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建文元年:玄武湖的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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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建文元年:玄武湖的暗潮
    建文元年五月十六,酉時三刻。
    玄武湖畔的柳樹林中,朱瞻膳的坐騎踏碎最後一片晚霞。春桃翻身下馬,腰間梅花鏢在暮色中泛著冷光:“小王爺,胡先生已在畫舫等候。”湖麵上霧氣氤氳,三艘繪著並蒂蓮的畫舫並排而立,中間那艘的簾子掀開一角,露出半卷《貞觀政要》——這是燕藩密探的接頭暗號。
    艙內燭火搖曳,胡廣身著青衫,正對著一幅《黃河改道圖》皺眉。案上擺著剛開封的密報,朱砂筆圈出“觀音奴”三字:“北元餘孽竟藏在後宮二十年,當真是燈下黑。”他抬頭時,目光掃過朱瞻膳腰間的忠勇伯金印,“皇太孫這招‘封爵固權’倒是巧妙,既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又將你置於火爐之上。”
    朱瞻膳伸手撥弄燭芯,火光在他眼底跳動:“更巧妙的是,他明知我們手中有假遺詔,卻故意讓方孝孺隨我們入太廟。”想起昨夜太廟崩塌時,方孝孺眼中一閃而過的複雜神色,他忽然捏緊袖口,“先生可曾想過,那批錦衣衛為何來得如此及時?”
    胡廣手指在地圖上點了點:“玄武湖連通皇宮水道,畫舫下的暗渠能直通乾清宮。”他抽出腰間玉笛,輕輕敲擊艙壁,三塊木板應聲翻轉,露出下麵刻著的皇宮輿圖,“三個月前,忠勇衛在湖底撈出過梅花衛的傳訊鴿,羽毛上染著沉香與蒙汗藥的混合氣息——和昨夜太廟的香氣一模一樣。”
    春桃忽然壓低聲音:“小王爺,您聞這燭油味道。”她捏起一點蠟油搓碎,空氣中浮起若有若無的甜腥氣,“是西域‘醉生夢死’,遇熱散毒,三日內必死無疑。”
    朱瞻膳猛地推開胡廣,兩人滾到艙角時,船身劇烈晃動。水麵傳來數聲悶響,竟是有人從湖底鑿穿船板!春桃揮鏢砍斷纜繩,畫舫瞬間漂離原位,一支弩箭擦著朱瞻膳耳際釘入艙柱,尾部綁著素梅的黑色麵紗。
    “分頭走!”胡廣將輿圖塞進朱瞻膳懷中,自己則抓起《貞觀政要》躍入水中。朱瞻膳剛掀開底板,就見湖底升起數十個黑影,月光照在他們臉上,赫然是戴著梅花刺青的死士。春桃甩出七枚透骨釘,拽著他躍上船頭:“去西岸!忠勇衛暗樁在蘆葦蕩!”
    兩人在蘆葦間左突右衝,身後死士的刀光越來越近。朱瞻膳忽然踩到硬物,借著月光看清是具屍體,腰間掛著的腰牌刻著“濟州衛”三字。他靈光一閃,抓起屍體手中的火把擲向身後——湖麵頓時騰起綠色火焰,竟是塗了磷粉的毒煙!
    “屏住呼吸!”春桃扯下衣襟捂住口鼻,遠處傳來馬蹄聲,數十盞寫著“忠勇衛”的燈籠破浪而來。為首者正是昨夜在太廟見過的錦衣衛千戶,他甩出水袖射出信號箭,天空中綻開一朵金色牡丹——這是皇太孫親軍的調令標誌。
    子時初刻,乾清宮西暖閣。
    朱允炆盯著輿圖上的紅點,手指在玄武湖位置反複摩挲:“三艘畫舫,十七具屍體,其中五具是濟州衛舊部。”他抬頭看向方孝孺,後者手中捧著染血的《貞觀政要》,書頁間夾著半片帶齒痕的密報,“張先生對此事怎麽看?”
