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疫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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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鬆崗的血跡未幹,車隊已經駛入青州地界。
    葉紅數著馬車車輪轉動的次數,每次顛簸都讓她的太陽穴突突作痛。
    沈秋騎馬走在前麵,肩上草草包紮的傷口還在滲血,將黑色官服染成更深的顏色。
    從昨夜遇襲到現在,他沒再看過她一眼。
    “前麵就是隔離線了。”車夫突然壓低聲音,“夫人最好把簾子放下來。”
    葉紅反而將簾子掀得更開。
    正午的陽光刺得她眼睛發疼,但眼前的景象讓她寧願自己是個瞎子——官道盡頭橫著一條醒目的石灰線,線後堆著十幾具用草席裹著的屍體。
    幾個戴著麵巾的衙役正往屍體上撒石灰,白色粉末被風一吹,像極了金陵城冬日的第一場雪。
    “停車。”沈秋的聲音傳來。
    馬車停下時,葉紅看見沈秋正和一個穿青色官服的老者交談。
    老者不斷搖頭擺手,最後指了指石灰線後方的街道。
    順著他的手指望去,葉紅胃裏突然一陣翻騰——街道兩旁的屋簷下,密密麻麻擺滿了裹著草席的屍體,有幾處草席散開,露出青紫色的手腳。
    “嘔——”她猛地捂住嘴。
    沈秋不知何時已經回到馬車旁,遞來一塊浸過藥汁的帕子:“捂住口鼻。”
    帕子上的藥味衝得葉紅眼淚直流,但也壓住了那股腐臭味。
    她抬頭想道謝,卻見沈秋已經轉身走向車隊後方,開始解那輛關押陸明輝的馬車的韁繩。
    “大人!”一個衙役驚呼,“這車不能留啊!”
    沈秋沒說話,隻是將韁繩係在自己的黑馬後。
    葉紅這才明白,他是要獨自駕著這輛車進入疫區。
    昨夜的血戰讓他折了七名手下,現在他寧願自己冒險,也不願再讓其他人送死。
    “沈秋!”她突然喊出聲。
    黑衣男子回頭看她,晨光中他的輪廓像一把出鞘的刀。
    葉紅想說些什麽,喉嚨卻像被什麽堵住了。
    她看見沈秋微微頷首,然後翻身上馬,拖著那輛空馬車越過了石灰線。
    “夫人,我們回去吧。”丫鬟顫抖著聲音說,“老爺吩咐送您回金陵...”
    葉紅猛地轉頭:“他什麽時候說的?”
    “就...就在剛才...”丫鬟被她眼中的厲色嚇到,聲音越來越小,“老爺說...若他三日內不回來,就讓您...改嫁...”
    葉紅手中的藥帕掉在車板上。
    她突然明白沈秋為什麽要單獨駕那輛空車了——他是要給陸明輝留個全屍。
    按照律法,奸夫淫婦該受騎木驢遊街之刑,但沈秋寧願自己動手,也不願讓妻子當眾受辱。
    “掉頭。”她對車夫說。
    “夫人?”
    “我說掉頭!回金陵!”她幾乎是吼出來的。
    車隊緩緩轉向時,葉紅死死盯著石灰線後沈秋遠去的背影。
    那個背影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長街盡頭的屍堆裏。
    她突然想起今早為他包紮時看到的那些舊傷——左肩一道箭疤,右肋一處刀傷,後背還有密密麻麻的鞭痕。
    三年來同床共枕,她竟從未注意過這些傷痕。
    馬車行出半裏地,葉紅突然喊停。
    “你們先回去。”她跳下馬車,從行李中翻出那支鐵樺木簪別在發間,“我去去就回。”
    丫鬟死死拉住她的袖子:“夫人不可!那邊是疫區啊!”
