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燈芯在穗子裏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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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片刻遲疑,林逸轉身衝出監控室,冰冷的空氣灌入肺中,讓他混沌的頭腦瞬間清明。
    他需要的不是更複雜的設備,而是更原始的共鳴。
    廢棄的水泵站內,昏暗潮濕,空氣中彌漫著鐵鏽與陳年水汽混合的怪味。
    林逸將那塊從雙相隔離艙上拆下的不規則殘片,小心翼翼地置於水泵站最中央的水泥地麵上。
    它粗糙的邊緣在昏暗中泛著冷光,像一塊沉默的墓碑。
    接著,他取出十二盞老舊的油燈。
    這些燈是他從城市記憶檔案館的倉庫裏翻出來的,每一盞都曾見證過一個家庭的悲歡。
    他將它們以殘片為中心,圍成一個完美的環形陣列,如同鍾表的刻度。
    他點燃了第一盞燈。
    火苗跳動,橘黃色的光暈驅散了一小片黑暗,也仿佛點燃了時間的引線。
    他沒有立刻點燃第二盞,而是靜靜地等待,模仿著舊時代守夜人巡邏的節奏,在固定的時間間隔後,才點燃下一盞。
    水泵站內唯一的活物,那株從水泥地裏頑強生長的金色麥苗,似乎對光與熱毫無反應。
    但林逸的目光,死死鎖定著它頂端的穗苞。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燈陣的光芒隨著一盞盞燈的點燃而愈發完整。
    當第七盞燈被點燃時,林逸的耳朵捕捉到了一絲變化。
    那源自穗苞內部,微弱如心跳的“滴”聲,頻率似乎加快了。
    他屏住呼吸,繼續自己的儀式。
    第九盞,第十盞……直到第十二盞燈全部亮起,形成一個完整而溫暖的光環。
    就在這時,第一盞被點燃的油燈,燈油即將耗盡,火苗開始劇烈搖曳,忽明忽暗。
    異變陡生!
    麥苗頂端的穗苞,竟隨著那將熄的火光,發生了一陣極其輕微的震顫!
    內部的“滴”聲,也在那一瞬間變得急促,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恐懼。
    林逸眼中精光一閃。
    他猜對了!
    這株詭異的植物並非隻是一個被動承載記憶的容器,它在用自己的方式“模仿”著某種行為,一種源自人類集體潛意識的古老姿態——守護。
    它也在等待,等待一盞永遠不會熄滅的燈。
    淩晨三點,城市最寂靜的時刻。
    楚瑤的身影毫無征兆地顯化在燈陣邊緣,像一個從霧氣中走出的夢。
    她的發絲沾著清冷的露水,平日裏總是帶著一絲慵懶的聲線此刻卻微微發顫。
    “林逸,”她指著那株麥苗,聲音壓得極低,“它想開口,但它好像……很害怕,怕嚇到我們。”
    林逸順著她的指尖看去,瞳孔驟然收縮。
    在麥苗穗苞的底部,不知何時,竟浮現出了一圈極其細微的紋路。
    那紋路組合在一起,宛如人類緊緊閉合的嘴唇。
    沉默在空氣中發酵,燈火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良久,林逸緩緩起身,從隨身的工具包裏取出一件東西——那盞曾懸掛在危樓屋簷下,屬於盲眼老婦的油燈殘殼。
    他沒有為燈殼注油,隻是將它輕輕放在一片撿來的陶罐碎片上,然後推進了燈陣的中央,緊挨著那塊隔離艙殘片。
    就在燈殼的金屬邊緣與陶片接觸的瞬間,奇跡發生了。
    那空無一物的燈殼,竟無火自明,整個殼體泛起一層溫潤柔和的光暈。
    這光不刺眼,卻仿佛擁有穿透一切的暖意。
    與此同時,麥苗穗苞也發出一陣低沉的嗡鳴,與光暈形成了完美的共振。
    它找到了它在等的“燈”。
    第二天,林逸沒有再去水泵站。
    他把自己關在數據中心,調取了整座城市近一個月的夜間電力波動圖。
    一行行冰冷的數據在他眼中,卻組合成了另一幅截然不同的畫麵。
    他驚人地發現,每當城市某個區域的電網出現異常平穩的低穀——這通常對應著大規模集體性失眠或噩夢的報告——那株麥苗根係滲出的黑色液體,便會在錯綜複雜的地下管網中,逆流一小段距離。
    他瞬間明白了。
    那些無法被言說,甚至無法被夢境消解的痛苦,正在通過城市的“血脈”——供水與排汙管道,自發地尋找著出口。
