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羅裙(求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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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紅對著銅鏡將最後一支金簪插入雲鬢時,窗外正飄著那年春天的第一場雨。
雨絲細密如針,將暮色中的金陵城縫製成一幅朦朧的繡品。
她特意選了臨街的廂房梳妝,好讓路過的人們都能看見沈家夫人窗前的剪影——那婀娜如柳的腰肢,那在燭光下泛著珍珠光澤的頸子。
“夫人,老爺的家書。”丫鬟在門外輕聲喚道。
銅鏡裏的美人蹙起眉頭。
她認得那信封上沈秋工整如刀刻的字跡,就像認得他永遠挺直的腰板和從不逾矩的言行。
三年來,每個月初七他都會準時送來這樣的家書,如同衙門點卯般精確。
“放著吧。”她漫不經心地應著,指尖撫過梳妝台上新買的翡翠耳墜。
這是陸明輝昨日送來的,據說是揚州最新的款式。
想到那個總帶著玩世不恭笑容的年輕鹽商,她唇角不自覺揚起一抹笑意。
拆開家書,果然隻有寥寥數語:“漕務纏身,歸期未定。秋。”
紙箋被她揉成一團扔進炭盆,火苗倏地竄高,映得她雙頰緋紅。
今日是他們成婚三周年,那個男人竟連這個都忘了。
她突然很想大笑,笑自己當年怎麽會以為嫁給六扇門總捕頭是件風光的事。
“備轎,去醉仙樓。”她對著鏡子最後抿了抿胭脂紙,朱唇頓時鮮豔如血。
雨中的金陵城泛著青灰色的光。
轎子穿過長街時,葉紅掀開簾子的一角,看見幾個撐著油紙傘的姑娘正對著她的轎子指指點點。
她知道她們在議論什麽——沈夫人每月初七雷打不動要去醉仙樓聽曲,而沈捕頭永遠公務繁忙。
醉仙樓的天字號房裏,陸明輝已經溫好了酒。
見她進來,這個穿著湖藍色綢衫的年輕人立刻起身相迎,手指狀若無意地擦過她的腰際。
“紅姐今日格外明豔。”他替她斟了杯梨花釀,眼睛卻盯著她衣領處若隱若現的鎖骨,“聽說沈大人又出差了?”
葉紅仰頭飲盡杯中酒,任由一絲酒液順著嘴角滑落。
陸明輝立刻用拇指替她拭去,指腹在她唇上多停留了一瞬。
這種明目張膽的挑逗讓她心跳加速,既因為刺激,更因為這是對沈秋最直接的背叛。
“提他作甚。”她又倒了杯酒,“整日不是追緝江洋大盜就是查辦貪官汙吏,連今日是什麽日子都不記得。”
陸明輝突然單膝跪地,從袖中取出一個錦盒。
打開來,裏麵是一對赤金纏絲手鐲,在燭光下流光溢彩。
“三月初七,我怎麽敢忘?”他執起她的手,將鐲子緩緩套上她纖細的手腕,“去年今日,也是在這間屋子...”
