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我不當答案,我當問題

字數:7336   加入書籤

A+A-


    鎮中心廣場,死寂如墳。
    刺骨的寒風卷著雪沫,抽打在每個人的臉上,卻遠不及那塊新立的石碑帶來的衝擊更令人心神俱裂。
    那是一塊無名之碑,材質是鎮壓第七節點時剩下的最後一塊基岩,黝黑深沉,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和希望。
    碑上沒有墓誌銘,沒有功績錄,隻有一行以利刃鑿刻出的血字,每一個筆畫都透著冰冷的質問:
    “你為什麽需要救世主?”
    林逸就站在碑前,身形挺拔如槍,任由風雪落滿肩頭。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風雪,送入每一個人的耳中。
    “從今天起,接下來七天,這裏將舉行‘審判林逸’大會。”
    “誰都可以上來。說我說過的錯話,做的錯事,甚至……”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張張或驚愕、或憤怒、或迷茫的臉,“我該死的理由。”
    全鎮嘩然!
    人群像被投入巨石的湖麵,瞬間掀起滔天巨浪。
    人們無法理解,這個一手將小鎮從深淵邊緣拉回來的男人,這個被無數人暗地裏視為新時代守護神的人,為何要上演這樣一出荒唐的鬧劇。
    “瘋了!他絕對是瘋了!”
    “審判他?我們有什麽資格審判他?沒有他,我們早就成了裂縫裏那些怪物的食糧!”
    “可……他說的是真的嗎?我們真的可以……指控他?”
    竊竊私語匯成嗡鳴,懷疑與不安在人群中瘋狂滋生。
    一道裹挾著風元素的倩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林逸身後,楚瑤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焦急,凝成一線送入他的耳中:“你這是在玩火!清道夫一直在等待‘神格回流’的契機,你主動將自己置於所有信念和怨念的焦點,等於是在為他們敞開大門!一旦人們對你的信仰崩塌,轉化為純粹的憎恨,你的‘神格’就會被汙染、剝離,屆時你將毫無反抗之力!”
    林逸沒有回頭,目光依然平靜地注視著騷動的人群。
    “沒錯,所以我不會辯解,一句都不會。”他的聲音同樣以秘法傳來,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決絕,“清道夫想要的是一個被信徒拋棄的‘墮落英雄’,一個被仇恨淹沒的完美祭品。而我要做的,就是讓人們親手把我從神壇上拖下來——用真相,而不是用仇恨。”
    楚瑤還想再勸,但她看著林逸的側臉,那份平靜之下是何等堅硬的決心,最終隻能化為一聲歎息,隱入風雪。
    審判,開始了。
    第一天,在一片死寂的沉默中,一個形容枯槁的女人,踉踉蹌蹌地走上了臨時搭建的石台。
    她雙眼通紅,布滿血絲,死死地盯著林逸,仿佛要用目光將他淩遲。
    “林逸!”她的聲音沙啞,如同破舊的風箱,“我控訴你!”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三年前,為了封印東區的空間裂縫,你下令抽調全鎮所有能源,匯集於一點,發動了‘鎮魂之刺’。”女人的話語越來越激動,每一個字都像是泣血的杜鵑,“我的兒子,天生體弱,全靠醫療倉的維生係統才能活下來。你抽走了能源……你抽走了最後一絲電力……維生係統斷電了。我眼睜睜地看著指示燈一盞盞熄滅,就像看著他的生命一點點流逝……你救了全鎮,卻殺死了我的兒子!”
