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問天嘴角輕輕上揚的隱秘動作，並沒能騙過源悟靜玄那雙明察秋毫的眼。
    事實上，在潛意識的作用下，他的嘴角也跟著對方咧開了一個明顯的弧度，同時還發自肺腑地長歎了一聲，道
    “啊~青春年少的愛情啊，真是彼美淑姬，可與晤歌，可與晤語。”
    估計沒人能料到，一向血肉橫飛，腥光暗影的殺戮囚牢裏，如今竟響起了琴瑟在禦，莫不靜好的安詳歌謠。
    源悟靜玄有感而發，向問天則是思緒飄蕩。
    “向兄弟，如此愛江山更愛美人的難得時刻，你卻為何憂慮?”
    “前輩，此法可解?”
    “你為何要解?”
    “我……”
    向問天的難言之隱，其實就連他自己也不甚清楚，明明對彩璿有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覺悟，但不知為何，他的內心深處，似乎時不時總縈繞著那麽一層「道阻且長，宛在水中央」的恐慌。
    是因為天下大亂，群雄割據?
    還是因為求道之路，坎坷萬千?
    更有甚者，有件事他還一直都沒能有機會和彩璿細細說來呢，關鍵是，他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因為他的確不清楚，這個話題一旦打開，那兩人之間會發生什麽？
    他們還能像從前一樣嗎？
    這是向問天一直以來的心結，或許也是他如此猶豫不決的緣由，因為那雙眼，那雙藏在驚虹劍裏的眼——
    那雙深綠色眼仁，褐紅色眼珠的眼！
    “「情關」自古以來就是英雄豪傑的煉獄所和生死場，跨過去，前途坦蕩，一馬平川，可萬一要是跨不過去……那就跨不過去唄，有什麽好擔心的。”
    源悟靜玄是一副從心所欲的樣子，可就是這樣站著說話不腰疼的無所謂形象，在向問天心裏卻是感到厭惡至極。
    他說得東西，向問天難道不懂嗎？
    還需要他提醒?
    自以為是說著一些正確的廢話，有見解、有針對性的建議倒是一個沒有，有那麽一個瞬間，向問天真的覺得自己好像上了這個老家夥的當，有股想上去給他兩巴掌的衝動。
    但轉念一想，還是算了。
    畢竟這可憐的老東西，也不知被困在這暗無天日的牢房裏多久了，思維僵化一點兒，腦袋簡單一點兒，其實也情有可原，向問天如此想到。
    話說當向問天這邊心思重重時，源悟靜玄也沒有閑著，因為他忽然之間仿佛想到了一些東西，於是又開口道“對了，向老弟，你中意的姑娘是哪位?”
    “彩璿。”向問天脫口而出，“宇文彩璿。”
    “哦?”而一聽到這個名字，源悟靜玄當即驚呼一口氣，眼睛好像都瞪大了許多，“你、你說的是……是不是宇文瓊舞家的那個，宇文彩璿?”
    “前輩，你認識?”
