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燈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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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德三年冬,帝後同登摘星樓。
自從三年前,皇後宋知意力排眾議,將宋莫潯過繼到江家皇室,長達一十二年的妖禍終於在新帝即位後,銷聲匿跡。
新帝江莫潯追封燕厲帝諡號奉天洪武興道儉行大明至聖皇帝,隨後又尊宋知意為太後,遷入太極宮。
待禦史台和禮部將一切該奉行的國喪禮儀都舉辦妥當,時間已是第二年初春,而皇後宋知意也攝政了一年之久。
不少前朝舊臣都想起了燕厲帝仍是太子時的牝雞司晨,隻是此刻宋知意司的晨卻也不是江家的天下,而是宋家的天下。
就算永壽侯獨子宋莫潯改為國姓江,他也是宋家的獨子,宋知意的外甥。
新帝即位的儀式是大燕建朝以來最為簡樸的一次,相較之下,江莫潯和顧若雲的帝後大婚倒稱得上是奢靡鋪張。
帝後感情甚篤,朝臣們從不敢提納妃的事情,而顧若雲三年未有所出,江莫潯對其深情也不曾減少半分。
摘星樓上,明月皎潔,星子低垂,卻是一個寒夜。
烈風陣陣,冬雪紛飛,顧若雲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江莫潯為顧若雲攏了攏狐裘鬥篷的風帽,隨後又拉著她的手,俯視著永安京中萬家燈火。
顧若雲的手涼如寒冰,江莫潯輕輕皺了皺眉,道:“怎麽這樣冷,太醫院給你開的補藥你可有按時吃?”
顧若雲卻嗔道:“宋莫潯,我又不是小孩子……”
待那個字吐出口,她方才發覺自己失言,所幸江莫潯早已屏退左右,四下無人。
顧若雲吐了吐舌頭,道:“江莫潯,我的好陛下,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自然是知道天冷加衣,生病吃藥的。”
江莫潯又將她身上的藍狐鬥篷緊了緊,問道:“怎麽又穿的這件,這件都好幾年了,還是我們從陪都帶來的。我去年冬天送給你的那件白狐鬥篷,怎的不拿出來穿呢。”
顧若雲頓時沉默不語,眉間籠著愁緒。
江莫潯也自覺失言,忐忑不安似的望了眼月亮,道:“你說,百裏她會記得我們嗎?”
顧若雲肯定道:“一定會記得的!她不會忘了我們的,她一定已經和大皇子在某處重逢了。”
“是,他們一定已經很幸福的,永遠在一起了。”江莫潯握著顧若雲的手不由又緊了幾分,直將她手捏得青白。
江莫潯忽然輕輕咳了兩聲,顧若雲抬頭看他,眼中滿是心疼。
“莫潯,我近來在母後的太極宮中侍疾,謝絕陛下前來。你卻還是抗母後懿旨,偷偷來見我,這若是從我身上過了病氣,前朝那些討厭的大臣還不知道要怎麽說我呢。”
江莫潯卻伸手在顧若雲鼻尖刮了刮,輕笑道:“有賀大人鎮著他們,誰敢說你的壞話?”
顧若雲情態仍似小兒女,巧笑倩兮:“這倒也是。”
——
太極宮中,並沒有幾個人值守。
太後脾氣古怪,除了采蘋,再不肯親近旁人。
月明星稀的是夜,采蘋看著手中的錦盒犯愁。
自從靈貴妃也死在了蕪宮的那場大火中,太後便有了忌諱,再不肯用丹藥之類。
這已經是新任除妖司卿季庭安送來的第四盒續命丹藥了,可娘娘總也不肯就水服下。
采蘋心念一動,將錦盒藏入懷中,待明日去一趟太醫院,請他們將這丹藥碾碎,和平日的補藥摻在一起,送給太後服下。
床上忽然傳來細微的聲響,宋知意的手指顫了顫,輕聲問道:“什麽時辰了?”
采蘋看著她滿頭雪白的華發,心酸不已,擦了擦淚,回道:“娘娘,是子時了。”
“你怎的還不去睡?”
“娘娘,您睡不著,我陪您說說話。”采蘋的笑裏透著一絲悲。
“我年紀大了,沒有幾天活頭嘍,你陪我這老太太做什麽,多沒意思。”宋知意說著起身,要去趿拉鞋。
采蘋忙去扶她,卻聽宋知意又問道:“若雲那孩子呢?”