    葉紅甩開她的手,突然發現簪尾沾著些暗紅色粉末。
    她湊近聞了聞,是血竭和麝香的味道——這兩味藥都能防瘟疫。
    沈秋送她簪子時,恐怕早料到會有今日。
    “告訴沈秋,”她將簪子緊緊攥在手裏,“若三日後我不回來,讓他...另娶賢惠的。”
    說完她便向石灰線跑去,華美的裙裾掃過路邊的野草,驚起幾隻食腐的烏鴉。
    隔離線前的衙役攔住了她:“夫人請回!賈府十室九空,進去就是送死!”
    葉紅從腕上褪下一隻金鐲塞給他:“我丈夫剛進去。”
    衙役掂了掂金鐲,猶豫片刻後讓開一條路:“沿著主街直走,看見門口掛著白燈籠的宅子就是賈府。”他遞來一塊浸過醋的麵巾,“千萬莫碰屍體,也莫喝井水。”
    踏入石灰線的瞬間,腐臭味撲麵而來。
    葉紅用麵巾捂住口鼻,卻擋不住那股死亡的氣息往毛孔裏鑽。
    街道兩旁的店鋪都關著門,有幾家門前堆著裹草席的屍體,席子下露出青黑色的腳趾。
    一隻野狗正在啃咬其中一具,見人來了也不跑,隻是齜著帶血的牙低吼。
    主街盡頭果然有座掛著白燈籠的宅院,門楣上“賈府”二字已經褪色。
    葉紅剛要上前,突然聽見旁邊小巷傳來響動。
    她本能地躲到牆角,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巷子裏閃出——陸明輝!
    年輕人衣衫破爛,臉上還有未幹的血跡,正鬼鬼祟祟地向賈府後門摸去。
    葉紅剛要出聲,卻見他突然從懷中掏出個瓷瓶,將裏麵的粉末撒入牆邊的水溝。
    “誰?”陸明輝猛地回頭。
    葉紅屏住呼吸。
    晨光中,她看清了那個瓷瓶上的標記——揚州鹽幫的私印。
    昨夜沈秋說的話在她耳邊炸響:“賈府的水井被下毒是真,但下毒的不是別人...”
    一塊瓦片突然從屋頂滑落。
    陸明輝像受驚的兔子般竄向賈府後門,轉眼就消失在陰影裏。
    葉紅等了一會兒,確定沒人後才敢移動。
    她躡手躡腳地走到水溝邊,用手指蘸了點未融的粉末——無色無味,與昨夜沈秋從陸明輝身上搜出的那包一模一樣。
    賈府大門虛掩著。
    葉紅推門進去,迎麵是一堵影壁,上麵用朱砂畫著驅疫的符咒。
    繞過影壁,前院裏橫七豎八躺著十幾具屍體,都用白布蓋著。
    院子中央有口井,井台上擺著香爐和供品,顯然已經封存。
    “沈秋?”她小聲呼喚,回答她的隻有風吹白布的沙沙聲。
    正廳門開著,裏麵傳來低沉的說話聲。
    葉紅貼著牆根靠近,聽見沈秋在和一個蒼老的聲音交談。
    “...毒源在西南角的井裏...”老人咳嗽著說,“陸家小子半月前來過...說是探望老朽...”
    “賈公放心。”沈秋的聲音比平時柔和,“鹽幫的人一個都跑不了。”
    “老朽死不足惜...隻是那批孩子...”老人的咳嗽突然加劇,“沈夫人她...可來了?”
    葉紅心頭一跳,不自覺地向前傾身,不料碰倒了門邊的花架。
    廳內立刻安靜下來,接著是沈秋的厲喝:“誰!”
    她硬著頭皮推門而入,正對上沈秋驚愕的目光。
    黑衣男子站在一張病榻前,腰間鐵尺已經出鞘三寸。
    榻上躺著個須發皆白的老人,瘦得隻剩一把骨頭,渾濁的眼睛卻亮得嚇人。
    “這位就是...沈夫人?”老人掙紮著要起身。
    沈秋一個箭步上前按住他,轉頭對葉紅低吼:“你來幹什麽?”