葉紅感到一陣眩暈。
去年今日,沈秋在追捕一夥私鹽販子;而她在醉仙樓的屏風後,第一次任由陸明輝解開了她的衣帶。
那種背德的快感比最烈的酒還要醉人,尤其是想到沈秋那雙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他永遠也看不透自己妻子的心思。
“明輝...”她輕喚一聲,主動湊了上去。
窗外雨聲漸密,掩蓋了廂房裏的喘息。
葉紅散開的衣襟下,金鐲與肌膚相撞發出細微的聲響。
她閉著眼,想象沈秋此刻若突然推門而入會是什麽表情。
這個念頭讓她既恐懼又興奮,手指在陸明輝背上抓出幾道紅痕。
突然,一聲驚雷炸響。
葉紅猛地睜開眼,恍惚間似乎真的看見門開了。
但定睛看去,隻有燭影在風中搖晃。
她笑自己多疑,沈秋此刻應該在三千裏外的滄州辦案才對。
“怎麽了?”陸明輝撐起身子。
“沒什麽。”她拉下他的頭,卻聽見樓下傳來一陣騷動。
馬蹄聲、嗬斥聲、杯盤碎裂聲混作一團。
醉仙樓的老鴇尖著嗓子在喊什麽,卻被一個低沉的聲音打斷。
那聲音像一把出鞘的刀,瞬間刺穿了葉紅的迷夢。
她推開陸明輝,手忙腳亂地係衣帶時,房門已經被推開。
沈秋站在門口,黑色官服上還帶著雨水,右手按在腰間的鐵尺上。
他的表情平靜得可怕,目光從衣衫不整的葉紅移到慌忙抓外袍的陸明輝身上,最後落在床榻邊那對金鐲上。
“夫君...”葉紅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沈秋緩步走進來,靴子踩在地板上沒有一絲聲響。
他拾起一隻金鐲,對著燭光看了看,突然笑了:“揚州金玉軒的工藝,一隻抵得上尋常百姓半年口糧。”
他將鐲子放回床邊,轉向麵如土色的陸明輝,“陸公子好大的手筆。”
陸明輝撲通一聲跪下:“沈大人明鑒,是夫人她...是她勾引...”
“閉嘴。”沈秋的聲音很輕,卻讓陸明輝立刻噤若寒蟬,“滾出去。”
年輕人連滾帶爬地逃走後,廂房裏隻剩下炭盆偶爾爆出的火星聲。
葉紅攥著衣襟的手指已經發白,她設想過無數次東窗事發的情景,卻沒想到沈秋會是這樣的反應——沒有暴怒,沒有質問,甚至沒有一絲情緒波動。
“收拾一下。”沈秋背對著她望向窗外的雨幕,“明日隨我去賈府。”
葉紅愣住了:“賈府?可那裏不是...”
“霍亂肆虐,十室九空。”沈秋轉身,漆黑的眼睛深不見底,“賈大人是我故交,臨終托我處理身後事。你既然是我的妻子,自然該同去。”
葉紅的指甲陷入掌心。
賈府在三百裏外的青州,據說整條街都已經被官府用石灰線封住。
她突然明白了,這是沈秋給她的懲罰——比休妻更狠,比死亡更冷的懲罰。
“好。”她揚起下巴,努力讓聲音不發抖,“我去。”
沈秋似乎早料到她會答應,微微頷首便轉身離去。
走到門口時,他突然停下:“對了,今日是我們成婚三周年。”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布包放在桌上,“差點忘了。”
布包裏是一支木簪,樸實無華,隻在頂端雕了朵小小的梅花。
葉紅認得這木頭,是去年沈秋從北境帶回來的鐵樺木,號稱刀劍難傷。
當時她隻當是塊破木頭,隨手扔進了庫房。
窗外又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簪子上細密的紋路——那分明是被人摩挲過無數次的痕跡。
卯時的金陵城還籠罩在晨霧中,沈家的馬車已經碾過青石板路,向北城門駛去。
葉紅靠在車廂裏,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支鐵樺木簪。
一夜未眠讓她太陽穴突突地跳,每次閉眼都會看見沈秋站在醉仙樓房門口的身影——黑衣如墨,眼神如刀。
馬車突然顛簸了一下,她掀開簾子,發現已經出了城。
官道兩側的田野裏,早起的農夫正彎腰插秧,對這支前往死亡之地的車隊毫無興趣。
沈秋騎著黑馬走在前麵,背影挺拔如鬆,仿佛昨夜什麽都沒發生過。
“夫人,喝口茶吧。”隨行的丫鬟遞來溫熱的參茶。
葉紅搖搖頭,目光落在車隊末尾那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上。
今早出發時,她親眼看見陸明輝被兩個衙役押上了那輛車。
當時年輕人臉色慘白如紙,與她目光相接時竟慌忙別過臉去,哪還有昨日床笫間的柔情蜜意。
“他為什麽帶陸明輝?”這個問題在她舌尖轉了又轉,終究沒敢問出口。
正午時分,車隊在驛站休整。
葉紅剛下車,就聽見幾個馬夫在井邊竊竊私語。
“...賈府那條街已經死了七成的人,屍體都來不及埋...”