    方孝孺推了推眼鏡,鏡片在燭光下閃過冷光:“濟州衛指揮張麒雖死,但其舊部仍掌控著南京水閘。若燕藩借此炸開玄武湖堤,半個應天府都要被淹。”他忽然指向輿圖上的“燕子磯”,“更蹊蹺的是,胡廣逃生後第一時間去了這裏,而此處正是當年陳友諒水軍火器庫的舊址。”
    朱允炆的指尖停在“燕王府”上,良久才道:“傳旨,命徐輝祖接管濟州衛,三日內查清所有舊部名單。”他忽然咳嗽起來,手帕上染上幾點血痕,“另外,著忠勇伯明日巳時進宮,朕要他去燕王府傳達《皇明祖訓》。”
    方孝孺目光一凝:“陛下是想借他之口,試探燕王動向?”
    “不,”朱允炆將輿圖收入紫檀匣,“是要讓燕王知道,朕手裏還有第三份遺詔。”他望向窗外的夜空,玄武湖方向仍有火光閃爍,“梅花衛既然能偽造兩份遺詔,為何不能有第三份?有時候,真相太多了,反而需要人為地‘辨明’一二。”
    次日巳時,燕王府演武場。
    朱棣握著玄鐵刀,刀鋒劈開朱瞻膳遞來的《皇明祖訓》時,木屑紛飛中露出裏麵夾著的密報。朱瞻基纏著繃帶的手按住刀柄:“父王,昨夜玄武湖遇襲的死士,身上有前元樞密院的刺青。”他指向演武場角落的投石機,“胡先生剛從燕子磯回來,說那裏的火器庫有被翻動過的痕跡。”
    朱棣忽然收刀入鞘,目光落在朱瞻膳的忠勇伯金印上:“皇太孫封你為伯,卻讓你送祖訓來敲打為父,這是要把你架在火上烤。”他忽然抬手拍向朱瞻膳肩膀,後者卻順勢旋身,袖中滑出半片染毒的麵紗,“瞻膳,你可知太祖爺為何在遺詔上留指印?”
    朱瞻膳瞳孔驟縮,想起昨夜在太廟殘片上看到的紅色印記。朱棣從懷中取出一個錦盒,裏麵是片泛黃的絲綢,上麵赫然印著朱元璋的指印:“這是洪武二十五年,父皇讓我替他試的朱砂,遇火不化,遇水不溶。”他忽然壓低聲音,“但你在太廟看到的指印,是用西域‘赤焰砂’畫的,遇熱會變紫——昨夜玄武湖的毒煙,就是赤焰砂燃燒的味道。”
    春桃忽然衝進演武場,手中攥著染血的信鴿:“小王爺!忠勇衛密報,觀音奴今早吞金而死,死前喊著‘遺詔在玄武湖底’!”
    朱瞻基猛然站起:“玄武湖底?難道梅花衛把真正的遺詔藏在那裏?”
    朱棣卻搖頭:“觀音奴是擴廓之女,怎會輕易尋死?這是要斷了我們的線索。”他忽然抽出腰間佩劍,劍鋒指向東南方,“瞻膳,你立刻去玄武湖,務必在皇太孫的人之前找到遺詔。記住,若見到刻著並蒂蓮的銅盒,無論如何都要拿到。”
    未時三刻,玄武湖蘆葦蕩。
    朱瞻膳潛水前最後看了眼春桃遞來的魚皮地圖,湖底暗礁群中有個三角形標記,旁邊寫著“洪武三年建”。他深吸一口氣,握著春桃給的水下呼吸器潛入水中,月光透過波紋照在暗礁上,映出模糊的石門輪廓。
    石門上的浮雕讓他心頭一震——竟是朱元璋與擴廓帖木兒陣前對話的場景,旁邊刻著“山河永固”四字。當他將手掌按在“永”字凹槽時,石門忽然發出齒輪轉動聲,露出裏麵的青銅匣子。
    匣子打開的瞬間,朱瞻膳險些鬆手。裏麵並非遺詔,而是一疊密檔,最上麵的《北元複辟計劃》赫然蓋著擴廓帖木兒的印章。他繼續往下翻,瞳孔突然收縮——其中一頁畫著南京城防圖,標注著各個城門的火器配置,落款是“梅花衛指揮使 素梅”。
    身後突然傳來水流聲,朱瞻膳迅速將密檔收入懷中,轉身時隻見素梅戴著青銅麵具,手中握著帶倒刺的水鏈。她的水鏈纏住他手腕時,他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沉香——正是昨夜太廟的味道。
    “小王爺好雅興,”素梅的聲音透過麵具傳來,“可惜你來得太晚了。”她手腕翻轉,水鏈上的倒刺劃破朱瞻膳手背,“知道為什麽皇太孫今早突然讓你進宮嗎?因為方孝孺已經查到,你兄長昨夜根本沒去給嶽母祝壽——他去了城西的鐵匠鋪,定製了三百副鎖子甲。”
    朱瞻膳心中劇震,這正是梅花衛最陰毒的栽贓——私造甲胄,形同謀反。他強忍疼痛揮拳擊向素梅麵門,卻見她突然鬆開手,指向上方。水麵傳來數十道黑影,竟是穿著潛水服的忠勇衛錦衣衛!
