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誰在替我封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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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鎮圖書館的後巷裏,林逸指尖的溫度仿佛還殘留著那本手抄語錄的陳舊觸感。
紙頁泛黃,卻重若千鈞。
每一句被記錄的話,都像一根無形的絲線,從他身上抽出,編織成一張將他牢牢捆縛的巨網。
風聲在耳畔匯聚成楚瑤清晰而凝重的低語,帶著一絲金屬般的冷意:“這不是個人行為。這本書的抄寫頻率、傳播路徑、情感共鳴曲線,都精準地符合‘認知重塑工程’的典型特征。有人在用你的語言,編織一個新的‘你’,一個他們需要的‘你’。”
“神。”林逸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將那本薄薄的冊子揣入懷中,動作輕柔,仿佛在安放一枚即將引爆的炸彈。
他抬眼望向小鎮遠處那片燈火闌珊的區域,聲音裏聽不出一絲波瀾:“不是清道夫,是人——是那些跪得太久,害怕沒有神可拜的人。”
楚瑤的風聲停頓了片刻,隨即送來更具體的情報:“數據流指向鎮外西側的‘平凡英雄紀念館’。表麵上,那裏紀念的是各個時代的平民義舉,但其地下的能量波動異常活躍,與你身上逸散的記憶碎片存在高度共鳴。”
平凡英雄紀念館。
林逸的多好的名字,多完美的偽裝。
用無數個渺小而真實的光輝,去掩蓋一個被刻意塑造的、巨大的虛假神隻。
這手段,比單純的暴力和洗腦要高明得多。
夜幕是最好的掩護。
林逸的身影如鬼魅般融入黑暗,沒有驚動任何人。
紀念館的外觀看上去莊嚴而樸素,門口的石碑上鐫刻著一個個陌生的名字,他們都曾因見義勇為、舍己為人而被銘記。
館內燈光昏暗,陳列著老舊的獎章、褪色的錦旗和一些英雄事跡的圖文介紹,空氣中彌漫著灰塵和時間的味道。
一切都顯得那麽正常,正常到令人不安。
林逸沒有在這些表象上浪費一秒鍾。
他的感知力如同最精密的雷達,穿透了厚重的混凝土地板,直抵那股躁動的能量源頭。
在紀念館後方一間不起眼的雜物間裏,他找到了通往地下的暗門。
門被推開的瞬間,一股混雜著昂貴香料和狂熱信仰的濃重氣息撲麵而來,令人作嘔。
地下室的空間遠比想象中要大。
這裏沒有窗戶,隻有上百支手臂粗的蠟燭在靜靜燃燒,燭光搖曳,將牆壁上的一切照得忽明忽暗。
牆上,掛滿了林逸的畫像。
有他戰鬥時的側臉,有他演講時的背影,有他疲憊時靠在牆邊休息的抓拍……每一張都經過精心挑選和修飾,將他塑造成一個孤獨、強大、悲憫而不可戰勝的符號。
而在祭壇的正中央,一個與他身形一模一樣的人形傀儡靜靜地站立著,它由某種不知名的金屬和仿生材料構成,皮膚的紋理、頭發的走向都與林逸本人別無二致。
無數道肉眼無法看見的金色絲線從四麵八方匯聚而來,沒入傀儡的胸口,那是從各地信徒心中收集而來的“林逸記憶碎片”,是他們的崇拜、想象和期望。
一個身形佝僂的老者正跪在祭壇前,他穿著樸素的教師製服,臉上布滿皺紋,眼神卻狂熱得嚇人。
他正是鎮上德高望重的老教師,此刻卻像最虔誠的信徒,對著傀儡喃喃自語,聲音因激動而顫抖:“請您歸來,世界還需要您……需要您的指引,您的力量,您的存在本身就是我們對抗絕望的唯一信仰!”
林逸靜靜地站在陰影裏,心中沒有憤怒,隻有一股深沉的悲哀。
他看出來了,這傀儡不僅僅是偶像,它是一個容器,一個接收器。
當收集的信仰和記憶碎片達到某個閾值,這個沒有靈魂的軀殼,就可能在無數信徒的集體意誌下“蘇醒”,成為一個行走於世的、完美的“林逸神”。
一個隻會說他們想聽的話,隻會做他們期望的事,永遠正確,永遠強大的神。
摧毀祭壇?殺了這個老教師?