“...聽說染病的人會從眼睛開始流血,不到三個時辰就...”
“噓!沈大人來了!”
議論聲戛然而止。
葉紅回頭,看見沈秋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她身後,手裏拿著個油紙包。
“吃點東西。”他遞過來兩個還冒著熱氣的肉包子,“接下來的路沒有驛站了。”
包子很香,可葉紅隻咬了一口就咽不下去了。
她盯著沈秋的側臉,突然問道:“為什麽要帶我一起去送死?”
沈秋正在檢查馬鞍,聞言動作頓了頓:“賈大人臨終想見你一麵。”
“胡說!”葉紅聲音陡然提高,“我根本不認識什麽賈大人!”
驛站裏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沈秋平靜地迎上她的目光,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三年前我們成婚那日,賈大人送了一對翡翠鐲子做賀禮。他說他年輕時曾受你父親大恩。”
葉紅愣住了。
她確實記得那對鐲子,成色極好,被她當掉換了套紅寶石頭麵。
當時沈秋隻是皺了皺眉,第二天卻帶回當票和鐲子,什麽也沒說。
“我...”她突然語塞。
沈秋已經翻身上馬:“上路吧,天黑前要趕到青鬆崗。”
傍晚時分,遠處山巒漸漸顯出猙獰的輪廓。
葉紅從車夫們的交談中得知,青鬆崗是去賈府的必經之路,也是方圓百裏最險要的隘口。
去年有夥山賊在此劫了官銀,正是沈秋帶人追剿了三天三夜,將賊首的腦袋掛在了崗上的老鬆樹上。
“聽說那晚沈大人獨自進山,第二天清晨提著七顆人頭出來...”車夫說到一半突然噤聲,因為沈秋的馬已經靠近。
葉紅看著丈夫在暮色中愈發冷峻的側臉,突然意識到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這個男人。
三年來,她隻看見他刻板守禮的表象,卻忽略了他腰間鐵尺上的血跡,忽略了他夜半歸來時身上若有若無的鐵鏽味。
“今晚在崗下紮營。”沈秋下令道,“任何人不得擅自離隊。”
營地很快搭好。
葉紅坐在篝火旁,看著沈秋親自巡視每個帳篷。
他的腳步比貓還輕,目光比鷹還利,路過那輛關押陸明輝的馬車時,特意多停留了片刻。
夜深人靜時,葉紅被一陣細微的響動驚醒。
她悄悄掀開帳篷一角,看見一個黑影正躡手躡腳地向樹林摸去——那身形分明是陸明輝!
她剛要出聲,一隻冰涼的手突然捂住了她的嘴。
沈秋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貼著她耳邊輕聲道:“看著。”
樹林裏很快傳來打鬥聲。
幾個蒙麵人從暗處撲向陸明輝,卻被他靈巧地避開。
年輕人一改平日文弱模樣,出手又快又狠,轉眼就放倒了兩個襲擊者。
“鹽幫的人。”沈秋的聲音帶著幾分譏誚,“看來陸公子欠下的風流債不止你這一筆。”
葉紅渾身發冷。
她看著陸明輝從倒地的黑衣人懷裏摸出什麽塞進自己袖口,然後故意挨了一刀,慘叫出聲。
營地立刻騷動起來,衙役們舉著火把衝進樹林,蒙麵人四散而逃。
“救...救我...”陸明輝倒在血泊中,向趕來的衙役伸出手,“他們要殺我滅口...”
沈秋鬆開葉紅,大步走向樹林。
葉紅跟在他身後,看見陸明輝袖口露出一角信箋。
沈秋蹲下身,狀似關切地扶起年輕人,順手抽走了那封信。
“大人!他們...他們是來搶密信的...”陸明輝虛弱地說,“賈府的霍亂不是天災...是有人在水井裏下毒...”