    葉紅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回答。
    她該說什麽?說她受不了良心譴責?說她突然發現丈夫可能比情人更值得愛?這些話說出來連她自己都不信。
    “我...”她目光掃過病榻旁的藥碗,突然福至心靈,“我來送藥。”
    老人笑了,露出幾顆發黃的牙齒:“好...好啊...葉兄的女兒果然有情有義...”
    葉紅愣在原地:“您認識家父?”
    “十五年前...黃河決堤...”老人每說幾個字就要喘口氣,“你父親...葉青天...散盡家財賑災...救下三千災民...老朽...正是其中之一...”
    沈秋突然轉身走向窗邊,背影僵硬如鐵。
    葉紅看著老人枯瘦的手,那手腕上戴著一隻褪色的紅繩,繩結打法她再熟悉不過——正是父親生前最常用的平安結。
    “賈伯伯...”她不由自主地跪在榻前,握住那隻手,“父親他...走得很安詳。”
    老人眼中泛起淚光:“葉兄臨終前...將你托付給沈大人...老朽這些年...一直暗中照看...”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嘴角溢出一絲黑血,“那對翡翠鐲子...是老朽送的...本想親自道謝...奈何...”
    沈秋猛地轉身:“賈公別說了,毒性又發作了。”
    葉紅這才注意到老人指甲呈現不祥的青黑色,與街上那些屍體如出一轍。
    她突然想起陸明輝撒在水溝裏的粉末,胃裏一陣翻騰。
    “陸明輝在後院!”她脫口而出,“我剛才看見他往水溝裏下毒!”
    沈秋臉色驟變,一個箭步衝到她麵前:“你碰那水了?”
    “沒、沒有...”
    沈秋卻已經抓住她的手腕,三指搭上脈門。
    他的手指冰涼有力,葉紅能感覺到脈搏在他指尖下瘋狂跳動。
    片刻後,他鬆開手,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
    “待在這別動。”他取下腰間鐵尺,“我去去就回。”
    “等等!”葉紅扯住他的袖子,“他手裏還有毒藥!”
    沈秋嘴角揚起一抹冷笑:“正好。”說完便閃身出了廳堂。
    老人又咳嗽起來,葉紅連忙扶他靠好。
    窗外突然傳來打鬥聲,接著是一聲慘叫——那聲音分明是陸明輝的。
    她不由自主地發抖,既因為恐懼,也因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解脫感。
    “丫頭...”老人虛弱地喚她,“梳妝台...最下麵那個抽屜...”
    葉紅依言找到一個小木盒,裏麵是一疊發黃的地契和一把銅鑰匙。
    “這些...是鹽幫想要的...”老人喘著氣說,“賈府...表麵是宅院...實則是...災童收容所...三百多個孩子...都藏在...地下密室...”
    葉紅手一抖,鑰匙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她突然明白沈秋為什麽要冒險來疫區了——不是為了報複她,而是為了救這些孩子。
    打鬥聲越來越近,突然,廳門被猛地撞開。
    陸明輝跌跌撞撞地衝進來,半邊臉都是血,手裏攥著那個瓷瓶。
    看見葉紅,他眼中閃過一絲希望。
    “紅姐!救我!”他向她伸出手,“沈秋瘋了!他要殺我!”
    葉紅站在原地沒動。
    晨光中,她看清了陸明輝眼中的算計和恐懼,也看清了他手中瓷瓶上的血跡。
    那個曾讓她神魂顛倒的年輕人,此刻看起來如此陌生又醜陋。
    “你下的毒?”她聽見自己問。
    陸明輝一愣,隨即獰笑起來:“是又怎樣?你以為沈秋帶你過來是為什麽?他早該在青鬆崗就殺了你!”