    她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癱軟在地,發出野獸般絕望的悲鳴。
    廣場上,無數人動容。
    他們隻記得那場慘烈的勝利,卻忘了勝利背後被犧牲的代價。
    一道道複雜的目光匯聚在林逸身上,有同情,有不忍,也有一絲絲被勾起的、隱藏在心底的怨懟。
    林逸沉默地聽著,任由那字字泣血的控訴像刀子一樣刻在自己身上。
    他沒有辯解說那是無奈之舉,沒有解釋說如果不那樣做會有更多人死去。
    當女人的哭聲漸歇,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對不起。”
    他走到女人麵前,無視她充滿恨意的眼神,隻是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記住了他的名字。他叫李浩,喜歡在窗邊看星星,夢想是成為一名植物學家。”
    女人的身體劇烈一顫,猛地抬起頭,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那是隻有她和兒子才知道的秘密。
    林逸沒有再多說一個字,轉身回到了碑前,如同一尊石像。
    他用行動告訴所有人:我接受你的控訴,我銘記你的痛苦,但我不會改變我的決定。
    一夜過去,當第二天的陽光刺破雲層,廣場上的人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更多了。
    一個魁梧的覺醒者大步流星地走上台,他胸口的徽章代表著他是鎮裏狩獵隊的核心成員。
    “林逸!我控訴你的獨斷專行!”他聲如洪鍾,怒吼道,“你教我們,每個人都該是自己的主角,都該為小鎮的未來負責!可結果呢?最好的能量晶核優先供給誰?新發現的遺跡資源如何分配?哪支隊伍去執行最危險也是收獲最大的任務?到頭來,還不是聽你一句話!”
    這番話激起了千層浪,尤其是在眾多覺醒者中引發了強烈的共鳴。
    不患寡而患不均,這是人性。
    林逸的強大讓所有人都信服,但他的權力也確實像一座大山,壓得每個人都喘不過氣。
    麵對這直指核心的質問,林逸一言不發,竟當著所有人的麵,從懷中取出一塊數據板和一支筆。
    他飛快地在上麵書寫著,那是一套全新的資源分配與任務決策草案,裏麵詳細規劃了以貢獻度、團隊實力、任務風險評估為基礎的積分兌換體係,以及成立由各方代表組成的聯合議會,共同決策重大事宜的改革方案。
    寫完,他將數據板高高舉起,麵向全鎮民眾。
    “這份方案,不完美,但它是一個開始。”林逸的聲音傳遍廣場,“從今天起,小鎮的資源分配與決策,不再由我一人決定。它將交由民眾公投,超過三分之二的人同意,即刻生效。”
    說完,他將數據板交給了台下的公證人員,自己則再次退回碑旁。
    人群徹底沸騰了,他們沒想到林逸的回應不是辯解,而是直接放權!
    那份詳細到極致的方案,顯然不是臨時起意,而是早已深思熟慮。
    第三天,氣氛變得更加詭異。
    幾個鎮裏的老人,抬著一個殘破的箱子走上台。
    箱子打開,裏麵是一具幾乎被熔成鐵水的傀儡殘骸,隻有頭顱尚算完整,一隻電子眼還在微弱地閃爍著紅光。
    “這是……‘裁決者’?”有人認出了這具傀儡的來曆,那是上次大戰中,為了掩護林逸而被敵人核心能量熔毀的戰鬥傀儡。
    一道微弱到幾乎無法捕捉的意識波動,從殘骸的處理器核心中傳出,化作斷斷續續的低語,響徹在每個人的腦海:
    “他們……那些藏在暗處的眼睛……想讓你陷入自我否定……讓你憎恨你的過去……讓你因愧疚而崩潰……但我知道……你從不逃避……”
    意識到此為止,那隻閃爍的電子眼徹底黯淡下去。
    林逸走上前,沉默地看著這具追隨自己多年的傀儡殘骸。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那枚尚存一絲餘溫的處理器核心取下,然後轉身,走到石碑前。
    在所有人驚愕的注視下,他在碑底鑿開一個凹槽,鄭重地將這枚核心嵌入其中。
    “你不是我的罪證,而是我這份‘被審判’的見證。”他低聲說道。
    就在核心與石碑融為一體的刹那,一股無形的、邪惡的波動猛然從虛空中降臨!
    第七節點的意誌,那個潛伏在維度夾縫中的恐怖存在,終於抓住了機會。
    它試圖借由這三天來積累的憤怒、懷疑、悲傷與怨念,強行扭曲林逸的形象,將他重塑成那個它最渴望看到的“墮落英雄”模板!
    廣場上空,天色瞬間陰沉,空氣仿佛凝固成了膠質,巨大的精神壓力讓許多普通人直接跪倒在地,痛苦地哀嚎。
    他們的腦海中,不受控製地浮現出林逸冷酷下令、犧牲無辜的幻象,對他的信任正在被一股外力強行撕裂、腐化!