沈秋展開信箋掃了一眼,突然冷笑:“陸公子好手段。這封信上的筆跡,和今早驛站收到的密報一模一樣。”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臉色大變的年輕人,“你早知道會有人來劫車,所以故意被我所擒,為的就是混入我的車隊,對不對?”
葉紅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她看向陸明輝,後者眼中的慌亂已經證實了沈秋的猜測。
那個口口聲聲說愛她的男人,從頭到尾都在利用她。
“紅姐...不是這樣的...”陸明輝向她伸出手,卻被沈秋一腳踩住手腕。
“賈府的水井被下毒是真,但下毒的不是別人,正是陸公子效忠的鹽幫。”沈秋的聲音冷得像冰,“他們想借霍亂之名掩蓋私鹽倉庫,賈大人發現後...”
一聲弓弦震動突然劃破夜空。
沈秋猛地推開葉紅,自己卻慢了半步。
一支弩箭深深紮進他的肩膀,鮮血瞬間浸透了黑色官服。
樹林中響起此起彼伏的哨聲,無數黑影從四麵八方湧來。
“保護大人!”衙役們迅速結成防禦陣型。
葉紅癱坐在地上,看著沈秋麵不改色地折斷肩上的箭杆。
他單手抽出鐵尺,轉身時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複雜得讓她心頭發顫——有失望,有決絕,還有一絲她讀不懂的...溫柔?
“待在馬車裏別出來。”他說完便衝向戰團,黑衣很快融入夜色。
箭矢破空聲、刀劍相擊聲、慘叫聲混作一團。
葉紅蜷縮在馬車裏,突然聽見車底傳來響動。
她剛要尖叫,陸明輝血汙的臉從車板縫隙間冒了出來。
“紅姐,快跟我走!”他急切地伸出手,“沈秋活不過今晚,鹽幫出動了五十個好手...趁著混亂...”
葉紅看著這個曾讓她意亂情迷的年輕人,突然覺得無比陌生。
他的眼睛裏再也沒有令她心動的神采,隻剩下赤裸裸的算計和恐懼。
“你一直在利用我。”她聲音出奇地平靜,“那些甜言蜜語,那些貴重禮物...”
陸明輝表情一僵,隨即露出苦笑:“你不也在利用我刺激沈秋嗎?”
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跟我走,否則等鹽幫的人殺過來...”
一支羽箭突然穿透車廂,釘在陸明輝耳邊。
年輕人嚇得鬆開手,險些跌下車去。
外麵的廝殺聲越來越近,不時有重物倒地聲和瀕死的呻吟。
“滾。”葉紅聽見自己說。
陸明輝臉色變了又變,最終咬牙鑽出馬車。
片刻後,葉紅透過車窗看見他搶了匹馬向黑暗中逃去,甚至沒回頭看她一眼。
戰鬥在黎明前結束。
葉紅數著腳步聲,聽見衙役們在清點傷亡。
當沈秋掀開車簾時,她幾乎認不出他了——黑衣被血浸透,臉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左手不自然地垂著,顯然已經骨折。
“七死十三傷。”他聲音沙啞,“陸明輝逃了。”
晨光中,葉紅看清了沈秋手裏的東西——那是她從醉仙樓帶出來的翡翠耳墜,此刻正躺在他血跡斑斑的掌心。
“你的東西。”他說。
葉紅沒有接。
她看著沈秋肩上還在滲血的傷口,突然想起成親那晚,他也是這樣帶著一身傷回來。
當時她嫌棄地躲開,他卻隻是默默去廂房包紮,第二天清晨又準時出現在衙門。
“我幫你包紮。”她聽見自己說。
沈秋明顯怔了一下,但很快搖頭:“不必。天亮就出發,賈府不遠了。”
當第一縷陽光照進車廂時,葉紅發現那支鐵樺木簪還攥在自己手裏。
不知何時,尖銳的簪尾已經刺入她的掌心,留下一個月牙形的血痕,像極了沈秋此刻唇邊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