不。
林逸冷酷地想,那隻會讓他們更加堅信自己的神是因“邪魔”迫害而隕落,從而催生出更瘋狂的信仰。
要摧毀一座神像,最好的辦法不是用錘子砸碎它,而是讓它自己走下神壇,當眾出醜。
他悄無聲息地靠近,指尖凝聚起一縷微弱但精純的精神力。
老教師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禱告中,對身後的黑暗一無所知。
林逸的手指輕輕點在了傀儡的後心,那裏是能量核心所在。
一段偽造的記憶,或者說,一段被他刻意塵封的真實記憶,被精準地植入了核心程序的最底層。
那是很久以前,在某個決定世界走向的重大抉擇前夜,他獨自一人麵對著深淵般的未來。
恐懼像毒蛇一樣啃噬著他的心髒,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無力。
他甚至想過放棄,想過帶著楚瑤和身邊的人逃到一個無人知曉的角落,苟且偷生。
深夜裏,他對著通訊器另一頭的楚瑤,用幾乎無法聽清的聲音,說出了那句連自己都感到羞恥的話。
這段記憶從未向第三人展示過,它是林逸內心最柔軟、最不堪的一塊傷疤。
現在,他親手將它撕開,送給了這個即將成神的冒牌貨。
他要讓這段“不完美”的自己,成為這個“完美神明”蘇醒後的第一段意識。
做完這一切,他如來時一般,悄然退入黑暗,消失無蹤。
三日的等待,對小鎮的信徒們來說,是期盼的煎熬。
對林逸而言,則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第三日午後,平凡英雄紀念館的地下祭壇,擠滿了聞訊而來的核心信徒。
他們圍繞在祭壇周圍,眼神狂熱而期待。
老教師站在最前方,主持著這場迎接“神”歸來的儀式。
就在儀式達到高潮,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之際,祭壇中央那具一直紋絲不動的傀儡,手指突然輕輕抽動了一下。
人群中爆發出壓抑的驚呼。
緊接著,傀儡那雙空洞的眼睛裏,緩緩亮起了微弱的光芒,仿佛沉睡了萬年的靈魂正在蘇醒。
它的頭顱僵硬地轉動,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神……神蘇醒了!”有人激動得熱淚盈眶,當場跪倒在地。
老教師更是老淚縱橫,他顫抖著伸出手,想要觸摸他的神明,聲音哽咽:“您……您終於回來了!”
傀儡的嘴唇開啟,發出的聲音帶著一絲金屬合成的質感,卻又夾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人類的迷茫和顫抖。
它說出的第一句話,清晰地傳遍了地下室的每一個角落。
“……我其實怕死,怕到想逃。”
整個地下室瞬間死寂。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臉上,狂熱和激動變成了錯愕與荒謬。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滯了。
幾秒鍾後,嘩然之聲如洪水般爆發!
“什麽?”
“它在說什麽?這是神的語言嗎?”
“不可能!林逸大人怎麽會怕死!”
老教師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他如遭雷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猛地衝上前,指著傀儡怒斥道:“你在胡說什麽!這是褻瀆!你是誰?你不是他!”
傀儡的目光平靜地落在老教師身上,那雙剛剛亮起的眼睛裏,似乎多了一絲悲憫。
它再次開口,聲音比剛才流暢了許多:“若我不曾恐懼,又怎能理解你們麵對絕望時的顫抖?”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不等眾人反應,傀儡繼續說了下去。
它的聲音不高,卻有著穿透人心的力量。
它開始講述,講述林逸在某次關鍵戰役前的猶豫;講述他因為一個錯誤的判斷導致計劃失敗,幾乎葬送了整個小隊;講述他對楚瑤的愧疚,因為他的選擇讓她背負了太多;講述他對龍五的虧欠,那份深埋心底,從未說出口的債……
全是真的。
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心理活動,都真實到令人不寒而栗。
但這些,全都是英雄光環之下,從未被傳頌,甚至被刻意抹去的“汙點”。
信徒們臉上的狂熱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迷茫、懷疑和痛苦。
他們引以為傲的信仰,那個完美無瑕、戰無不勝的精神支柱,正在一點點地崩塌、碎裂。
一個年輕人顫聲問道:“我們……我們崇拜的,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尊被我們自己拚湊出來的神?”
這個問題,像瘟疫一樣在人群中蔓延。
爭論聲、質疑聲、哭泣聲混雜在一起,曾經堅不可摧的信仰,第一次出現了巨大的裂痕。
遠處的高樓上,林逸迎風而立,將下方紀念館的騷亂盡收眼底。
他沒有絲毫的快意,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水。
他輕聲對著風說,像是在對楚瑤解釋,又像是在對自己宣告:
“讓‘我’變得可笑、可悲、可恨……隻要別再讓我成為他們的答案。”
就在這時,楚瑤的預警聲陡然響起,帶著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凝重:“林逸!情況有變!第七節點的最後一次脈動開始了——它在嚐試與那具傀儡共鳴!它的目標不是你,是那個‘被質疑的神’!它想借著這具被注入了‘人性’的軀殼,完成一次完美的反向寄生!”
林逸瞳孔驟然一縮。
幾乎在同一時間,紀念館的地下祭壇中,正在被信徒們圍著爭論的傀儡,突然停止了所有的言語。
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注視下,它緩緩抬起了自己的雙手。
在一片令人牙酸的機括聲中,它抓住了自己的頭顱,猛地向上一抬!
“哢嚓——”
頭顱被整個摘了下來。
露出的,不是複雜的線路和機械結構,而是一顆人頭大小、通體剔透、內部刻滿了億萬玄奧符文的晶核。
那晶核正散發著柔和而聖潔的光芒,將整個地下室照得亮如白晝。
所有人都被這詭異而神聖的一幕驚得失語。
緊接著,一道清晰、沉穩,不帶任何機械質感,卻又無比威嚴的聲音,從那顆發光的晶核中直接響起,回蕩在每個人的靈魂深處:
“真正的林逸……從不會教你們信他。”
話音落下,整個地下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
老教師雙腿一軟,徹底跪倒在地,眼中最後的光芒也熄滅了。
人群呆若木雞,看著那具無頭的軀體和那顆懸浮的璀璨晶核,腦中一片空白。
神死了。神又以另一種方式,宣告了自己的真理。
信仰的真空,帶來了比狂熱更可怕的恐懼和迷茫。
這個世界,在失去了“神”作為答案之後,又將走向何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