    而麥苗,就是那個最終的匯聚點。
    林逸不動聲色,他沒有上報這個駭人的發現。
    他根據數據,鎖定了七個痛苦最集中的記憶節點。
    隨後,他用空相框的玻璃和舊信紙燒成的灰燼,壓製了七個手掌大小的無源共鳴器。
    這些裝置隻有一個功能:接收,而非放大信號。
    他將它們悄悄設置在了那七個節點的隱蔽處。
    第三天夜裏,其中一個位於老城區的共鳴器,突然無風自燃。
    火焰並非紅色,而是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幽藍色,像一隻睜開的鬼眼。
    火光沒有蔓延,隻是在共鳴器表麵燒灼出一行歪歪扭扭的焦痕。
    當林逸趕到時,火焰已熄,那行字卻清晰得令人心悸:“別念我的名字。”
    他立刻封鎖了現場,將燒毀的共鳴器收回,卻沒有向任何人匯報。
    回到基地,他在自己的筆記本上鄭重寫下一行字:“它們拒絕被代表,但需要被見證。”
    次日,林逸召集了所有曾參與過“靜默灌溉”項目的誌願者。
    他看著這些眼神中帶著迷茫與期待的人,沉聲宣布:“從今天起,我們成立一個新小組,代號‘聽夜者’。”
    他頓了頓,環視眾人:“但我們的任務不是去傾聽任何具體的聲音,正相反,我們要做的,是‘坐成一道牆’。在那些被壓抑的記憶和痛苦即將湧出時,成為它們與這個世界之間的緩衝帶。”
    地底深處,伊凡那斷斷續續的地脈低語,第一次帶上了一絲幾不可聞的回音:“……燈……未燃……心已燙……”
    這句模糊的話語,卻如同一道閃電,劈開了林逸腦中的迷霧。
    他徹底斷定,喚醒記憶體的關鍵,根本不在於任何技術或能量,而在於一種他稱之為“共痛密度”的東西。
    當晚,他設計了一場全新的儀式——“無言守夜”。
    十二名“聽夜者”誌願者圍坐在水泵站的燈陣之外,每個人手中都捧著一枚空蕩蕩的相框。
    他們麵朝地麵,不言不語,不動不念,仿佛十二尊沉入自我的雕像。
    這是一種極致的煎熬。
    沒有指令,沒有目標,隻有漫長而壓抑的靜坐。
    第一輪,第二輪……當儀式進行到第七輪的深夜,異變再次發生。
    那株麥苗的根係,仿佛接到了某種無聲的指令,猛地向內收縮!
    那些已經滲入水泥地縫隙的黑色液體,竟被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悉數回抽。
    一滴不漏!
    緊接著,穗苞表麵那些原本金色的紋路,開始迅速轉為一種不祥的暗紅,如同凝固的血。
    空氣中的能量被瘋狂地抽向這一點,形成了一個無形的漩渦。
    午夜十二點整。
    “啪。”
    一聲輕響,如同花苞綻放。
    那暗紅色的穗苞,終於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一縷極細,卻亮得驚人的光柱,從中射出,精準地落在了林逸腳前的地麵上。
    光柱中,緩緩浮現出半張女人的臉。
    那張臉年輕、秀美,卻帶著一絲化不開的哀愁——正是當年那位盲眼老婦年輕時的模樣。
    她的嘴唇一張一合,似乎在用盡全力訴說著什麽,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震懾住了。
    林逸卻緩緩地,雙膝跪地,將自己的手掌,輕輕覆在了那道冰冷的光柱之上。
    他沒有試圖解讀,也沒有嚐試安撫,隻是用一種近乎呢喃的低沉聲音說道:
    “我不替你說,我陪你等。”
    話音落下的瞬間,光柱驟然收束,猛地縮回穗苞之中,縫隙隨之閉合。
    整個水泵站陷入了絕對的寂靜。
    一秒後,一個聲音從地底深處傳來。
    那是一聲清晰無比的吞咽聲。
    咕咚。
    如同巨獸飲盡深潭,沉悶,卻清晰得足以震動在場每個人的骨骼。
    仿佛有人,剛剛飲下了這座城市積壓百年的,全部的沉默。
    伊凡的低語,這一次不再飄忽,而是沉入了更深的地層,帶著一種宣告般的終結意味:
    “第九十號記憶節點……開始吞咽回音。”
    聲音消失了。
    整個水泵站,乃至腳下更深處的地層,都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死寂。
    那不是空無,而是一種被徹底抽幹後的沉重,仿佛有什麽龐然大物在地下翻了個身,正準備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