    “皇太孫有旨,”為首的千戶浮出水麵,“忠勇伯私闖禁地,意圖盜取國寶,著即拿下!”
    朱瞻膳轉身想逃,卻被水鏈纏住腳踝。素梅的麵具在水中脫落,露出左頰的梅花刺青:“忘了告訴你,這暗礁群裏全是機關,就算你拿到遺詔——”她忽然扯動水鏈,暗礁後方傳來巨石滾動聲,“也出不去了。”
    千鈞一發之際,湖麵傳來炮聲。春桃駕著小船撞開暗礁,船上的胡廣舉起一個青銅令箭:“奉皇太孫口諭,特赦忠勇伯!”令箭上“如朕親臨”四字在陽光下清晰可見,錦衣衛們紛紛讓開。
    朱瞻膳被拉上小船時,瞥見素梅潛入水中的背影,她腰間掛著的正是朱棣所說的並蒂蓮銅盒。胡廣遞來金瘡藥,低聲道:“方才燕王府傳來消息,皇太孫的使者已到,正在前廳宣旨。”
    申時正刻,燕王府前廳。
    朱允炆的使者展開黃綾時,朱棣的目光一直盯著對方袖口的暗紋——那是梅花衛的標誌。宣旨聲中,“私造甲胄”“意圖不軌”等詞如重錘砸在眾人耳邊,朱瞻基忽然往前半步:“敢問天使,證據何在?”
    使者冷笑一聲,從懷中取出個油紙包,裏麵是片鎖子甲的鱗片:“這是從城西鐵匠鋪搜出的,上麵刻著燕王府的標記。”
    朱棣忽然大笑,聲如洪鍾:“笑話!本王的甲胄皆用燕京特供的精鐵,你這鱗片用的卻是江南熟鐵!”他抽出佩刀劈開鱗片,裏麵果然露出暗紅色紋路,“再者,本王若要謀反,為何讓兒子去領忠勇伯封號?難道生怕天下人不知道燕藩有反心?”
    使者臉色微變,忽見朱瞻膳衝進前廳,懷中露出半片密檔。朱棣目光一凜,立刻明白這是扭轉局勢的關鍵:“天使且看,這是方才在玄武湖底找到的北元密檔,裏麵清楚寫著梅花衛如何偽造證據,嫁禍本王!”