    林逸悶哼一聲,臉色瞬間煞白。
    這股力量直衝他的精神核心,要將他拉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然而,嵌入碑底的傀儡核心突然閃過一絲微光,一股純粹的、不含任何雜質的“守護”意念流淌而出,如同最堅固的堤壩,擋住了那洪流的第一波衝擊。
    審判,在第七節點的幹擾下,繼續進行。
    第四天,在壓抑的氣氛中度過。
    第五天,一個意想不到的人走上了石台。
    那是一個年僅十歲的少年,麵黃肌瘦,眼中卻燃燒著一簇倔強的火焰。
    他的聲音因緊張而顫抖,卻異常清晰。
    “我……我沒有控訴。”少年深吸一口氣,鼓起全部勇氣,大聲說道,“我隻是……昨晚夢見了龍五大哥。”
    “龍五”這個名字一出,全場死寂。
    那是上一代的守護者,在林逸崛起之前,以燃燒自己生命為代價,為小鎮爭取了十年安寧的英雄。
    少年的眼眶紅了,聲音帶著哭腔:“龍五大哥在夢裏對我說……讓你回來。他說,隻有你能守住那扇‘門’,我們不能沒有你。大家都說,你是唯一能守住門的人!”
    這句話,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是的,審判歸審判,可誰來守護他們?
    如果林逸真的被“審判”掉了,小鎮的未來又在哪裏?
    這幾天的怨氣和憤怒,在生存的恐懼麵前,瞬間變得有些可笑。
    人們的眼神變了,從審視和懷疑,變回了依賴和懇求。
    他們又想把林逸推回那個神壇。
    第七節點的意誌再次興奮地波動起來,這正是它想要的!
    民眾的依賴,就是最好的枷鎖!
    然而,林逸接下來的舉動,讓所有人和那個隱藏在暗處的意誌,都徹底愣住了。
    他看著那個少年,看著他眼中那份純粹的期盼,緩緩地,單膝跪下。
    他讓自己與少年平視。
    “孩子,你聽我說。”林逸的聲音從未如此溫柔,卻也從未如此堅定,“如果我回來了,繼續當那把鎖,你們……還會想著自己去開門嗎?”
    他伸出手,輕輕放在少年的肩膀上。
    “龍五燒盡自己,不是為了讓我回來。他是為了讓你們,讓每一個人,都不必再等任何人。”
    “他用生命點燃的,不是交給我一個人的火炬,而是撒向你們所有人的火種。他希望看到的,是一個人人皆可為英雄的世界,而不是一個需要英雄來拯救的世界。”
    林逸站起身,目光如炬,掃過全場。
    “守住門的,不該是我。而應該是你們——每一個人!”
    這一刻,廣場上空那陰沉的壓力,竟出現了 一絲裂痕。
    第七天,深夜。
    喧囂持續了整整六天,到了第七天的午夜,廣場上終於空無一人,隻剩下那尊孤獨的石碑,在風雪中矗立。
    林逸獨自站在碑前,仿佛與這片天地融為一體。
    七天的審判,他承受了所有的指責、怨恨、悲傷與期盼,卻始終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句。
    他隻是在傾聽,在承認,在引導。
    他緩緩伸出手,冰冷的指尖撫過碑上那行深刻的字——“你為什麽需要救世主?”
    “我不再是鑰匙,也不再是鎖。”他對著石碑,也對著整個世界低語,“從今以後,我隻是那個站在門前,問你們‘要不要自己開門’的人。”
    話音落下的瞬間,仿佛某個古老的契約就此終結。
    虛空深處,第七節點那龐大、邪惡、充滿了算計的意誌,發出一聲無聲的、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咆哮,隨後,那股糾纏了小鎮數十年、試圖將這個文明導向“被設計”結局的波動,轟然崩解!
    它終於確認:這個文明,已不再需要被設計,也無法再被設計。
    風雪,在這一刻驟然停歇。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仿佛在為某個即將到來的、截然不同的黎明,積蓄著全部的力量。
    廣場中央,那塊見證了七天審判的石碑,在黑暗中靜默無聲,像是在等待著第一縷晨光的檢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