“皇後娘娘興許已經去睡了吧。”采蘋的聲音有幾分心虛。
宋知意笑著搖頭,“你別騙我。她這孩子,著實孝順,在我床前侍疾,又怕將病氣過給陛下,不肯見陛下。他們小夫妻兩個,正是感情好的時候,這個時辰一定是偷偷溜出去私會了。”
采蘋笑道:“還是娘娘識人清楚,一猜便知。”
“采蘋,你知道我剛才夢到什麽了?”宋知意的語氣忽然悵惘,采蘋的心卻猛地揪緊。
“娘娘夢到什麽了?”
“我夢到啟兒和相兒在一起,生了好幾個可愛的孩子。他們兩個一個教讀書寫字,一個教刀槍棍棒。啟兒責罰了那個小的讀書不用功,相兒便賭氣不和他說話。”宋知意忽然笑了,很是神往,“啟兒便去哄她,怎麽也哄不好。”
采蘋忍著自己眼中的淚水不要滾落眼眶,低低地“嗯”了一聲。
“後來你猜怎麽著?”宋知意的聲音帶著笑意。
“怎麽了?”
“啟兒帶著幾個孩子去山中像猴子一樣瘋鬧了好幾天,反倒叫相兒高興了。一家幾個,在樹中間飛來蕩去,喝山泉水,摘野果吃,好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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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蘋終於忍不住,擦去了麵上淚水,聲音堅定道:“娘娘,您夢到的,一定是真的。”
——
月餘後,太儀殿。
四處巡遊的除妖司卿季庭安歸京,皇帝江莫潯難得地召了百官上朝。
太儀殿上,卻無人有本啟奏。隻因前日已經上過朝了,百官該奏請的事宜均已奏畢。
無論是工部向戶部討要銀子修繕三年前天下大亂的城建,還是邊防向戶部討要銀子提高軍隊夥食,還是水利監向戶部討要銀子防患崩提於未然,均已在聖上麵前議過了。
戶部忙得焦頭爛額,自從妖患永絕,光是稅銀就少收了好幾十萬兩。
一時之間的虧空無處可補,戶部尚書已經累倒在家,告了長假休養。
新任戶部主事許大人是去年科舉二甲的狀元,為人莊重老實,很不知變通。
前日已經在禦前臉紅脖子粗地同各位官員們,吵過一次了。
今日上了朝,他隻知要繼續吵:
“今年戶部還有五十九萬兩銀子的虧空,天下初定,哪裏來銀子給你們?工部要也就算了,邊防軍隊怎麽也要?大燕都已三十年未有戰事了,你們這是眼紅工部能討到銀子,人人都想來分一杯羹!”
趙將軍也臉紅脖子粗地嚷道:“我這叫未雨綢繆!三十年未有戰事,不代表今年沒有!”
水利監李中丞大聲喊道:“都不打仗,你未雨綢繆!你綢的哪門子繆?我們才是最需要銀子的官衙,我們才是未雨綢繆!你那純屬趁火打劫!”
許主事聲音更大:“給工部的銀子都是戶部朝陛下私庫銀裏借的,我們戶部都是管皇帝打的欠條,城建修繕都已拖了三年了,不重修不行!你們這些都不是火燒眉毛的要緊事,我上哪裏給你們變銀子去!”
早已升任禦史台中丞的沈重沈大人忽地悠悠然開口,道:“抄個貪官,國庫不就充盈了嗎?”
金鑾殿前,一時之間,鴉雀無聲。
那日,江莫潯沒說話,隻是看著下麵眾官為了國事,吵架拌嘴,心思卻飄到了好幾年前,他陪百裏相和顧若雲上朝時的場麵。
那一日,陪都廷尉司羅紹化妖,工部尚書張錄慘死金鑾殿前。
江莫潯終於開了口:“吏部何大人,朕吩咐你去辦的差事如何了?”
何尚書見終於點兵點將點到自己頭上,心一橫道:“回稟陛下,臣翻閱古書,其中委任女子入朝為仕的典例,實在太少。臣唯恐聖上欲開先河而未果,為後世所不容。”
江莫潯托著下巴,仔細看了良久何尚書,直到何尚書心裏發毛,疑心自己的仕途今日便算到頭了之時,江莫潯卻喚道:“沈大人。”
沈重應聲出來:“陛下。”
“朕吩咐你們為先帝編撰的起居注,可曾寫好了?”
“回稟聖上,臣等已經寫好了第一稿,隻待校驗好之後便送呈陛下,請陛下過目。”
“好。”江莫潯點頭,重又看向何尚書,問道:“何大人以為,先帝與我,究竟誰是明君,誰是昏君?”