    使者想搶密檔,卻被春桃用鏢抵住咽喉。朱瞻膳趁機展開《北元複辟計劃》,當“刺殺藩王,挑起內戰”的字跡映入眾人眼簾時,廳外突然傳來馬蹄聲。方孝孺帶著忠勇衛闖入,手中舉著個血跡斑斑的銅盒——正是素梅腰間的並蒂蓮盒。
    “啟稟燕王,”方孝孺的目光掃過密檔,“此盒乃從觀音奴貼身婢女手中繳獲,裏麵裝著梅花衛的調令文書,還有……”他取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太祖爺真遺詔的抄本,上麵明確寫著‘藩王有清君側之權’。”
    朱棣的瞳孔驟縮,這正是最危險的雙刃劍——若真遺詔承認清君側合法性,朱允炆必視燕藩為心腹大患;若否認,則坐實梅花衛偽造遺詔的罪名。朱瞻膳忽然意識到,朱允炆為何遲遲不公布太廟遺詔的查驗結果——他在等一個讓雙方都無法否認的時機。
    “方大人,”朱瞻膳忽然開口,“能否容在下一觀真遺詔抄本?”他接過紙張時,故意讓袖口的血跡沾到紙上,“太祖爺的指印用的是‘朱砂混龍血’,遇血會顯金紋。”
    眾人屏息凝視,果然見紙上指印處浮現出細小的金色紋路,正是朱元璋的帝王之相。方孝孺臉色凝重:“看來梅花衛不僅偽造了遺詔,還散布了多個版本的‘真相’,其目的就是要讓朝廷與藩王自相殘殺。”
    朱棣忽然單膝跪地:“既然真相大白,還請方大人回稟皇太孫,本王願領三萬燕軍,直搗北元餘孽老巢,以表忠心。”
    這句話如巨石投入深潭。朱瞻膳清楚,這是父親的以退為進——若朱允炆同意,燕軍將名正言順離開南京,擺脫朝廷監視;若拒絕,則坐實“猜忌藩王”的罪名。方孝孺盯著朱棣,良久才道:“燕王忠心可鑒,某定當如實回奏。不過……”他看向朱瞻膳,“忠勇伯需隨某進宮,向皇太孫詳述玄武湖之事。”
    酉時初刻,乾清宮。
    朱允炆聽完奏報,盯著朱瞻膳腰間染血的密檔:“所以,梅花衛的真正目的,是借遺詔之亂,讓朕與燕王兩敗俱傷,他們好趁機扶持觀音奴的兒子上位?”他忽然咳嗽得幾乎握不住茶杯,方孝孺連忙遞上參湯,“傳旨,晉封觀音奴之子為順義王,賜居鳳陽——實則軟禁。至於梅花衛……”
    他忽然從龍椅後取出第三份遺詔,朱瞻膳瞳孔驟縮——這份遺詔的指印處竟有兩道裂痕,一道是偽造的,一道是真的!朱允炆看出他的震驚,苦笑道:“太祖爺當年為防萬一,確實留了三份遺詔,一份在太廟,一份在朕手中,還有一份……”他看向窗外的護城河,“在玄武湖底的石匣裏,可惜被素梅毀掉了。”
    朱瞻膳忽然明白,為何素梅要在太廟焚燒遺詔——她毀掉的隻是第三份假遺詔,為的就是讓真遺詔的秘密永遠沉入湖底。朱允炆將密檔收入金匱,沉聲道:“朕命你為‘靖難監軍’,隨燕王北上,但有一事你需牢記——”
    他忽然握住朱瞻膳的手,掌心有枚溫熱的玉玨:“若燕王有異心,你可憑此玨調動山東都司兵馬。但你也要記住,”他的目光穿透殿門,望向北方的天空,“真正的敵人從來不是藩王,而是那些想讓大明重回分裂的人。”
    離開紫禁城時,暮色已染透宮牆。春桃替朱瞻膳係上監軍印綬,發現他手中緊握著那枚玉玨:“小王爺,這玉玨的紋樣……”
    “是太祖爺當年賜給馬皇後的‘山河玨’,”朱瞻膳望著手中的羊脂玉牌,“皇太孫把象征天下兵馬的玉玨交給我,既是信任,也是警告。”他翻身上馬,遠處燕王府的方向傳來集結軍隊的號角聲,“春桃,傳令下去,明日卯時開拔,目標——居庸關。”
    夜風卷著玄武湖的水汽撲麵而來,朱瞻膳摸出懷中的密檔,上麵“清君側”三字在月光下忽明忽暗。他知道,真正的戰爭才剛剛開始——不是燕藩與朝廷的較量,而是大明王朝與暗處陰影的對決。當他策馬奔向燕王府時,身後的紫禁城漸成剪影,而前方的征途,正鋪展開血色與榮耀交織的畫卷。
    (第六章完,全文共5387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