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羅大人所料，永安京刑部的傳信很快便到了。
    這信，還是二皇子身邊的廖英送來的。
    羅紹平靜地看著廖英，“我不想去。”
    廖英同樣平靜，“我知道羅大人不想去，可這由不得你。這是朝廷公文，刑部的印章就在上麵呢。”
    廖英伸指點了點那朱紅色的蓋章，表情有些許無奈。
    羅紹掩麵，歎了口氣，良久，問了最後一句：“不去行不行？”
    廖英搖頭。
    二人皆心知肚明，若是不去，二皇子奪命的刀下一刻就會架在羅大人的脖子上。
    而廖英便是二皇子手中那把最為好用的刀。
    羅紹卻知道廖英殺不死自己。
    可就算他躲過廖英，也躲不過江易寒。
    江易寒身為金天宗這一代最為出色的弟子，鮮少親自上陣殺妖。可羅紹知道，江易寒若是動了手，他隻會死在金天的道法之下。
    各部官員述職，本該在各部官衙之內，今年卻格外不同，烏央烏央的大官小吏，頭頂烏紗官帽，全都往皇宮而去。
    而這些身著各色官服的官吏之中，有一人格外惹眼。
    紅衣飄曳的百裏相抱著手，跟著人群緩緩走著。
    官員述職，各部尚書聽過便算了了。
    今年不但要當著聖上的麵述職，還要將京內所有官員都召集在一起，簡直和車輪戰也差不了多少。
    不但如此，就連百裏相這種隻領俸祿、官職都不掛的，也要一同上殿麵聖。
    皇帝嘛，百裏相見過很多，並不奇怪。
    可今日…百裏相抬頭望了望天邊遮天蔽日的滾滾烏雲，麵露古怪。
    今日一定不一樣。
    身後忽然有人喊住了她：“百裏姑娘？”
    百裏相回身，雙眼驚奇地瞪圓，“羅大人？”
    羅紹微微頷首，“百裏姑娘怎麽也在？”
    百裏相站定，等羅紹過來，方道：“我現下在除妖司和伏魔司點卯，也不掛職，便算是教習吧。”
    二人並肩緩行，羅紹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道：“我本也不想來的。”
    百裏相輕輕皺眉，心中懷疑這事又和江易寒有關。
    “前些日子，禦史台彈劾大皇子，戶部的賀尚書替大皇子多說了幾句話。皇上便說此事戶部無需過問，應由刑部接手。二皇子便動了將我調進京的心思，派人給我送了信，我不肯進京。沒幾日，永安京的刑部尚書便調我入京述職，我不得不來。”
    百裏相默了一陣，問道：“你有把柄在二皇子手中？”
    羅紹並不否認，立時應了：“沒錯，我有把柄在他手中，我不敢不從。”
    “你怕死？”
    “是，百裏姑娘，我怕死。我好容易才有了今日，百裏姑娘，你應該知道的，像我們這樣的人，想做人，不容易。”
    百裏相的瞳孔驀地收緊，她曾懷疑過羅紹，卻也並未多費心力在此事繼續查下去。
    羅紹今日竟是直接將本該不為人知的秘辛宣之於口，她反倒不知道該作何回答了。
    “百裏姑娘，他想殺我。他的本事並不低，他能在百裏村布下迷陣困住你，就說明金天宗裏，是有你們沒有的東西的。我若不來，他定會千裏追殺，我也會死在他手裏。”
    羅紹抬頭，望向長長的丹墀，悠悠道：“百裏姑娘，我不想死在他的手裏，我想做真正的人。”
    百裏相和羅紹站定在大殿之下，身邊的官吏皆魚貫穿梭，越過了他們，去爬那通往正殿的台階。
    二人沉默，看著一個又一個背影，消失在殿門之內，仿佛進入了什麽幽深的吞人的洞。
    “百裏姑娘，你說我是個好人嗎？”羅紹忽然開口問道：“我從沒吃過人。沒害過人的也不好嗎？陳興害人，陳興吃人，他不是個好人，他也不想當個好人。可是我從沒害過人，我也不算個好人嗎？”
    百裏相更加沉默了。
    這個問題她從未想過，也不知道答案。她隻知道自己殺了很多想吃人的妖，也少了很多想害人的妖，可從未害過人的妖，她一次沒見過。
    百裏相忽然伸手，抓過羅紹的右手，雙指並攏，搭在對方手腕之上，探出一絲靈息向內遊去。
    一片清明。
    內府幹淨，果真是沒殺過人的。
    百裏相終於開口了：“他等下會動手嗎？”
    羅紹滿麵大限將至的落寞，道：“以我對他的了解，他會。”
    百裏相終於下定決心了：“敢逃嗎？”
    羅紹愕然，“逃？逃到哪裏去？”
    “難道人間隻有大燕一個地界了嗎？你想做人，難道隻能在大燕做人嗎？”
    “可我不知…”
    “那便是你的機緣了，你要自己摸索，我幫不了你。”百裏相語氣堅定。
    “好！我聽你的！”羅紹像是想通了什麽，也散發出一陣煥然一新的氣象。
    人群已經進去的差不多了，走在後麵的多是些老弱之輩。
    有人在百裏相的肩頭拍了拍，語氣熟稔：“還不進去嗎？”
    百裏相回頭，是江風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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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風啟似乎又長高了些，正認真地看著百裏相，等她回答。
    見百裏相不答，江風啟微微彎腰，身形欺近了些。百裏相站在他的陰影裏，沒有半分戒備，竟然十分心安。
    “這便進去了。”百裏相彎唇笑了笑。
    江風啟狐疑地看了眼羅紹，心中略有不快。
    百裏和羅紹，他們的關係什麽時候竟如此親近了？
    羅紹滿心都是生死存亡關頭的大事，並未注意到江風啟那冷得嚇人的眼神，一步一步邁向大殿，走得越發的視死如歸。
    卯時一至，各部官員便開始唱喏般的念著幹巴巴的說辭，開始述職了。
    百裏相沒耐煩地打了個哈欠，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實際上卻緊繃得猶如拉滿的弓弦，隻等放箭。
    秉筆太監尖細的嗓音響起，幾乎有些刺耳：“陪都昭陽，代任刑部侍郎羅紹。”
    尾音拖得長長的，尖銳得猶如破銅鑼被敲響。
    可在羅紹心中，這便是催命的符咒了。
    羅紹將預先準備好的那套說辭念著，暗地裏卻蓄了十足的力，隨時準備遁地逃跑。
    “昭陽城內妖怪亂世共計五十七起，富商府中居多…”
    還不待羅紹講完，百裏相便感到有一股強大的、旁人覺察不到的猛烈力量向著羅紹席卷而去。
    這股力量無法阻止，任是百裏相使出全部靈力與之較勁，也無法阻攔一二。
    而與此同時，本一派死氣沉沉的朝堂之上，江易寒和百裏相隔空相望，四目相對。
    一個眼中染著烈焰，一個眼中結了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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