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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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窖的台階比葉紅想象中要陡。
    她端著油燈,小心翼翼地跟在沈秋身後。
    燈光隻能照亮前方幾步的距離,再往下就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潮濕的黴味混著某種草藥的氣息撲麵而來,讓她想起小時候父親的書房。
    “慢點。”沈秋突然停下,伸手扶住她搖晃的身子,“第七級台階鬆了。”
    他的手掌溫暖幹燥,與記憶中永遠冰涼的樣子截然不同。
    葉紅怔了怔,還沒來得及道謝,沈秋已經鬆開手,繼續向下走去。
    油燈照出他挺直的背影,黑衣融在黑暗裏,隻有肩頭一處傷口反著微光。
    台階盡頭是一扇鐵門,門上掛著七把銅鎖。
    沈秋取出賈公給的鑰匙,卻停在門前不動了。
    “怎麽了?”葉紅小聲問。
    沈秋側耳傾聽片刻,突然吹滅了她的油燈。
    黑暗中,他貼近她耳邊低語:“有人跟蹤我們。”
    溫熱的氣息拂過耳垂,葉紅渾身一顫。
    她想起陸明輝臨死前的話——鹽幫的人已經在路上了。
    正想開口,沈秋的手指輕輕按在她唇上,那觸感讓她忘了呼吸。
    “別出聲。”他的聲音比呼吸還輕,“鑰匙給你。若我半刻鍾不回來,你帶著孩子們從密道走。”
    葉紅感到一個冰涼的東西被塞進手心。
    她想抓住沈秋的手,卻隻碰到他的袖角。
    黑衣男子像幽靈般掠上台階,轉眼就消失在黑暗中。
    油燈重新點亮時,葉紅發現自己手心全是汗。
    銅鑰匙硌得掌心生疼,她卻攥得更緊了。
    鐵門後隱約傳來孩子的啜泣聲,像一根細線牽動著她的心髒。
    “有人嗎?”她輕叩鐵門,“是...是賈伯伯讓我們來的。”
    啜泣聲戛然而止。
    接著是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像許多小動物在巢穴裏驚醒。
    葉紅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見一個沙啞的童聲:“暗號?”
    她愣住了。
    賈公臨終前沒說什麽暗號啊。
    “月照大江。”她試探著說。
    “錯。”童聲冷了下來,“最後一次機會。”
    葉紅急中生智,突然想起父親生前常念的一句詩:“‘黃河之水天上來’?”
    鐵門後沉默了片刻。
    接著是鎖鏈滑動的聲響,門開了一條縫。
    一隻瘦骨嶙峋的小手伸出來,飛快地把她拽了進去。
    地窖比想象中寬敞,幾十盞油燈掛在牆上,照出一個個蜷縮在角落的小身影。
    拽她進來的是個約莫十歲的男孩,左眼蒙著布條,右眼卻亮得驚人。
    “你不是鹽幫的人。”男孩打量著她華麗的衣裙,“你是葉大人的女兒。”
    葉紅驚訝地看著他:“你認識我父親?”
    “賈爺爺常給我們看葉大人的畫像。”男孩轉身向裏走去,“跟我來,時間不多了。”
    地窖中央擺著張長桌,上麵攤著幅巨大的地圖。
    十幾個年齡稍大的孩子圍在桌邊,正用炭筆在上麵標記著什麽。
    見葉紅過來,他們齊刷刷抬頭,眼睛裏閃著與年齡不符的冷靜。
    “鹽幫的走私路線。”獨眼男孩指著地圖,“我們花了三個月才摸清。”
    葉紅湊近看,發現地圖上標記著從揚州到北境的數十條水路陸路,每條線上都密密麻麻寫著時間和代號。
    她突然明白鹽幫為什麽要對賈府下毒手了——這些孩子掌握了他們的命脈。
    “沈大人呢?”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問。
    葉紅這才想起沈秋還在上麵。
    她轉向鐵門,卻聽見台階上傳來打鬥聲。
    孩子們立刻行動起來,年紀小的被迅速帶到地窖深處,幾個大孩子則從桌下抽出短刀和彈弓,動作熟練得讓人心疼。
    “你們...經常這樣?”葉紅拉住獨眼男孩。
    男孩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豁口:“賈爺爺說,我們是黃河鯉,越跳龍門越精神。”
    一聲巨響突然從頭頂傳來,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
    葉紅下意識摸向發間的鐵樺木簪,卻摸了個空——簪子不知何時不見了。
    “找這個?”獨眼男孩遞來簪子,“剛才你彎腰時掉的。”
    葉紅接過簪子,突然發現簪尾可以旋轉。
    她試著擰了擰,簪身竟然分開兩半,露出裏麵暗藏的褐色粉末。
    “血竭粉!”男孩驚呼,“賈爺爺說這是解百毒的聖藥!”
