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重的腥氣好似淡化了些許，鬼魅的血影也仿佛穩重了幾分，敵人的手下被輕鬆製服，殺戮囚牢的平靜則終於恢複。
    而在此時此刻，嚴絲合縫的木牢內外，兩個互相對視的人，卻都是心懷計量，小心打探。
    尤其對於向問天來說，對方三言兩語就能讓一對凶狠殘暴的兄弟倆頃刻間反目成仇，這樣的本事可不僅僅是說幸運就能夠解釋通的。
    對方一定是有著什麽不為人知的敏銳，或更為深邃的洞察，隻有這樣，他才能夠一針見血，一劍封喉般殺人於無形。
    所以有了這層顧慮，向問天也是越發拘謹，畢竟他可不想因小失大，陰溝裏翻船，麵對著如此深不可測的男人，他一定得加倍留心。
    如果運氣好，他或許能得到藤原老賊的弱點。
    可倘若對方冥頑不靈，那早做準備的向問天，也不介意免費送對方一程閻羅殿的票單程。
    總而言之
    小心駛得萬年船，魯莽難撐半日帆。
    浪裏常避礁石險，遠慮能平百尺瀾。
    “小兄弟，”源悟靜玄率先開口道，語氣依舊是四平八穩，“你無需對鄙人如此防備，你也看到了，雙臂盡失，囚禁深牢，鄙人已同廢物並無兩樣。”
    廢物?
    如果僅憑一個人的外貌和處境，就能輕易斷定此人是高手或廢物，那向問天的墳頭草早就不知道多少米高了？
    遙想當年夜遊月泉湖，如今不時回憶起來向問天也仍舊是心有餘悸，那裝瘋賣傻，搖尾乞憐的老太太，簡直給他上了一堂最形象生動的江湖課。
    “前輩過謙了，”
    然而即使向問天的腦海裏再怎麽思緒萬千，但現實中他還是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禮，不敢造次。
    “假如前輩都能被戲稱為廢物，那晚輩恐怕連土包金(也就是傳說中的狗屎)都不如。”
    不得不提，出門在外言辭恭謹，不輕易躍居人上，還是相當有說法的。
    這不，眼看向問天彬彬有禮，溫良恭儉讓，即使對方是裝出來的，源悟靜玄也給出了相當滿意的視線，最起碼這個年輕小夥子，已經具備了和藤原麵對麵的資格。
    可現在的問題是，他有沒有這個實力?
    “小兄弟……”
    “晚輩向問天。”
    “向兄弟，你到底為何來此?”
    源悟靜玄看似拋出了一個明知故問的問題，其實這正是他解構向問天的開始，因為沒有什麽答案可以比一個人的目的，更能暴露他的真實。
    源悟靜玄就是要徹底洞悉這個年輕人，既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同時也是為了自己心中那道解不開的弦。
    反觀向問天，當提問的聲音在狹小囚牢裏輕輕回蕩，那雙深邃的眼睛也仿佛穿透了木柵欄，直接想要看到向問天心底最深處的盤算。
    【哼，這老狐狸，果然開始了】
    向問天心頭警鈴大作，畢竟這看似平常的詢問實則暗藏機鋒。
    為何來此？
    這問題可是直指一個人生存的核心動機，答得稍有不慎——
    要麽暴露真實意圖，顯得魯莽愚蠢，或將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或將引火燒身；
    要麽就是顯得遮遮掩掩，令對方起疑，或將失去可能的合作機會，功虧一簣。
    向問天當然不想如此。
    “前輩，晚輩如今能夠站在這裏，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對於向問天的以問代答，心知肚明的源悟靜玄並沒有太多波瀾，藤原禹川當初拜師的回答比他好多了，既有真實的欲求，也有未來的展望，更有對天下大勢的雄心，和黎民百姓的悲憫。
    【為了更強，為了安定】
    恍惚一刹那，源悟靜玄感覺到了自己的雙臂，如今那裏空蕩蕩的，就好像藏匿了往事如風。
    “你曉得，自己將要麵對什麽嗎？”
    “前輩不知，晚輩是吃飽喝足才來的，現在精神百倍，振爍抖擻。”
    “那你就不怕?”
