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幻境憶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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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移影動,月色寂寂。
空氣裏彌漫著一點竹木燃燒過後的氣味。
玉韶微微垂下眼,腰帶上掛著的木牌已經不翼而飛。她笑笑,又從袖子裏取出一枚木牌掛好。
畢竟,她可是做了很多枚呢。
銀白的月光鋪在石階上,仿佛一層薄薄的霜雪。月光裏,塵埃浮動。風卷著一片竹葉,慢慢往上飄去,一直飄到山頂玄門中的明鏡台。
一麵水鏡平鋪在明鏡台上,清清楚楚地將方才的一切都展現出來。
“這麽快就破了幻境,此女要麽是清醒通透之輩,要麽……是執念過甚啊。”
水鏡旁邊圍著四五名修士,朱顏玉貌,發如烏木,道袍在風裏飄飄蕩蕩,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意味。
“紫霄,此關乃是你設下的,”一綠衣女修轉過頭問,“你說,她是哪種?”
“看不出來。興許……二者兼有吧,”紫衣修士撚著胡子思量半晌,“不過此關意在選出心誌堅定、心性純良之人。清醒也好,執念也罷,無甚緊要。”
這幾人便是玄門各峰峰主了。
玄門共有五大峰,分別是赤霞、紫霄、青魁、白照、碧水。每峰都有一峰主,峰主之上又有掌門、副掌門和三名長老組成的內事閣。
每次入門考,各峰峰主都會在水鏡前圍觀考場內情況。
一來是防止考生間自相殘殺,弄出命案。二來,也是觀察各個考生在考場內表現,好為自己提前挑選弟子。
水鏡畫麵一閃,浮現出汪星紋在登仙階下暴跳如雷、責罵小廝無能的場景。
碧水峰主看了不覺好笑:“你們說,那女孩子是怎麽想到眼下這個考生會對她出手的?還特意做了一枚假的木牌和他身上的調換。”
“隻是調換倒也罷了,她居然還把人家的木牌削掉了一層,在上麵寫寫畫畫。手藝好到,這個考生把自己的木牌拿在了手裏也沒發現。”
一旁,有會來事兒的小弟子聽他們如此說,趕忙送來一份考生名簿。
白照峰峰主翻了翻,笑道:“原來她家中從前是做木匠活兒的,難怪手藝這麽巧,”又翻了幾頁,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不過,眼下這個被逐出考場的,好像是汪家家主的遠房侄子。汪家的人一向難纏,這小姑娘以後怕是麻煩大了……”
“我瞧著她倒是有幾分聰明,日後說不定也能化險為夷。再說了,若是以後她真能拜入我玄門之中,便是汪家也奈何不得她。”
“紫霄峰主說的是,此女確實聰慧……”
話還沒說完,旁邊就傳來一聲嗤笑:“小聰明罷了。”
幾人扭頭一看,見說話的是赤霞峰主,便都互相使了個眼色,不再言語。
畢竟,這玄門之中誰人不知,赤霞峰主是整個門派裏脾氣最最古怪的。
竹葉落在水鏡上,水鏡微微泛起一點漣漪。
鏡中夜色慢慢漾開,濃墨似的,一點一點遮去最後一抹月光。
玉韶踏著石階拚命往前趕,心中想的卻是方才所見幻境。
空氣裏彌漫著竹葉的清香,淺淡的、苦澀的,有如她離開家門的那個早晨,又像妹妹送她出門時給她做的那碗竹葉糖水。
彼時,她站在家門前,端著碗喝了一口,還沒咽下去,眉毛就皺了起來:“阿韻,你做的是什麽?怎麽苦不唧唧的,好難喝……”
“糖水啊,”妹妹歪了歪腦袋,狡黠一笑,“苦嗎?苦就對了。我這是提醒阿姐,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妹妹總是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樣。
“還有幾個月就要到玄門的入門考了。阿姐,你這次去三舅姥爺家賀壽,可不要隻顧著和小表弟小表妹他們玩兒,忘了複習。”
“知道了,知道了,”玉韶耳朵快要起繭子了,小聲嘟囔,“說實話,我真的不想修什麽仙,隻想把爹娘留下的木匠鋪子經營好……”
“阿姐,你在說什麽?”
妹妹眉毛一揚,就要發作。
“沒什麽沒什麽。”玉韶連忙討饒。
妹妹恨鐵不成鋼的瞪了自己的姐姐一眼:“成日裏說的都是那個木匠鋪子。要是我有靈根,我就自己參加這入門考了,賀壽這種事也不必你去,你就安心待在家裏經營你的木匠鋪子罷……”
與玉韶不同,妹妹是一介凡人,自幼體弱多病。身體極差的時候,妹妹甚至坐一兩天馬車都能生上幾個月的病。
她卻偏又心氣不凡,打小就向往著拜入玄門修仙。
然而天生資質無法改變,又不能互換。於是她隻得時常鞭策自己的姐姐。
“都說先苦後甜,”妹妹一直把玉韶送到城門口,見玉韶回過頭來,揮手笑道,“阿姐,等你回來了,我給你做你最喜歡的桂花糖水,保證甜。”
風從山頂上吹下來,帶著絲絲涼意。
玉韶停下腳步,回過頭。仿佛隻要她一回頭,就能看見那天妹妹的笑顏。
“阿姐,等你回來了,我就給你做你最喜歡的桂花糖水……”
空氣裏仿佛還回響著她的聲音。
“……騙子。”
她輕輕說了句。
話音出口的瞬間,眼眶卻已經紅了。
空氣裏隻有竹葉清苦的氣味。
但是,在方才的幻境裏,她卻聞到了秋日桂花的香氣。甜絲絲的,有點兒像話梅的味道。
而妹妹做的那碗糖水也是一樣,很甜。甜到她幾乎落下眼淚來。
“阿姐,你哭什麽?”
“……我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我不回來,能到哪兒去?”
玉韶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
“城西的金蘭姐姐下個月就要成親,我不過去陪她住了幾天而已。阿姐怎麽還像個小孩子一樣。喏,這是桂花糖水,之前我答應過阿姐的,味道怎麽樣,甜吧?”
“……甜。”
嘴裏卻是發苦。
比最苦的蓮子還要苦上三分。
“阿韻,”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你明天……能不能也給我做一碗桂花糖水?”
“這個嘛……這要看阿姐你明天會不會好好複習了,”妹妹狡黠一笑,把碗收走,“好啦,阿姐,快去複習吧。我可是盼著我的阿姐拜入玄門,成為修真界第一修士,扶危濟困,風光無限。”
木門輕輕掩上。
空氣裏塵埃飄浮。
“可是我根本就不想當什麽修真界第一修士。”
玉韶的聲音很輕。
“我隻想和你還有爹、娘,我們四個好好待在一起,爹娘在鋪子裏忙活,我在後院幫忙,等你得了空,我們一起做糖水……”
似乎是回應她的話,風從院子裏穿過,把木門推開了一道縫。
屋子裏空空蕩蕩,做糖水的器具散亂在桌子上,上麵裹著一層白色的粉末。
她走過去,下意識地用手指沾了一點那粉末放進嘴裏。
“甜的……是糖霜。”
但那一天她嚐到的,卻是苦的。
“錯了,不是糖霜,應該是……灰塵,”她道,“因為我回來的那一天,這些東西已經好久沒人用過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幻境,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