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6章 人事即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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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相諸葛明在家宅捏著那封第三次被退回的拜帖——蠟封完好,連拆都沒拆;
    司馬府的人隻傳了句“老爺病了,不便見客”,就把他的麵子晾在了寒風裏。
    這一政治信號太不尋常了。
    平日裏,就算底下人鬥得你死我活,明裏暗裏捅刀子,他和司馬嵩作為內閣左右兩相,麵上總得維持著“和和氣氣”的政治體麵。
    基本禮節都從不會少——可這次,司馬嵩連虛禮都懶得演了,不私下見麵談條件,連拜帖都拒收,這個信息代表對方要的肯定他給不了。
    幹脆就別見麵,免得給底下人傳出什麽錯誤的政治信號。
    諸葛明坐在案前,窗外的凍雨淅淅瀝瀝打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寒意順著窗縫鑽進來,他靜下心思索。
    這當口,他是真不想跟司馬嵩搞什麽黨爭——大魏現在是什麽爛攤子?
    淮河一戰賠光了數十萬禁軍,各地民亂像野草似的冒頭,豫州左良玉帶兵又反了,太後剛辦了國葬,國庫空得能跑老鼠。
    北麵的一群軍頭們對朝廷逐漸沒了敬畏心,個個攥著兵權,隨時可能割據一方,朝廷現在連威懾各方的兵力都湊不出來。
    這就像個七十歲的老頭,拄著拐杖站在懸崖邊,風一吹就可能摔下去。
    此刻最該做的是勠力同心,而非搞黨爭窩裏鬥。
    究竟是什麽樣的籌碼對方斷定自己絕對不會為了大局妥協退讓?
    諸葛明是三朝老臣,根基還在,但經了學生淮河戰敗和弟子南下巡鹽透支了威望,朝廷上處於劣勢。
    但就這點劣勢,司馬嵩想直接扳倒他上位,還差得遠;
    那對方的目標,隻能是他的得意弟子——正在江南巡鹽的吏部尚書張白圭;
    為了替朝廷補虧空他不得不站到百官對立麵打破官場規矩,以吏部天官巡鹽江南,哪怕自己的弟子門生大多都反對這種公然違背官場潛規則的行為。
    司馬嵩代表的江南派係一旦拿下吏部,再加上江南派係早已把持的國子監和科舉選拔;
    這十年裏,每屆進士半數皆出自揚州、蘇州兩州,北方秦州、晉州、豫州加齊州的舉子,四州錄取總人數還不及杭州府一府之地多。
    南北士人離心已是不爭的事實,寒門仕途被堵死,北方人心浮動得像秋風裏的野草。
    要是再讓司馬嵩攥住吏部的選官考核權,大魏官員的科舉、選拔、升遷、考核全決於江南派係之手;
    人事即政治,到那時,司馬嵩就不是丞相了,是實打實的攝政王。
    諸葛明揉了揉發緊的眉心,拿起筆,筆尖懸在紙上半天,卻遲遲落不下去——他拿不出合適的籌碼來保住如今眾矢之的張白圭。
    看向自己的青瓷筆架,如果可以真不想把那個純人拉進這場旋渦啊......
    可若退讓,便是放任司馬嵩染指吏部,北地士心徹底崩散;
    北地人心喪盡將便宜了那些軍頭,特別是那個不到三年已經儼然快成為北方霸主的定北侯。
    自己學生羊百裏給他問安的信件中,沒有寫燕山軍的詳細情報,卻把定北侯軍田製和廣納流民,大開磚場,興修水利,熱衷修路;
    免除燕州光複地區秋稅乃至大幅度降低市集稅、關稅,允許民市交易,並設立鄉學上百所。
    其所作所為完全不像一個北地軍閥,當然也有離經叛道的是定北侯的鄉學允許女子入學。
    還設立一些隻收女工的工坊,他一開始以為是定北侯要搞酒池肉林,後來看了居然是類似江南絲綢工坊一樣的地方,隻是規模更大。
    定北侯確實是治國理軍的大才,就是完全不尊禮法綱常,蠻夷不分,女子不避,性格著實跳脫。
    羊百裏將其歸結於其父張大虎曾經山賊身份沒給孩子蒙學教好。
    諸葛明明白自己的和學生羊百裏的通信定北侯一定知道,燕州的整個驛站體係都在對方手裏;
    自己這個學生走的燕州官驛還能往來回順暢,隻能說對方啥的知道,根本不在意金陵方麵知道燕州的情況;
    除了軍事方麵的情報,所有民生稅務改革的東西張克從來也沒想瞞著誰,他燕州往來商賈眾多;
    民生都是擺出來人隨便看的東西,完全沒保密的必要和可能性。
    其他勢力學唄,張克的經濟支柱不靠稅收,敢跟著他學表麵上的減稅促生產商貿的,學必死。
    同一時刻,金陵司馬府的暖閣裏,卻是另一番景象。
    炭盆燒得旺,空氣裏飄著茶香和戲詞的調子。
    司馬藩急得在屋裏轉圈,錦靴踩在波斯地毯上,留下淺淺的印子。
    他看著坐在檀木椅上聽戲的父親,終於忍不住開口:“爹,諸葛明那老東西都遞了三回拜帖了,您何必一直晾著他?再耗下去,對咱們也沒好處!”