    “呃，”說到這裏，向問天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一邊尷尬地笑了笑，一邊還手足無措撓了撓耳下的臉角，“嘿嘿，怕還是有些怕的，不過晚輩能跑，萬一要是敵不過，那晚輩逃跑的本事還略有風騷，哈哈哈哈哈……”
    或許是自己無意間逗笑了自己，向問天不僅笑得放浪形骸，而且還笑得無所顧忌。
    一時間，源悟靜玄竟愣住了自己窺探的視線。
    想他自從被藤原廢掉，並關進著暗無天日的牢房後，他就再也沒能看到過如此令人賞心悅目，仙樂暫明的東西。
    甚至換句話說，即就是當年完好無損的他遊曆了大江南北，遍訪了天下豪傑，也從未見過如此讓人氣脈通暢，道心平和的笑聲。
    而這，現在竟都源自於麵前那個其貌不揚，舉止怪誕的年輕人?
    “然而……”
    話鋒一轉，源悟靜玄的眼神既沒有了之前的銳利，而且還移開了停留在向問天上的視線，語氣中略帶一些落寞和傷感。
    “他不是那麽容易對付的。”
    向問天收起了頑劣，這時隻見他先是右手堅定的卷起衣擺，待瀟灑一揮然後立即蜷腿並正襟危坐於牢房前，正襟危坐於源悟靜玄麵前時，他才鄭重其事的低頭行禮道
    “前輩，願您指教。”
    這一刻，源悟靜玄似乎才堪堪了解到了向問天的冰山一角，不苟言笑，威儀孔時的一麵。
    這個年輕人，這個深藏不露的年輕人！
    “藤原禹川生性多疑，工於心計，做人做事有條不紊的同時，還善於謀劃，心狠手辣……”
    說到這裏，源悟靜玄情不自禁停了下來，向問天也順勢再次注意到了對方空蕩蕩的袖管。
    “前輩，您這是……”
    “求道之路上的一個小插曲而已，不值一提。”
    雖然對方這麽說，但向問天卻依然能感覺到他語氣中深藏的悲傷和失望。
    “想要和藤原對峙，你必須得心無雜念，明心淨性，否則別說打敗他，就是想要從他手上全身而退恐怕都絕非易事，藤原絕不會給敵人留下任何一絲一毫的機會，即就是對自己，他也苛刻到了近乎於油盡燈枯般的極致，所以……”
    源悟靜玄又恢複了之前精明的眼神，一眼不眨地盯著向問天。
    “除了冠絕群雄的武藝外，萬邪不侵的勇氣和誌在必得的決心，二者也是缺一不可，向兄弟，你有如此的覺悟和毅力嗎？”
    “我……”
    向問天並沒有呈現出以往人們印象中那樣果斷大氣，無所畏懼的英雄模樣，相反的，他先是遲疑了一下，然後才不容置疑的解釋說。
    “我隻是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向問天一本正經的看著源悟靜玄，後者也正色莊容的回視著他，兩個人就這麽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直到某一個時刻，噗嗤一聲，源悟靜玄居然笑出了聲。
    “理由?”源悟靜玄的眼角拉開了弧度，“向兄弟，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嗎？你知道藤原禹川是何許人也?僅僅憑借一個理由就敢獨闖龍潭，我現在真不知道該說你是年少氣盛，還是初生牛犢?”
    向問天聽出了對方語氣裏毫不掩飾的嘲諷和輕視，也敏感察覺到了自己在對方心裏迅速下跌的價值，然而他並不在意，也無意解釋。
    “既然前輩不願相告，那晚輩……”
    向問天準備起身離開，他對此本就不抱什麽希望，更何況對方還是藤原老賊的師傅。
    假如他真有撥亂反正，警惡懲奸的能力，何苦還被對方廢了雙臂，終生困居於此?
    說到底，他也是一個心高氣傲，眼高於頂，名不副實，有眼無珠的普通人罷了。
    之前還以為他能有點兒什麽本事，現在看來，也不過爾爾。
    當然啦，向問天並沒有把這些心裏話說出來，他隻是通過隨意的手拍衣塵，打發時間的無聊語氣，以及不再重視的目光連接，和即將離開的起身動作來表現。
    “也就沒有什麽可討教的了，晚輩還有事，就……”
    “等等！”
    這兩個字完全是搶在了源悟靜玄的理性思維前麵，等他意識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上了向問天的當。
    看著對方嘴角不輕易察覺的弧度，源悟靜玄甚至有那麽一刻，覺得這小子……在某種程度上，仿佛比藤原禹川還要危險一分。
    “前輩，請問還有何指教?”
