又險些被人卸磨殺驢？離恨天再怎麽傳得神乎其神，也不過是那麽三五個人罷了。難道她們還想當背後的執棋者不成？”
    玄霜猶豫半晌，低聲恭敬地回道：“師父，我看齊姑娘秉性剛直，見事明睿。她……畢竟不是當年的靈微道君。就算是靈微道君，當年不也隻帶了齊姑娘就回山了，什麽多餘的事都沒做嗎？何況……咱們自己才剛剛逃出棋盤，尚且不知該何去何從。想再在自己手裏控製一枚棋子，以求獲得較多的餘地，是不是有點操之過急了？”
    薑緲的神情籠罩在紗帳的陰影裏，看不清楚。她沉聲道：“這等話就不要再說了。要控製離恨天做棋子，憑咱們小小一個重霄觀，卻還是不配的。我隻是看這個齊紈素如此年輕，又有任俠之氣，不然也不會隻是和黎秋英他們萍水相逢，就願意插一腳來山裏救咱們。不是我瞧不起人，若說黎秋英他們三個，”說到這裏，她嗤笑了一聲，“依著趙知府在城裏故布的那些疑陣，她們怎麽可能猜透咱們仍躲在眉山？想必是有賴於這位齊女俠的見微知著。我原本想著，她能看透到這個層節，卻仍願意淌這趟渾水，來救咱們幾個棄子出棋盤，想必是從小聽了靈微講的不少英雄故事，一心想著要為什麽天下萬民揮劍。如此隻要把她捧得高高的，把話說得懇切柔軟，讓她不好意思拒絕，再隻尋些道義之事讓她去做，她自然會暫時按我的引導行事……等她自己多查出些關竅來，她自然就會和咱們站在同一邊了。卻沒想到，她脾氣這樣剛硬，把話頭截斷得這樣及時……看來那個陸依依……看來靈微道君這些年教她的，也不隻是些俠氣縱橫，快意恩仇的江湖故事。也或者，齊修的血脈畢竟是……”薑緲沒有再說下去。
    玄霜歎息道：“是啊。可是師父，您為什麽不直接告訴她關於她家仇的事呢？知道了那件事的來龍去脈，她難道不是天然就應當跟咱們站到同一邊，綁到同一條船上了嗎？”
    薑緲的聲音輕的幾乎隻剩下氣聲了。她說：“不是她自己查出來的東西，就算是由宿真告訴她，她也是不會相信的。何況是我？”輕輕笑了一笑，道：“你猜，宿真如今會在哪裏？”
    玄霜道：“應該已經到洛京了吧。卻不知道她打算怎麽混到宮裏去。”她站起身來，透過窗戶望著雞鳴山的方向，突然輕聲向薑緲道：“師父你聽，山頂方向有人在彈琴。”
    薑緲也起身下床來，走到窗前，背著手向樂聲傳來的方向望去。那樂聲清遠閑雅，略無巧詐之心，聞之如見海日朝暉，滄江夕照，群鳥雲集。琴聲卻又隱隱以高深內力鼓蕩，穿雲裂石，聲傳四野，卻絕無侵人之意。正是一曲宋人古譜《鷗鷺忘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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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霜在一旁輕輕笑道：“我原以為奚笪得了這個機會，該彈首《鳳求凰》給齊姑娘聽的？師父你瞧見沒有，他今日跟著齊姑娘進進出出的樣子，倒像屁股後麵多長了根尾巴在搖。”自覺失言，向薑緲看去。薑緲卻不生氣，隻淡淡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心魔琴’奚笪還有這開竅的一天，是他自己也允許自己有一天生了欲望，有了心魔。這當然是好事。若是他的柔絲百轉真能牽係住這位齊姑娘，那對咱們來說，就更是天大的好消息了。”轉頭坐到屋內竹編圓桌旁，向秋霜道：“你去櫃上要紙筆來。咱們透給宿真的那些線索，現在是時候寫給齊姑娘了。明日一早，我找懷夢和我一起去雇船。你把我今晚寫的東西交給她，讓她帶著奚笪，隻管去查她的家仇吧。咱們就在此地告別。你告訴她，她以後如果要找咱們，就再回廬州酩酊閣去問抱琴和小葉，我安頓下來之後會把那隻鴿子放出去的。”略想了想，又道：“也不必，她的秋英姐三月初三自然會在鳳鳴大會上跟她會合的。到時候自然會告訴她咱們的具體地址。不過你就暫且跟她那麽說就好。”玄霜起身，恭敬道：“知道了。”便出了客房，下樓去要紙筆。
    剛到樓下，便見喬留正坐在一樓窗邊小桌旁，桌上四五個精致小菜，一壇已經拍開封泥的烈酒。他見玄霜下來，灑然一笑，招手道：“玄霜仙長還沒睡，正好，來看!”指著窗外雞鳴山的山頂。玄霜抬眼望去，隻見山頂樹梢之上，一個穿紅裙的身影映著大半輪明月，正在舞劍，身姿翩然，如鷗如鷺，伴著清越琴聲，略已忘卻機心，直欲往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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