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 倒黴的豫州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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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回溯至一個多月之前,彼時北方的白燼尚未接到張克的調令,霍無疾與呂小步亦未被派遣南下。
    深秋的寒意已悄然籠罩開封古城,枯黃的梧桐葉在蕭瑟的秋風中盤旋飛舞,悄然無聲地飄落於豫州軍大營泥濘的地麵。
    開封府外的豫州軍大營內,旌旗低垂,諸多旗幟上仍殘留著暗沉的血跡與破損的裂口,在風的吹拂下,發出疲遝的聲響。
    士兵們抱著長矛倚靠在柵欄旁,眼神空洞地凝視著灰蒙蒙的天空,臉上出征時的銳氣早已消失殆盡,隻餘下一片麻木與灰敗。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名狀的沉悶氣息;
    那是傷口久未愈合的腥氣、汗臭,以及更深層次的、希望破滅後的死寂。
    原本欲支援英國公,卻慘敗而歸的豫州軍兩萬殘部;
    曾經出征的五萬將士,如今僅剩下這些;
    宛如被霜打過的秋草,萎靡不振地困守在城牆之下。
    曾經的豫州軍,雖並非精銳之師,但也是建製完整的一支地方部隊,欺負土匪流賊還是可以的。
    然而,在都指揮使王通的率領下,他們奉命支援英國公,切斷多耳袞北歸的道路。誰料此次出征,竟是噩夢的開端。
    王通並非全然不懂軍事之人,亦深知自己麾下這支內地衛所兵的實力——守土尚可;
    若在野外與敵爭鋒,尤其是麵對凶名遠揚的東狄鐵騎,無疑是以卵擊石。
    然而,廟堂之上的決策,遠非他一個區區都指揮使所能左右,他也沒有拒絕的實力。
    小皇帝曹禎在張克拒絕南下之後,急於重振權威,貫徹自己的意誌,同時對各地軍頭充滿猜忌。
    那已被廢棄的太監監軍製度,便借著豫州軍這一“樣板”死灰複燃。
    監軍太監高起潛,手持明黃綢布包裹的尚方寶劍;
    帶著皇帝的殷切“期望”以及個人立功進入司禮監的熱忱,來到了豫州軍。
    王通仍清晰記得高起潛初至時的情景。
    那太監麵皮白淨,嗓音尖細,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倨傲。
    他攤開地圖,手指指向大名府,言語間仿佛東狄貝勒多奪不過是土雞瓦狗;
    王通口中“不可野戰”的諫言,全然成了怯戰畏敵的借口。
    不僅要進行野戰,還要主動進攻。
    王通並非沒有掙紮過,他甚至暗中向遠在延慶府、曾有過交情的張克求援,期望那位滅了代山的真正大腿給予支援,哪怕隻是牽製一下也好。
    但彼時的張克正與朝廷鬧掰,對這般請求置之不理。
    最終,尚方寶劍的威嚴壓垮了一切,聖意至高無上。
    豫州軍開拔,目標直指大名府,意圖包圍並擊敗多奪部,阻斷多耳袞北渡黃河後的退路。
    結局,正如所有旁觀者所預料的那般慘烈——數千東狄鑲白旗精騎如狂風般席卷而來,鐵蹄踏破軍陣,刀鋒撕裂甲胄。
    豫州軍頃刻之間潰敗,傷亡逾萬,連剛剛進駐不久的東昌府也轉眼易主。
    慘敗之後,高起潛的驚慌僅持續了短暫時間,隨即被更強烈的、對保住“戰功”和自身性命的恐懼所取代。
    他強令王通立即反攻,收複東昌府。
    王通苦苦勸諫,稱士卒士氣低落,兵甲不全,亟需休整,此時攻城無異於驅羊入虎口。
    但高起潛如何聽得進去?
    重要的是他的腦袋和陛下的宏圖偉業,而非幾萬丘八的賤命,陛下心中裝的是九州萬方。
    尚方寶劍再次出鞘,冰冷的劍鋒映照出王通絕望的麵容。
    王通作為一個內地的都指揮使,說實話,連巡撫都能製裁他,更何況是一個手握尚方寶劍的太監。
    反攻毫無懸念地失敗了,又留下了數千具毫無價值的屍體。
    殘兵敗將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東昌府城牆上的東狄旗幟飄揚,直到多耳袞部主力從容北撤;
    他們才得以“收複”那座已被洗劫一空、殘破不堪的空城。
    這份擊退東狄的“戰功”,成了高起潛奏捷報表上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也勉強保住了他的項上人頭。
    然而,噩夢尚未終結。戰後,王通屢次請求率軍返回豫州就食休整,高起潛卻嚴詞予以拒絕。
    他執意要駐紮在這所謂的“勝利”之地,以此向朝廷、向皇帝證明自己的“赫赫武功”與“忠誠”。
    至於糧草匱乏、士卒疲憊、傷兵悲號等狀況,在他看來,這些細微的小事又怎比得上他報表上能讓皇爺開心的內容重要?
    緊接著,從張克處獲得支援的齊州蒙家兄弟率軍前來,意圖收複本就屬於齊州轄境的東昌府。
    高起潛竟勃然大怒,斥責他們為叛逆之徒,再度逼迫王通率領豫州軍出戰。
    王通心中滿是悲涼,同為漢家兵馬,何以至此?
    但聖命不可違抗。
    結果,又是一場慘重的潰敗。
    所幸蒙家兄弟並未對同為漢軍的豫州殘軍趕盡殺絕,將其擊潰後便任由他們撤離。
    當王通終於率領這支傷痕累累的軍隊退回開封府時,出發時的五萬大軍,僅剩下兩萬餘人。
    陣亡、傷殘、失蹤者超過大半,營中哀聲遍野。
    三次大戰,皆以潰敗告終,軍心士氣早已降至穀底。
    但比士氣低落更為致命的,是那如大山般沉重的撫恤費用與拖欠的軍餉。
    陣亡弟兄的家人需要銀錢維持生計,傷殘者需要湯藥費用,活著的士卒需要承諾的軍餉來養家糊口。
    這筆債務按朝廷規製超過八十萬兩,絕不能拖欠。
    王通豈會不知?
    高起潛曾不斷給王通許下空頭承諾,以尚方寶劍和朝廷的名義保證,一切軍餉撫恤,戰後必定足額發放,絕不拖欠。
    王通半信半疑,卻也無計可施,隻能依賴朝廷的承諾,勉強壓製軍中日益高漲的怨氣。
    如今,大軍已在開封城外駐紮休整近兩個月。
    深秋已至,寒風凜冽,眼看就要進入冬季。
    士卒們衣甲單薄,糧秣供應時斷時續,軍營中關於欠餉的議論早已從私下低語變為公開的抱怨與怒吼。
    毆打上官、聚眾討餉的事件已發生多起,各級軍官同樣焦頭爛額,紛紛找王通索要軍餉,他們自己也難以壓製帳下的弟兄了。
    王通感覺自己正坐在一個即將爆發的火山口上。
    他再也無法等待高起潛那虛無縹緲的承諾,必須立刻解決一部分問題,暫時穩定軍心。
    於是,他獨自進城在開封府城內最為高檔的酒樓設宴,邀請了監軍太監高起潛、豫州巡撫趙文華、布政使周廷燾以及開封知府張承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