這下,不止何尚書心裏發毛,堂上眾官心裏均是發毛。
江莫潯並不是什麽正統皇室血統,甚至隻是和太後沾親帶故,江家再無旁支,這才占了江家的便宜,過繼到太後宋知意膝下,繼了帝位。
細論起來,江莫潯隻是個閑散世子的命,就連繼承侯位都困難。
先帝雖然癡心長生,勞民傷財,可畢竟是正統的皇室血脈。
這個問題,稍有不慎,便有掉頭之危,何尚書實在不敢答。
就在何尚書決心裝暈的一瞬間,忽然有人替他答道:“自然是陛下為明君,先帝為昏君。”
眾人去看 ,原來是曆經兩朝的丞相林明仕。
從前,就屬他山呼萬歲,最為賣力,如今,恭迎皇帝,又屬他最為起勁。
“金天宗借先帝挾製天下,若不是先帝一心問道,金天宗的手怎會伸到朝廷中來?屍位素餐的除妖伏魔兩司便是證據!”
朝堂上忽然傳來一陣濃重的血腥氣味,群臣心驚,屏息不言。
有沉重的腳步和叮叮當當的盔甲相撞之聲自門那邊傳來,季庭安一步一步朝著金鑾殿行近,手中包袱皮一鬆,一顆看不清形狀顏色的球狀物體,滴溜溜地滾到金鑾殿的台階之下。
有大膽的臣子仔細去瞧,竟然是顆人頭。
有幾個年邁的老臣當場就被嚇得跌坐在地,口中“唉喲”、“唉喲”的叫個不停。
季庭安朝著龍椅深深一禮,稟道:“陛下,微臣幸不辱聖命,將那反賊的人頭帶回來了。”
當了三年皇帝,坐了三年龍椅,江莫潯早已成熟穩重了很多。上任秉禮司大太監李昕,早已被恩賜出宮。現任秉禮司大太監,卻是個姓易的穩妥人選。
還不待江莫潯發話,易公公便穩步走到那顆人頭近前,雙手撿起,放到身後小太監捧著的托盤上,端到了江莫潯麵前。
江莫潯端詳了良久,也不知這顆人頭究竟是不是侍劍的。
他和侍劍並不熟識,更何況,就算熟識的話,這顆人頭早就被毀得不成樣子,無法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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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母宋知意倒是還記得侍劍容貌,可是姨母重病在床,他也不該再去刺激她。
“你在何處斬獲的此人?”
季庭安抱拳道:
“回稟聖上,臣在洛河山中尋到的這反賊。他四處逃竄,臣生怕打草驚蛇,隻身一人去抓他。臣的功夫卻不如人,無法生擒,若不是仗著年富力強,還無法最後拚死一搏,將他的人頭帶回,奉給陛下。”
江莫潯盯著那顆人頭看了許久,回憶似潮水般湧來,隻是那些回憶記不清楚,都像是褪色的畫卷。
“諸位卿家,”沉默片刻,江莫潯掃視下方,揚聲道:“這便是三年前在蕪宮內放火,燒死了大殿下江風啟之人——侍劍!”
眾臣都憋著激蕩變化的心緒在胸腔,不敢表露。
江莫潯又看向林明仕,問道:
“林相現在還覺得除妖伏魔兩司屍位素餐嗎?朕這位統領兩司的愛卿,有如此本領,能於深山老林中,單人匹馬追捕凶手是近三年,千裏迢迢將人頭帶回永安京。林相覺得,季大人是金天宗的走狗嗎?”
林明仕心中一顫,忙跪下磕頭,“臣惶恐,臣無知。隻是微臣心中,陛下不是那癡心問道求長生的勞民傷財之君,陛下是大燕、千秋萬世的至聖明君。微臣滿心為國,不敢動搖。”
江莫潯歎了口氣。
金天宗早就不複存在了。
當年的那個秘密,便也讓世人忘卻了吧。
“林相,你也是為大燕殫心竭慮兩朝的老臣,何需如此,還是起來吧。”
“老臣惶恐,臣謝主隆恩。”林明仕早已花白的長須抖動,顫顫巍巍地起了身。
江莫潯又將話題繞回,看向沈重,吩咐道:“沈大人,燕厲帝的起居注和編纂的史冊寫好之後,一頁也不許減少,全數呈上來給朕。朕要細細讀過一遍,你們方可繼續下一稿。”
沈重訥訥點頭,心裏卻覺得禦史台中丞這個官,當得屬實是沒意思。
“何尚書,朕吩咐你的差事,也要盡心去做。禦史台沈大人最是博學強記,如果無史可依,朕又怎會吩咐你吏治改革,許女子科舉,入朝為官呢?”江莫潯語重心長,心裏卻很是鄙夷,什麽為後世唾棄,他隻想活好這一世,死後的罵名,他才不在乎呢!
“是,臣領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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