    向問天又恢複到了混不吝的樣子，可這副樣子在源悟靜玄看來，卻是有些窩火和欠揍了。
    不過沒辦法，誰讓他困居於此多年，現在好不容易有了個可以暢所欲言的青年才俊，對方皮點兒就皮點兒吧，隻要不蹬鼻子上臉，那就還有得忍。
    “向兄弟，單槍匹馬能闖到這裏，的確算你的本事，可若是隻有如此，那你連藤原禹川的腳後跟都比不上。”
    對方開始上強度了，但向問天也不慣著他。
    早就說過了，他可不是什麽傳統文化中的正人君子，什麽尊老愛幼，體諒殘疾，在他這兒通通不好使，一起遊曆的靈秀應該最清楚。
    向問天就是那種隻要看你不順眼，皇帝老子都敢當麵幹的遊俠性格。
    “前輩此言差矣，藤原老賊的腳後跟有多硬晚輩的確不甚了解，但對方的左臂右膀有多少本事，在下是一清二楚，畢竟就是一刀一個這麽過來的，實力一目了然。”
    明裏暗裏諷刺著失去雙臂的源悟靜玄，諷刺著對方好了傷疤忘了疼，明明自己都被折磨成這個樣子了，還在替對方說話，向問天心有不服。
    而當源悟靜玄聽到那小子這麽欺上露骨的嘲笑，可憐的老家夥也是差點兒吹胡子瞪眼，目光炯炯。
    就這麽的，兩個人竟瞬間形成了劍拔弩張的氣氛。
    “好小子，看來你對自己的本事很自信呐。”
    “也沒有什麽吧，一般般啦，最主要兩個胳膊都在呢，打起架來也方便許多。”
    一言既出，源悟靜玄當即氣勢洶洶，深藏已久的強大氣息也頃刻間顯露無疑。
    “既然如此，那鄙人討教幾招?”
    “咳、咳，放馬過來吧。”
    驟然一道精光，是從源悟靜玄的眼睛裏發射出來的，不過向問天也不甘示弱，硬是頂著疾如烈火的目光，毫不畏懼地對視了過去。
    緊接著，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源悟靜玄和向問天居然幻化成了兩個無麵無相的人形小水滴模樣，然後沒有任何預兆，兩人就這麽肆無忌憚地在枝頭綠葉上打了起來。
    雙方不停的交換著拳腳和腿法，有時這邊剛一拳打過去，誰知對方不僅輕鬆躲閃，下一秒還輕燕空翻，順勢給對麵來了一個羅漢鞭腿；
    有時這邊趁機劈掌，對方不但不躲反而還欲擒故縱，借力打力，瞅準時機一個箭步上前，這時幸虧前者機敏靈活，先是一個緊急的彎腰下身，然後再來一個幹脆的鱷魚翻身和兔子蹬腿，當然對麵也是經驗豐富，手段老段，老早拉開了距離……
    無人打擾的空間裏，兩個人就這麽盡情比武，瀟灑世間。
    從早上打到了晚上，從烈陽打到了雨天，從早春打到了夏至，從深秋打到了嚴寒，甚至他們還打到了風雲變幻，星辰聖殿，汪洋大海，深水沉淵，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當他們打到了人跡絕滅的深海某處時，有一個無比巨擘的龐然大物，還不為所動地看著他們……
    突然一個時機正好的對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璀璨奪目的光芒消失後，源悟靜玄的笑聲簡直如有神助，空前絕後。
    “痛快！痛快！！真是難得的痛快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實不隻是源悟靜玄，向問天也打得是異常興奮和舒暢，就好像之前所有累積的疲憊和焦慮都打沒了。
    現在的他，既前所未有的自信，又不動如山的堅穩，他又成長了。
    “前輩?”
    “向兄弟，你一定能打贏藤原的，老哥對你有信心。”
    聽到對方這麽說，向問天也算是稍稍放下了心，說實話，他之前還真的有些沒底。
    “不過……”
    “前輩有話直說。”
    “向兄弟，你心裏有事。”源悟靜玄一針見血的說道，“假如這件事讓你魂牽夢繞，那此行還是有一定的危險性。”
    到底是前輩高人啊，向問天那麽深埋心底的秘密，現在都被他看出來了。
    “怎麽著?和老哥說說?”
    “我……”
    “其實也不用不好意思，本就人之常情，順水推舟的事，大丈夫何懼小節?”源悟靜玄光明磊落地替對方打開了窗戶，“不就是一個小姑娘嗎?”
    說起這個，向問天的嘴角都不自覺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