    葉紅還沒反應過來,一道黑影已經從門外掠入。
    沈秋的鐵尺精準地擊中陸明輝的手腕,瓷瓶飛了出去,在半空中被沈秋接住。
    陸明輝慘叫一聲跪倒在地,沈秋的鐵尺已經抵住了他的咽喉。
    “解藥。”沈秋的聲音冷得像冰。
    陸明輝突然大笑起來:“哪有什麽解藥?這毒是從南疆——”
    他的話戛然而止。
    沈秋的鐵尺向前送了半寸,一縷鮮血順著陸明輝的脖子流下。
    “沈秋!”葉紅驚呼。
    黑衣男子沒有回頭,但鐵尺停住了。
    陸明輝趁機猛地向後一滾,從袖中甩出一把石灰粉。
    沈秋側身避開,再追時,年輕人已經撞開窗戶逃了出去。
    “別追了!”病榻上的老人突然喊道,“孩子們...更重要...”
    沈秋在窗前站了片刻,最終收起了鐵尺。
    他轉向葉紅,眼神複雜難明:“你不該來。”
    葉紅彎腰拾起那把銅鑰匙,遞到他麵前:“但我知道你為什麽會來。”
    窗外,烏鴉的叫聲撕破了寂靜。
    遠處隱約傳來馬蹄聲,不知是敵是友。
    沈秋接過鑰匙,指尖在她掌心短暫停留,溫度灼人。
    “賈公,”他轉向病榻,“鹽幫的人很快會到。我和葉紅先帶孩子們離開。”
    老人微微點頭,突然抓住葉紅的手:“丫頭...你父親...沒看錯人...”他的手突然垂下,眼中的光熄滅了。
    葉紅愣在原地,直到沈秋將白布蓋過老人的臉。
    晨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她看著沈秋熟練地檢查藥櫃、收拾文書,突然意識到這樣的場景他已經曆過無數次——收屍、善後、繼續前行。
    “地窖入口在廚房。”沈秋頭也不回地說,“去準備些幹糧和水,要夠三百人份。”
    葉紅張了張嘴,最終什麽也沒問。
    她轉身走向廚房時,聽見沈秋在身後輕聲說:“把簪子浸在水裏,每人喝一口。”
    她摸了摸發間的鐵樺木簪,突然明白了其中玄機——這根本不是裝飾品,而是沈秋精心準備的防瘟器具。
    三年來,他送她的每件樸素禮物,或許都有她不知道的用途。
    廚房裏,葉紅找到幾袋米麵和醃菜。
    她正忙著打包,突然聽見後門吱呀一聲。
    轉頭看去,陸明輝血淋淋的臉出現在門縫裏。
    “紅姐...”他氣若遊絲地伸出手,“救救我...我中毒了...”
    葉紅看著這個曾讓她背叛婚姻的年輕人,發現心中竟再無波瀾。
    她平靜地拿起菜刀,指向後門:“滾。”
    陸明輝的表情瞬間扭曲:“賤人!你以為沈秋真愛你?他娶你不過是為了報葉青天的恩!”一口黑血從他嘴裏湧出,“我死了...你也活不成...鹽幫的人...已經在路上了...”
    他的身體突然抽搐起來,接著重重栽倒在地,再無聲息。
    葉紅站在原地,手中的菜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陸明輝最後的話像刀子般插進她心裏——沈秋娶她,真的隻是為了報恩嗎?
    “葉紅?”沈秋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她轉身,看見黑衣男子站在廚房門口,肩上傷口又滲出血來。
    晨光中,他的輪廓如刀削斧刻,眼神卻比昨夜在醉仙樓時柔和許多。
    “地窖入口找到了。”他說,“孩子們該上路了。”
    葉紅點點頭,突然撕下一截衣袖浸在水缸裏,然後係在臉上當口罩。
    這個動作讓她想起沈秋給她的那塊藥帕,想起他教她的一切生存技巧。
    三年來,她隻顧著抱怨他的沉默寡言,卻忽略了他用行動表達的關懷。
    “走吧。”她提起一袋幹糧,主動走向地窖入口。
    沈秋站在原地沒動,目光落在她撕破的華服袖子上。
    那眼神讓葉紅心頭一顫——仿佛他等這一刻,已經等了整整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