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酒家樓下的大堂裏，夥計不在，喬留正坐在離火塘最近的桌上自斟自飲。紈素跟他打了個招呼，便要出門。喬留喊她道：“跑了一天，晚上想吃點什麽？”
    紈素勉強笑道：“瓦東鎮不知道有沒有什麽特色小吃？在這待不了多久了，想著本地的東西也可以嚐嚐。”
    喬留道：“碼頭附近有個小街，沿路都是小攤子。不過，”伸手指了指二樓的樓板，道：“白天她們好像說要自己單雇個船，不願意搭此地開到瓦埠湖的客船呢。但此地水上謀生活的船家，通常最多也就願意沿著東淝河，送到趙台渡的淮河河口。如果要再遠些，隻怕不出大價錢，一時半會是找不到船肯跑這一趟的。我瞧著這地方你們興許也還能盤桓幾天。”又笑道：“今天這打扮挺好看的。”正當此時，奚笪跟著走了下來。喬留指他笑道：“不如你們一起出去吃點什麽也好。年輕人每走到一地，總該散散心的。不然豈不白來了一遭？”便眨眨眼睛。紈素點點頭，想起酒肆現在又是打烊的狀態了，遂繞到酒肆櫃台後，開了角門出去。奚笪緊跟其後。喬留望著他們出門，笑著搖搖頭，又給自己倒了杯酒。
    瓦東碼頭果然熱鬧非凡。黃昏來臨，街市上已上了燈。忙碌了一天的船工和那些在碼頭上搬貨的苦力，此刻下了工，多聚集在沿河的小吃攤上，三五成群，圍坐桌旁，一邊喝著粗茶吃著小吃，一邊大聲談笑著。河對岸的酒肆裏也是燈火通明。隔岸飄來絲竹管弦與伶人歌姬的歌聲。紈素與奚笪並排走在由碼頭上延展而來的木板棧道上，皆默默無語。沿路小攤招攬客人，兩人也都沒有停留。說是出來吃點當地小吃，但兩人直走到河邊一處離碼頭頗遠的僻靜處，眼看前麵已經沒什麽吃食攤子了，奚笪才問道：“剛才為什麽那麽生氣？”
    紈素停了步子，微微一哂，道：“我倒忘了，薑道長她們對你也是有恩的。”奚笪卻輕輕搖頭道：“重霄觀對我有恩，我也該自己來報。若說我要為著這恩情，來勸你聽她們的，那不是用你來報自己的恩情麽？實在不是君子所為。”紈素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意外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奚笪停了停，自嘲笑道：“叔父和黎前輩總說我江湖經驗不足，人也沒什麽機變。不過，剛才我倒是也聽懂了一點。薑觀主是在咱們說起梧桐苑之危的時候，說有不情之請要請你聽的。我猜她本來想拜托你的事情，估計也不是讓你去找宿真。”
    紈素苦笑道：“她是想讓我去找大長公主，為重霄觀和梧桐苑傳信求援。見我突然發難，才改說要我去找宿真——但在她說來，還是要通過找大長公主傳信來找宿真，說到底還是同一回事。本來是她的需求，包裝成我的，就覺得我一定會認命了。”她抬眼望著河麵，語調平淡地繼續說道：“其實今日白天在酩酊閣，小葉提起廬州的梧桐苑仍被官兵看守著的時候，我也想過這事。”
    “重霄觀多年來在江淮沿岸各城牽頭設立梧桐苑，向各城信眾募捐，收養被父母遺棄的孤女，這確實是善行。薑觀主她們區區八位女冠，竟能在短短五六十年間鋪開這麽大的攤子，在沒在各城開設道觀，派駐徒弟，大規模招攬信眾的情況下，居然能在江淮幾十座大城皆設立了收養孤女的梧桐苑，而且一直運轉順利，所救之人難計其數，這幾乎是個奇跡。這些我都是懂的。而且我心裏也知道，梧桐苑如今的情況，已相當於成了重霄觀握在各地朝廷手中的人質。而如今的局麵也不可能就這麽一直拖延下去。一旦朝廷發覺眉山中已經人去樓空，梧桐苑首當其衝，必然會被朝廷接管，其中收養的孤女按各地情況不同或被遣散，或被任意安置，甚至可能會被發賣為奴。要解梧桐苑之危，去找大長公主確實是最現成，也最有效的想法。沒有人能在這個時候以江湖勢力，或者武林門派的力量接管梧桐苑，確實需要有人在朝廷裏站在我們這邊，才能真正保護住梧桐苑裏收養的無辜幼兒。”
    紈素的聲音依舊平淡，但語速卻越來越慢。奚笪擔憂地望著她，覺得她似乎是在艱難地自己勸說自己，去做一件她絕不願做的事情。他想要開口打斷，又不知道此刻該說些什麽。隻聽紈素繼續道：“其實我也知道，人在世上，難免要被別人偶爾利用一下——最可悲的不是被人利用，而是失去被利用的價值。可是，我和薑觀主十八年沒見了，如今再見她，竟和我記憶之中一點都不相似了。如今她自己滿目精明，滿身秘密，卻仿佛拿別人都當做了傻子。”
    奚笪歎了口氣，低聲道：“人若太執著於自己的謀算，眼睛裏隻盯著自己的欲望，難免會盼著別人都是傻子。若是別人不肯犯蠢，有些人還要發怒，覺得別人欠他的呢。”他突然一笑，道：“人汲汲於欲望，便會生出心魔。我天緣派的攝心大法，其實就是利用的這一點。江湖人叫我‘心魔琴’，說我擅長以用琴功控製他人，其實攝心大法哪有如此不方便？琴功隻是‘表’，是導引敵手內力，撼動敵手心防，使我施加的暗示更易於生效的法子罷了。就算當年他們真的成功毀了我的手……”奚笪略停了停，繼續道：“但我是真的很感激映玉仙長當初幫我接好了手指。被那副拶指套住手指，耳朵裏聽到自己的指骨伴著喉嚨裏的哭叫聲一根根裂開，斷掉的時候，是我一輩子離成為真正的邪道妖人最近的時候。”
    暮色四合。紈素回頭望著奚笪在夜色中輪廓清晰，線條流暢的側臉，輕輕地問：“你有沒有帶你的琴來？”
    奚笪笑了，道：“你要是想聽我彈琴，我就回酒肆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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