    葉紅的手微微發抖。
    沈秋送她簪子時說過什麽?“這木頭刀劍難傷”。
    原來他早料到會有今日,早為她備好了保命之物。
    三年來那些被她嫌棄“寒酸”的禮物,是否都藏著這樣的心意?
    打鬥聲越來越近,突然,鐵門被猛地撞開。
    沈秋跌了進來,黑衣上又添了幾道傷口。
    他反手鎖上門,將一個瓷瓶扔給獨眼男孩:“化在水裏,每人一口。”
    “鹽幫來了多少人?”葉紅扶住他搖晃的身子。
    沈秋的呼吸有些急促:“二十七個。帶頭的是柳無眉。”
    這個名字讓周圍的孩子們倒吸一口涼氣。
    獨眼男孩的手緊緊攥住地圖邊緣,指節發白:“那個女魔頭...就是她毒死了小豆子...”
    葉紅剛想問誰是柳無眉,頭頂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整個地窖都震動起來。
    灰塵從天花板簌簌落下,油燈劇烈搖晃,在牆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他們用震天雷了。”沈秋迅速檢查著鐵門的鎖,“密道在哪?”
    獨眼男孩指向地窖西側的一排貨架:“後麵是暗河,能通到城外的蘆葦蕩。”
    又是一聲巨響,這次更近。
    貨架上的瓶瓶罐罐摔在地上,碎成一片。
    幾個年紀小的孩子哭了起來,大孩子們則迅速分成兩隊,一隊收拾地圖和文書,一隊抱起幼兒準備撤離。
    葉紅站在原地,看著沈秋檢查每個孩子的準備情況。
    他的動作幹脆利落,不時拍拍這個的肩,摸摸那個的頭。
    那些孩子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個值得信賴的長輩。
    這個發現讓葉紅心頭一顫——三年來,她竟從未見過丈夫這一麵。
    “葉紅。”沈秋突然叫她,“你帶第一隊走。”
    “那你呢?”
    “我斷後。”沈秋從腰間解下鐵尺,“柳無眉要的是我。”
    獨眼男孩突然插話:“不,她要的是地圖!”他舉起那幅標記著鹽幫走私路線的羊皮紙,“昨天她的人抓了二狗子,他...他可能招了...”
    沈秋的臉色變了。
    他蹲下身平視著男孩:“阿飛,你確定?”
    名叫阿飛的男孩重重點頭,獨眼裏閃著淚光:“賈爺爺說,這地圖比命還重要。”
    又是一陣劇烈的震動,這次鐵門都變形了。
    沈秋迅速做出決斷:“分兩隊。阿飛帶地圖和一半人跟葉紅走密道。其餘人跟我從正門突圍。”
    孩子們立刻行動起來。
    葉紅卻被沈秋拉到一旁,他往她手裏塞了個冰涼的東西——是那把鐵尺。
    “拿著防身。”他的聲音很低,“密道盡頭有艘船,直接去對岸的青龍寺。”
    葉紅握緊鐵尺,突然發現上麵刻著細小的紋路——是朵梅花,和她木簪上的一模一樣。
    無數疑問湧到嘴邊,卻被一陣刺耳的金屬撕裂聲打斷。
    鐵門中央凸起一大塊,眼看就要被撞開。
    “走!”沈秋推了她一把。
    葉紅被孩子們擁著向貨架跑去。
    回頭時,她看見沈秋獨自站在鐵門前,黑衣無風自動。
    他從袖中取出三枚銅錢,一字排開按在門縫處。
    那姿勢讓她想起父親書房裏那幅“將軍守關圖”。
    貨架後果然有條狹窄的通道,潮濕的水汽撲麵而來。
    阿飛打頭,葉紅殿後,十幾個孩子排成一列鑽了進去。
    最後一眼,葉紅看見鐵門轟然倒塌,一個穿紅衣的女子帶著十幾個大漢衝了進來...
    密道比想象中長得多。
    孩子們卻走得很快,顯然不是第一次走這條路。
    葉紅跟在最後,鐵尺始終握在手中。
    通道越來越潮濕,腳下開始出現積水,遠處隱約傳來水流聲。
    “前麵就是暗河。”阿飛回頭說,“夫人小心,水很——”
    一聲巨響打斷了他的話。
    通道劇烈震動,碎石和泥土從頭頂砸下。
    孩子們驚叫著往前跑,葉紅卻被一塊掉落的石頭砸中肩膀,踉蹌著跪倒在積水裏。
    “夫人!”阿飛想回來拉她。
    “別過來!”葉紅厲聲喝道,“帶孩子們先走!按沈大人說的做!”
