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難言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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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諸事,芸芸眾生之中,能夠相聚同行,常常已經是不可多的的緣分了。
既得佳友,如何不喜。
縱使再成熟早慧,可是少年心性總有相同之處。
更何況,仁善之心,救世之意,便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若是有朝一日遇見,便知有多麽難得。
慧明和慧空要回山的前夕。
他們到了一處當地有名的寺廟落腳。
難得的,和那裏的老師父談論佛理,聽他講世事變遷,多有感悟。
那裏的住持師父與慧明他們的師父是舊相識,所以也多加照拂。
“阿彌陀佛,文君施主與白芷施主是難得的行善之人,你們師兄弟與之同行,確實大有益處。”
“特別是白芷施主,貧僧所見,未有像其如此通透之人,她若是願意遁入空門的話,想來……”
剩下的話,老師父沒有多說,但是看得出來他對於白芷極為欣賞,“心雖有念,卻不偏執,慧明師侄啊,這點你們便不如她了。”
那老師父搖了搖頭,踱步離開。
留下慧明與慧空兩人琢磨著對方最後的話語,卻始終不太明白對方是什麽意思。
“你們要上山去了?那你們還會再下山嗎?”
“阿彌陀佛,本來師父便是要我們下山遊走一番,如今時間已到,我們必須回去。”
但是慧明與慧空許了約定,他們還會再下山的。
山中清修雖好。
但是他們如今走了這一遭,卻難以再像當初那樣,當作山中無歲月了。
對這世間的不公疾苦如何視而不見?
“阿彌陀佛,文君施主與諸位多加保重……”
“還有,白芷施主……”
慧明最後喚了白芷一聲,卻又未多說什麽,隻深深地看了對方一眼,便和慧空轉身離開。
“慧空師父……慧明大和尚!一路小心。”
白芷望著對方的背影,並未說出什麽挽留的話語。
這一趟下山,慧明的心中少了些什麽,又似乎多了一些什麽。
他打算修煉《無相佛經》了,他已經做好了準備。
他願意化作這人世間安定的一份基石。
人世間其實很美好,值得他們去守護。
慧明願以此身為獻,使得世間之人能夠離苦得樂,離了貪、嗔、癡這三毒。
“你決定好了嗎?”
覺善看著麵前自己引以為傲的弟子,對方雖未發大宏願,可是所想所行,卻無一不是往那個方向去的。
他聽了慧明下山之後的經曆,最後隻說出一句,“你前兩者皆可,唯獨第三,為師也看不透啊。”
“弟子心如明鏡,無怨無悔。”
崖頂雲開,露出一輪血色殘陽。
覺禪將經卷按在慧明眉心,經文如活物流入他識海。最後一刻,老僧低語:“記住,無相非無情……做出今日之擇,便要承擔應盡之果。”
遠處鍾聲敲響,慧明再睜眼時,發現掌心多了一道淡金色卍字印——
慧明閉關了兩個月。
出關之時,他周身氣息光華入斂,如寒冬枯木,眼瞳越發清透,卻深不見底。
望人時如觀水中月,倒映萬物卻不留痕。偶有沙彌窺見其眸中金光流轉,近看卻又似錯覺。
慧空見到對方時,佇立良久,“這樣啊,師兄……”
他最後笑起來,眼底如同一汪看不見底的幽潭,“沒有比你更合適之人了。”
慧明變得讓人更加不敢輕易靠近了,寺中之人更將他視作一座行走的佛像了。
直到再次下山,與白芷一行人再會之時,慧明雖然依舊猶如佛陀,卻又似乎多了幾分生氣,不再那麽冷。
這一趟,不再是短短幾個月。
而是真正地行走在這紅塵俗世之中。
“還以為我們這座小廟裝不下你們這兩座大佛了呢——”
慧空微微揚了揚腦袋,“佛曰:人應言明本心才是,我看我麵前的這位施主可是口不對心,實際上卻貪心得緊!”