    司馬嵩端起青瓷茶杯,吹了吹浮在表麵的茶葉,語氣淡得像水:“怎麽?急著想要回你戶部尚書的位置?”
    “本來就是我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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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藩沒藏著掖著,語氣裏帶著不滿,“當初要不是因為英國公戰敗牽連避嫌,我何至於被罷官?
    雖然借著扶桑白銀回了官場,現在也不過一個微末小吏,現在風頭徹底過了,難道不該還我?”
    “你啊,終究是眼皮子淺。”
    司馬嵩緩緩放下茶杯,眼神裏的失望藏都藏不住,“一個爛攤子的戶部尚書就把你魂勾住了,成不了大事。”
    司馬藩愣了愣,隨即狐疑道:“難道爹您想借機扳倒諸葛明?
    可妹妹……太後她不會同意的!
    我差人進宮探了口風,她如今是還政躲清閑了,跟您這個親爹、我這個親哥都生分了,反而護著個外人諸葛明那老東西!”
    “這種事你居然差人入宮問?”
    司馬嵩瞥了他一眼,語氣裏帶著幾分鄙夷,“若綽兒是男子身,你這頭蠢豬是女子,才是我司馬家的大幸。
    你若有她一半的手腕和見識,我何至於一年過古稀還得親自下場去鬥?”
    司馬藩的臉“唰”地紅透了,從臉頰一直燒到耳根,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父親的話,像根針,紮在了他最痛的地方。
    他從小就活在妹妹司馬綽的天才光環下。
    妹妹雖為女子卻七歲能詩,十歲代母親掌家,十二歲就在內宅宴上駁倒三位當朝學士,被人稱作“大魏第一才女”;
    而他呢?資質平平,哪怕拜了許多名師大儒,也是直到三十歲才勉強考中舉人。
    那時候父親在朝中地位不似如今,政敵環伺,就算妹妹已是貴妃,也不敢在科舉上動手腳授人以柄。
    他以為考中舉人,總能得到父親一句誇獎,可父親隻冷冷看了他一眼,扔下句話:
    “滾去國子監吧。
    三十歲才得個末流舉子,平日裏盡琢磨些小聰明,做不得大文章,再磨二十年你也考不上三甲。”
    那句話像根刺,紮了他十幾年。
    考中舉人入國子監,等於公開承認自己是科舉失敗者——他連一次會試春闈)都沒參加,就被父親判定“沒希望”,直接丟進了國子監。
    入國子監對別人來說是天大的恩典,但也是對他寒窗二十年勵誌科舉正途的羞辱。
    後來哪怕入了官場,做到戶部尚書、進了內閣,也始終有人碎碎念“拚爹”“拚妹妹”的舉監罷了。
    戶部裏那些科舉正途出身的官員,表麵上對他恭敬,背地裏誰不笑話他?
    這就像高考隻考了三本,哪怕後來讀了985研究生,第一學曆也永遠是抹不掉的短板——大企業篩選簡曆時,第一學曆不合格,連看都未必多看一眼。
    他無數次想,要是自己像妹妹那樣有天賦就好了;
    可他在父親眼裏隻是個有點小聰明、懂人情世故的庸才,是塊朽木。
    他比誰都清楚,若妹妹司馬綽是男子身;
    那他這個長十歲的兄長,早被父親毫不留情地丟回蘇州老家,當個管田產生意的富貴閑人,根本沒機會留在金陵的權力中心。
    暖閣裏的戲還在唱,咿咿呀呀的調子飄在空氣裏,卻沒讓司馬藩的心情好半分。
    他看著父親平靜的側臉,看著父親手指跟著戲詞節奏輕輕敲著扶手;
    忽然覺得,自己可能永遠也看不透父親的布局,半生都得不到一句誇讚。
    司馬嵩像是沒注意到兒子的失落,目光落在戲台子上,心裏卻算得清楚——諸葛明想保住張白圭的吏部尚書之位很難,對方巡鹽犯了眾怒。
    至於兒子的抱怨,他壓根沒放在心上:庸才需要打磨性子,沒得選,別自己自作主張鬧笑話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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