    又是一陣震動,更多的石塊砸下來。
    阿飛咬了咬牙,帶著其他孩子繼續前進。
    葉紅試著站起來,右腿卻一陣劇痛——可能扭傷了。
    她拖著傷腿往前爬,鐵尺在石頭上敲出清脆的聲響。
    水聲越來越近,通道卻越來越窄。
    葉紅終於看見一絲亮光,同時也聽見了身後追趕的腳步聲。
    她拚命向前爬,指尖已經觸到了冰冷的河水...
    “沈夫人何必急著走?”
    一個柔媚的女聲在背後響起。
    葉紅回頭,看見通道裏站著個穿紅衣的女子。
    女子約莫三十歲,眉目如畫,手裏把玩著一把精致的匕首。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左邊眉毛——那不是真正的眉毛,而是一道用朱砂畫上去的紅色弧線。
    “柳無眉...”葉紅握緊鐵尺。
    女子輕笑一聲,緩步走近:“想不到葉青天的女兒,竟成了沈秋的賢內助。”她在葉紅麵前蹲下,匕首尖挑起她的下巴,“你可知你丈夫手上沾了多少鹽幫弟兄的血?”
    葉紅直視著她的眼睛:“我隻知道他救的孩子比你們殺的多。”
    柳無眉的笑容僵住了。
    匕首向前送了半寸,在葉紅頸上劃出一道血痕:“好個伶牙俐齒的沈夫人。可惜啊...”她突然湊近,在葉紅耳邊輕聲道,“沈秋娶你,不過是為了報葉青天的恩。”
    這句話像刀子般紮進葉紅心裏。
    她猛地揮動鐵尺,柳無眉卻早有防備,輕盈地後躍避開。
    匕首在黑暗中劃出一道銀光,直取葉紅咽喉——
    “鐺!”
    一枚銅錢突然從暗處飛來,精準地擊中匕首。
    柳無眉臉色大變,還沒反應過來,第二枚銅錢已經打中她手腕。
    匕首當啷一聲掉進水裏。
    “沈秋!”柳無眉厲聲喝道。
    通道盡頭出現一個黑影。
    沈秋走得很慢,左臂不自然地垂著,血順著指尖滴落。
    但他的右手穩穩地舉著第三枚銅錢,眼神冷得像冰。
    “十七年前,黃河渡口。”他的聲音沙啞,“你殺了一船災民,就因為他們看見鹽幫的私鹽。”
    柳無眉退後一步,朱砂畫的眉毛扭曲起來:“原來是你...那個躲在屍體堆裏的小雜種...”
    沈秋沒說話,銅錢在指尖一轉。
    柳無眉突然從袖中甩出一把紅色粉末,通道裏頓時彌漫著刺鼻的辛辣味。
    葉紅被嗆得睜不開眼,隻聽見一陣打鬥聲和入水聲。
    等她能再視物時,通道裏隻剩下沈秋一個人。
    “柳無眉呢?”她咳嗽著問。
    沈秋指向暗河:“逃了。”他彎腰查看她的傷勢,“孩子們呢?”
    “阿飛帶他們先走了。”葉紅試著站起來,卻疼得倒吸冷氣,“我的腿...”
    沈秋二話不說,將她打橫抱起。
    葉紅驚呼一聲,下意識摟住他的脖子。
    男人的胸膛溫暖結實,心跳平穩有力,完全看不出剛經曆過一場惡戰。
    “你...你怎麽找到密道的?”她小聲問。
    沈秋低頭看她一眼:“賈公臨終前畫的。”頓了頓,又補充道,“阿飛他們...都是當年黃河決堤的孤兒。”
    葉紅突然明白了什麽:“所以你一直...在照顧他們?”
    沈秋沒有回答,但緊繃的下頜線放鬆了些。
    暗河的水聲越來越響,通道盡頭是個小小的碼頭,停著幾艘木船。
    阿飛和孩子們已經不見蹤影,隻有最邊上那艘船還在,船頭擺著盞油燈。
    沈秋小心地把葉紅放在船上,自己則解開纜繩。
    就在他準備跳上船的瞬間,一道紅影突然從水中竄出!