    向問天也是一臉懵，雖看不全對方的年紀，但想來應該也不小了，他居然能認識宇文家的那兩位嗎？
    “呃、呃……年輕時稍有接觸，稍有接觸。”
    源悟靜玄開始有些顧左右而言他了，從向問天的視角裏，明顯能看到對方貌似在整理著一些以前的記憶。
    然而不多時，他又恢複了過來。
    “向老弟，如果你的心上人是她的話，那一切就說得通了。”
    “前輩，你這是什麽意思？”
    向問天聽到了對方語氣中理所當然的意思，尤其還是在自己詢問情關的問題之後，所以他順其自然，難免想到了一些東西，一些自己可能高攀，或者配不上的負麵情緒。
    向問天不樂意了，雖然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什麽東西都不是，但人都是有自尊的，即使他對於自尊這玩意兒也不是很看重，可總歸有幾分，而且事關彩璿，那麽他不得不有些情緒。
    “向老弟，別怪老哥打擊你，全天下的丈母娘都是一個樣，更別提宇文瓊舞這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大成者了，老弟你雖然武藝不錯，但勝過你的也不是沒有，再看你的樣子，恐怕也不是那大富大貴之家的公子哥兒吧？”
    “呃，我……”
    “還有啊，虎父無犬子，美女承嬌娘，宇文瓊舞的女兒就算再怎麽邋遢，想必也是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姿吧，可再看向老弟你，嘖嘖嘖……”
    “喂，我、我怎麽了？”
    “哎，老弟啊，聽哥一句話，你能有此顧慮也是情理之中，不過這「情關」也並不是咱們這歪瓜裂棗非得闖闖的戰場，人生苦短，我們應該把誌向……”
    “喂，老家夥，你過分了啊。”
    沒想到啊沒想到，源悟靜玄居然愣是把向問天給說急眼了，一向不為所動，情緒穩態的他，現在竟臉紅脖子粗，眼珠似銅鈴。
    不過看到向問天如今這樣子，源悟靜玄也是暗自竊喜，本以為這小東西無法無天的沒有什麽能收拾得了呢，現在看來，是人都有弱點啊。
    爽！
    終於報了剛剛的揭傷疤之仇！
    “兄弟，別動怒，老哥和你開開玩笑而已，何必當真？但話說回來，這一點上你還真比不了藤原。”
    一說回藤原，向問天立馬就像兔子見了鷹般警覺，剛剛和這老家夥打打鬧鬧的，差點兒都把正事給忘了。
    “剛剛和你打聽心上人，原因無它，就是為了掂量姑娘的斤兩，我倒想真看看，究竟是什麽樣的女子，能讓向老弟魂牽夢繞?
    現在看來，那宇文姑娘雖得天獨厚，但向老弟你配她也是綽綽有餘，男人嘛，隻要行的正，坐得端，別說一介凡人女子，就是瑤池天女，或太陰星君也並非不可，更何況像老弟這麽智勇雙全，獨當一麵的英雄豪傑，九天玄女也照樣給她拿下。”
    短短幾句話，向問天明顯從之前的應激中舒緩了下來，見狀源悟靜玄也是輕輕一笑，這些年輕的小夥子，真的很有把玩的樂趣啊。
    “然而……”
    “前輩?”
    嗅覺靈敏的向問天，已經窺探到兩人的論道現在就要接近問題的本質，所以他正襟危坐的同時，還不自禁往前傾了傾身子。
    “或許也正是因為你們天作之合的緣故，所以向老弟你才有些患得患失，徘徊不定?”
    這邊在抽絲剝繭，另一邊卻是陷入了被戳中真相的恐慌。
    “但這樣似乎也有些說不通，畢竟珠聯璧合，強強聯手，世上還有什麽事能阻擋你們?
    難道說……向老弟你其實還有更大的野心?”
    源悟靜玄的眼神就像鋒利無比的手術刀，一下又一下層層遞進地剝開著向問天的心髒密鑰。
    “你在擔心，你在害怕，你擔心那姑娘會拖了你的後腿，還是說你害怕自己會傷害了她?”
    源悟靜玄的提問簡直直擊要害，向問天已經無言以對。
    “向老弟，你知道嗎？藤原就從來不會有如此顧慮。”說起這個人，源悟靜玄的語氣都變得有些生硬起來，“無論什麽樣的女人，卑賤或富貴，善良或陰險，在他的麵前，女人統統都是自己實現野心的橋梁和路段，事實上，藤原也就是借由女人，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地位。他從來不會患得患失，也從來沒有徘徊不定，那家夥的目標自始至終就隻有一個，那就是最強！然後征服天下！成為這天底下獨一無二，至高無上的王！”
    殺戮囚牢的血色光影緩緩漂浮，宛如移動的攝像在精心抓捕著主角的神態變化和動作幅度。
    “那麽……向老弟，你呢？你的野心是什麽？”
    血池上的火女開始止不住得瑟瑟發抖，而流動在周圍的猩紅光影，也緩緩退回了暗中。
    “我……我想改變天下。”
    此話一出，整個殺戮囚牢頓時好似都被震懾住了一樣，腥臭的氣味不敢飄散，鬼魅的血影也畏首畏尾，血池上的火女窩成一團戰戰兢兢，一直圍困在邊上的黑暗也緩緩退卻。
    此時此刻，殺戮囚牢裏好像就隻有向問天一個人。
    “哦、哦?”源悟靜玄的聲音此刻竟罕見的出現了些許幹澀，“你……你想改變天下?不是征服?”