白芷依舊淺笑著站在慧明身旁,注視著麵前之人,似乎一切從未變過。
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於是那婉轉幽遠的戲唱到哪裏,他們便救濟世人,除魔衛道走到哪裏。
慧明的名氣也便大了起來,遇上了諸多形形色色之人。
也有了不少萍水相逢,卻知誌同道合之人,結下了諸多善緣。
在同行的第二年,慧明似乎又變回了原本溫和有理的模樣。
隻是身上偶爾透露出來氣息更加悠遠莫測起來。
他們見過大漠孤城的烽煙,走過江南長街的雨夜,歎過皇都高牆的雄偉。
用雙腿丈量著這一片九州大地。
他們彼此之間早就是此生摯友了。
直至某日——
寺中來信,長州似乎有異,需要慧明與慧空去那地界走一遭。
而且其中凶險難以知曉,自然是沒有再和梅文君他們同行的道理。
九州大地如何之大,那長州更是千萬裏之距難以想象,時間之緊,唯有修行之人可至。
信中還言,若是長州之事順利解決,慧明與慧空也會被傳召回寺。
或者是留在那長州地界,傳經救民。
此一去,若想再見,便是難了。
梅文君自是不舍,鬧了好一通脾氣,“大師,你要哪兒去,何時才會回來?……你們兩個都是如此——”
她挽住白芷的手,“許是我們今生都再見不了麵了吧,我們遊行四方,走到哪兒唱到哪兒,也無需惦記著了。”
不過你可是得道高僧,誰知道百年之後會是何等光景?姑娘我可是不會等你們。”
話說著的,不怎麽好聽。
可是分離之時,那向來有著傲氣的旦角眼角卻綴著淚,拿出那玉石之時,珍重又珍重。
“不過你可是得道高僧,誰知道百年之後會是何等光景?姑娘我可是不會等你們。”
慧明不太記得那時白芷的表情了,或許是他不願意記那分離的傷感畫麵。
隻記得對方低著頭,拉住了自己的袈裟,言語之間滿是悲切。
“我等你,我等你……記住我,記住我……”
“你不能負我……”
白芷的聲音很遠,仿佛從天際傳來。
她的聲音又很輕,仿佛自己從未聽過這些話。
“若是有再相見之日,可去貧僧之故土……古陵鄉之處。”
留下不算約定的約定。
慧明和慧空離開了。
而自此之後,慧明未再踏出長州,甚至最後,他終其一生都在鎮壓那隻地妖。
哪怕死後的佛光舍利子也始終在完成自己未盡的使命。
“哈哈哈哈哈哈——”
“你是這般想的,你是這般想的?你原來是這般想的——
我的好師兄,好聖僧。
事到如今,你還執迷不悟。
嗬嗬,那些佛門中人,想來也是和你一樣沽名釣譽吧?”
“說給小輩聽的傳言,其中有幾句真話呢?是真想為你遮羞嗎?”
那在心魔幻境之中響起的聲音,分明就是慧空的,滿滿的譏諷怨恨,千年百年也無法消散。
“我如何不恨你呢?師兄——”
“你來了之後,諸位長輩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便少了,就連覺禪師父也對你重視無比。
沒有人比你更優秀。
師兄,我知道的,你足夠好,我嫉妒你,說到底,如何能不有此心呢?”
“既然有師兄你在,那我又何須在日日盡力。
師門上下全對你推崇有加,你也配得上——就連那經,也傳給了你。”
“我佛啊——如此不慈悲——若是如此,我也便認了。師兄,你從小到大,一直便是我所仰慕敬佩之人。”
“若是你不成佛,誰人可以?
我信你,敬你,隻要你能始終如一,我便是永遠是你的好師弟。”
“可是——可是為什麽呢?你辜負了師門,你辜負了師父,你辜負了我!”
“就算是那個女人——白芷,你也心中有愧吧?以她的心性,又如何說得出那些話?師兄,不過是你自己的癡念罷了,想著那些似是而非之言!你在她的眼中,不過也是芸芸眾生罷了——”
那聲音變得撕心裂肺起來,仿佛在發出無盡的悲鳴。
“慧明!!!可是你根本不配!!!你如何心安理得呢?你身上背的,盡是同門人的血,是師父、是覺善師叔他們的命啊!!!——”
原本穩定的幻境劇烈震動起來,一麵巨大無比的懸空水鏡出現在世界之中。
整片天地仿佛都染上了血色。
記憶之中的畫麵開始扭曲破碎,原本還是正常景致的長州瞬間化作千裏赤地,火舌鋪麵,天地變色。
為什麽不說其實靈緣寺乃是千裏之內,唯一有能力能夠鎮壓那旱魃大妖的佛寺?
為什麽不說那一次覺禪法師和覺善法師都一同去鎮壓妖魔了呢?