    “小心!”葉紅尖叫。
    柳無眉濕淋淋地攀住船沿,匕首直刺沈秋後心。
    沈秋側身閃避,卻因傷勢慢了半拍,匕首深深紮進他右肩。
    黑衣男子悶哼一聲,鐵尺反手擊中柳無眉太陽穴。
    女子鬆手跌回水中,轉眼就被湍急的暗流卷走。
    “沈秋!”葉紅撲過去扶住他搖晃的身子。
    血從肩頭汩汩流出,很快浸透了黑衣。
    沈秋的臉色白得嚇人,卻還強撐著要去拿槳。
    葉紅奪過槳,咬牙撐船離岸。
    小船在暗河中搖晃前行,油燈將兩人的影子投在潮濕的洞壁上,時而重疊,時而分開。
    “為什麽...”葉紅劃著槳,聲音發抖,“為什麽娶我?”
    沈秋靠在船頭,眼睛半閉著:“你父親...救過我一命。”
    葉紅的手一滑,槳差點掉進水裏。
    果然...柳無眉說的是真的。
    她突然覺得無比可笑,自己這三年的怨懟、不甘,甚至出軌,原來都建立在這樣一個簡單的報恩故事上。
    “十七年前...”沈秋突然繼續說,“黃河決堤...我全家困在屋頂...三天三夜...”他的呼吸越來越弱,“是你父親...駕著小船...一家家地搜...”
    葉紅停下劃槳的手。
    她記得那年的大水,記得父親帶著家丁和所有能浮起來的東西去救人,回來時滿身泥濘,卻笑著說救了多少人。
    但她從不知道,那些人裏有一個叫沈秋的少年。
    “所以...”她輕聲問,“你娶我隻是為了報恩?”
    沈秋睜開眼,黑眸在燈光下深不見底:“一開始...是。”他艱難地抬手,碰了碰她發間那支木簪,“後來...”
    一聲箭嘯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箭矢擦過葉紅耳際,釘在船板上。
    兩人同時回頭,看見通道口亮起十幾支火把——鹽幫的人追來了!
    “趴下!”沈秋一把將葉紅按倒。
    更多的箭矢破空而來,有幾支射穿了船板。
    河水開始滲入船艙,小船漸漸下沉。
    葉紅拚命劃槳,但船越來越重。
    眼看出口就在前方,水卻已經漫到腳踝。
    “跳船!”沈秋抓起油燈扔向追兵,趁著火光混亂的瞬間拉著葉紅躍入水中。
    冰冷的河水瞬間淹沒頭頂。
    葉紅不會遊泳,隻能死死抓住沈秋的衣襟。
    男人單手劃水,帶著她向出口的光亮處遊去。
    箭矢不斷射入水中,有幾支幾乎擦著他們身邊劃過。
    就在葉紅快要憋不住氣時,他們終於衝出通道。
    月光一下子灑下來,照出一片開闊的蘆葦蕩。
    沈秋拖著她遊向岸邊,身後追兵的叫罵聲漸漸遠去。
    兩人濕淋淋地爬上岸,癱倒在蘆葦叢中。
    葉紅咳出幾口水,轉頭看向沈秋。
    月光下,他的臉色慘白如紙,右肩的傷口被水泡得發白,卻還在流血。
    “簪子...”他突然說,“給我...”
    葉紅急忙從發間取下木簪。
    沈秋顫抖著擰開簪尾,倒出最後一點褐色粉末按在傷口上。
    血很快止住了,但他的呼吸卻越來越弱。
    “沈秋!”葉紅拍著他的臉,“別睡!”
    男人的睫毛顫了顫,卻沒有睜開。
    葉紅慌了,她撕下早已破爛的裙擺,笨拙地為他包紮。
    這時她才看清他身上有多少傷——新傷疊著舊傷,有些已經結痂,有些還在滲血。
    這些傷疤像一幅地圖,記錄著她從未參與過的、沈秋的人生。
    “你不能死...”她哽咽著說,“你還沒說完...後來怎麽了...”
    蘆葦叢中突然傳來沙沙聲。
    葉紅警覺地抓起鐵尺,卻看見阿飛帶著幾個大孩子鑽了出來。
    孩子們手裏拿著削尖的竹竿,看見他們立刻歡呼起來。
    “沈大人!夫人!”阿飛跑過來,“其他人已經安全到寺裏了!”
    葉紅長舒一口氣,卻見阿飛盯著沈秋的傷口,小臉皺成一團:“是柳無眉的毒匕首...需要解藥...”
    “去哪找解藥?”葉紅急問。
    阿飛和幾個孩子交換了眼色:“青龍寺...了塵大師...他以前是鹽幫的藥師...”
    葉紅二話不說,和阿飛一起架起沈秋。
    男人在昏迷中皺了皺眉,嘴唇動了動。
    葉紅湊近去聽,隻聽見幾個模糊的字:“...後來...就...喜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