    “不，不要征服，我想做的……就是改變天下。”
    不一樣！
    真的很不一樣！
    向問天周身波動所散發出來的氣息，和藤原禹川真的不一樣，他一點兒也沒有那種舍我其誰的霸氣，反而充斥著一種非我不可，我非不可的誌氣。
    “若此世不變，我與彩璿永無安棲之所。覆巢之下無完卵，不變這爭伐不休、命若懸絲之天下，小薑、靈秀與獴獴亦難有容身之地。老韓頭難享壺中日月，凝香永陷虎狼環伺。此非我願見之世！我必要扭轉這煉獄乾坤！”
    看著向問天……
    看著向問天……
    源悟靜玄的平靜被震撼得久久不能！
    想他已來大唐七十餘載，拜投雲道觀，也就是善淵道人，真源子的門下修行也有五十餘年，期間不知經曆了多少巨變，見過了多少人傑。
    可是……
    可是無能之輩數不勝數，懦弱之流多如繁星，裝腔作勢遍及角落，唯有誌存高遠，雄才大略者，鳳毛麟角之數，這些無一不是人中龍鳳，絕世無雙之姿。
    但如今、如今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這之上、在這之上，居然、居然還有一種人，一種與所見之人都不相類似，與所見之人都不與同流，甚至就是他的師傅，甚至就是善淵道人，一個隻求窺伺天地大道，欲求長生成仙，在他心目中舉世當之無愧第一人的真源子，也未曾有向問天這樣的正氣。
    看著向問天，源悟靜玄被衝擊得體無完膚，波濤洶湧。
    之前雖承認向問天的高強，但說實話，並沒有十足認可，他對這個深藏不露的小孩子依然有一份警惕和輕視，尤其在情關之後。
    可再看現在，源悟靜玄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狹隘和無知，因為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就在他以為對方被情關所困之時，沒想到這情關居然隻是那年輕人最不起眼的一環。
    改變天下?
    改變天下……
    改變天下！！！
    這根本就是必死之局，這根本就是十死無生，一點兒機會都沒有，一點兒餘地都不可能有。
    然而這個年輕人，這個年輕人他卻如此堅守不移，佁然不動?
    他難道不知道，征服天下就已經是大逆不道，逆天而行，更何況改變?
    這可是動搖了天地根本，觸及了宇宙核心！
    他、他、他……
    到底是何方神聖?！
    “你……你在找死……”
    “那又怎樣?”向問天隨口而出道，“本就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源悟靜玄沉默了。
    他無言以對，他根本無話可說。
    如今的他，在向問天麵前就像是乳臭未幹的小孩子，他有何臉麵指教於他?
    更有甚者，說實話，源悟靜玄已經開始有些害怕向問天了。
    當然與對藤原禹川的怕不同，與對扯斷了自己雙臂的人怕不同，源悟靜玄怕得，是因為向問天在某種層麵上，已經不屬於他所理解的範疇。
    那是一種靈魂上的尊卑，更是一種境界上的壓製，他已經看不透對方了，他已無法和對方共鳴。
    “向、向兄弟，你可知「翻天印」?”
    “翻天印?”
    “我的這雙胳膊，就是拜藤原的翻天印所賜。”源悟靜玄已經決定全盤托出，再無保留，“翻天印變幻莫測，奧妙無窮，它……”
    可誰知就在這時，整個殺戮囚牢竟突然開始劇烈震動！
    “不好，向兄弟，你記住……”
    “源先生，您可真是不知好歹啊，”這時，武田鬼次郎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傾潮而來，“我就離開了這麽一小會兒，您便要背叛將軍?”
    (“翻天印威力無窮的同時，它還有著……”)
    “你找死！”武田鬼次郎暴怒道，“背叛將軍者，殺無赦！”
    (“更特殊的秘密……”)
    “哪裏來的無名鼠輩敢口出狂言?”
    向問天已經直立，麵對著層層剝落的囚牢，激蕩湧動的血流，還有暗中無數影影綽綽的人影，他無所畏懼。
    “那就是……”
    “動手，快殺了那個老家夥！”
    (“無道轉生……”)
    “大道通明掌，天門開闔！”
    瞬間，整個囚牢陷入了一片血雨腥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