為什麽不說因為自己的一念之差,致使十八位佛門中人隕落呢?
“你的心魔,究竟是因為放不下那個所謂的約定?還是放不下那個人,放不下所有被你害死的冤魂!!”
往事以另一種形式展露在眾人的眼前。
靈緣寺的鍾聲在煞風中崩碎。
十八位高僧結陣,金剛伏魔杵刺入旱魃眉心,隻差最後一印——“無相法印”
需由在陣法中心的慧明來做。
【一念之差,何以成佛?何以成魔?】
慧明斷‘畏’,斷‘欲’,故能毫無懼色麵對返祖大妖。
可是在最後的時刻,他卻未能斷絕那癡念。
一念之差啊——
慧明隻愣了一瞬。
一瞬之間,佛經逆施,形成血偈。
就這一瞬,旱魃的利爪撕裂佛陣,煞氣如洪流倒灌。
首當其衝的,是站在西邊陣眼的住持方丈覺禪。
“慧明——!”
老住持的胸膛被貫穿,血濺遠遠地在慧明雪白的僧衣上。
覺禪方丈踉蹌著倒下,卻仍死死抵住旱魃的咽喉,為其他人們爭取最後的時間。
可來不及了。
旱魃陣破的刹那,煞氣如刀,橫掃全場。
三師父的佛珠炸裂,咽喉被割開——
五師父的金剛杵折斷,半邊身子在瞬息之間焚成焦炭——
覺善師叔拚死攔住襲向陣眼的旱魃。
自己直接被煞氣蝕穿雙目,血肉模糊地跪倒在地。
而慧空,那個時候隻能無力在陣法之外。
他深深地恐懼著。
第一次痛恨自己的學藝不精。
唯一能做的,便是為長輩們助陣。
當他看見慧明微不可察的遲滯時。
當他看見那旱魃衝破陣法時。
當他看見從小愛護自己的覺禪方丈倒下時。
慧空目眥欲裂,隻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在他的耳邊轟鳴。
他親眼看著自己敬仰的師兄——
那個天資絕世、修煉了無相佛經的慧明。
因為刹那的恍惚,害死了養育他們的師父,害得同門死傷慘重——
“師父,師父…….師伯……”慧空連滾帶爬地想要跑過去。
可是哪怕距離這麽近。
他也幾乎被旱魃那可怕的威壓壓製得根本站不穩。
最痛的是覺禪方丈最後的眼神。
倒地的住持方丈沒有看旱魃,也沒有看崩塌的大陣,也沒有看向慧明。
隻是遙望著天邊,那似乎是慧空正奔襲而來的方向。
一聲聲的高呼師父,卻不知有沒有傳入他的耳內。
他那蒼老的眼中竟沒有憤怒,隻有深深的悲憫。
或許他已經在一瞬間便已經知曉了結局。
“…情……癡……誤……佛……”
最後一字未說完,旱魃的煞風已將他碾成血沫。
慧明站在屍骸之間,僧衣盡赤。
旱魃的煞氣已吞沒整座山穀,同門的血在他腳下匯成暗紅的溪流。
覺善師父的殘軀倒在自己不遠處,雙目未瞑。
至今可為,隻有“殉道”。
慧明赤紅雙目,扯斷頸間佛珠,任由舍利子滾落血泊。
他雙手再結“無相法印”,卻不是對著旱魃——
而是對準自己的心口。
“以我金身,鎮爾業障。”
“以我佛骨,鎖爾輪回。”
”以我……未盡之癡,償爾未渡之劫!”
最後一字落下,他周身燃起琉璃淨火,血肉在烈焰中寸寸化作金色梵文,如鎖鏈纏住旱魃。
那魔物第一次露出驚恐之色,掙紮著嘶吼:“瘋子!你連輪回都不要了?!”
慧明閉目,想起白芷曾說:“你們佛家總說‘舍’,可若連自己都舍了,還能剩下什麽?”
現在他知道了。
還能剩下……
半寸未冷的春風,年年吹過她曬藥的竹篩;
戲台上一折《長生殿》,如君子一般的人能永遠綻放於戲台之上;
一座無名的青山,能夠在每日清晨飄起陣陣嫋嫋炊煙。
這些他從未說出口的“癡妄”,最終成了人間。
隻是這一生,他終究負了佛門,也負了她——
至少……不能再負蒼生——
佛光最終淹沒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