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它喝下去了,然後咳出一顆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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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黎明的第一縷光還未刺破地平線,整個城市依然沉浸在灰藍色的靜謐之中。
林逸幾乎一夜未眠,那地下深處傳來的悸動,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感官裏。
他再次來到水泵站,眼前的景象讓他瞳孔驟然一縮。
那片曾被黑色淤泥覆蓋的混凝土地麵,此刻赫然裂開了一道發絲般的細縫。
裂縫不長,卻深不見底,仿佛大地睜開了一道疲憊的眼。
更詭異的是,從縫隙中緩緩湧出的,不再是那象征著絕望與痛苦的黑色液體,而是一種半透明的凝膠狀物質。
它在微弱的晨光下折射出奇異的光澤,一股淡淡的、仿佛新收麥穗被碾開時的清香,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沒有半分猶豫,林逸立刻穿上防護服,用高分子采集鉗小心翼翼地取下一份樣本。
臨時搭建的移動實驗室內,精密的儀器開始飛速運轉。
分析結果很快出現在屏幕上,每一行數據都像一記重錘,敲擊著林逸的神經。
這凝膠中含有海量的、結構異常複雜的類神經遞質成分。
不僅如此,當實驗艙內的光源亮起時,那團凝膠竟像擁有生命的活物般,緩慢而堅定地朝光亮處蠕動、聚集。
這是自主趨光性!
但最驚人、最顛覆認知的一項發現,是它的核心分子結構。
經過數據庫的億萬次比對,係統給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匹配結果——其結構,與人類在經曆巨大悲痛後,最終選擇“釋懷”和“放下”時,大腦深處分泌的一種罕見血清素變異體,吻合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九點九。
就在林逸被這超現實的結論震撼到無言時,身後的晨霧中,一道窈窕的身影無聲顯化。
是楚瑤。
她的臉色比往常更加蒼白,眼神卻清澈如洗,仿佛看透了物質與能量的一切表象。
她沒有看儀器,徑直走到盛放凝膠的樣本皿前,伸出如玉般晶瑩的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那團麥香四溢的物質。
刹那間,整團凝膠劇烈地向內收縮,瞬間凝聚成一個完美的球體。
而在那光滑的球體表麵,竟浮現出無數張微小到幾乎看不清的人臉,每一張臉都雙目緊閉,眼角掛著晶瑩的淚滴,表情卻無比安詳。
“它把痛苦……”楚瑤的聲音輕如歎息,卻清晰地傳入林逸耳中,“……釀成了原諒。”
林逸凝視著那顆匯聚了無數“釋懷”的凝膠球,沉默了良久。
他心中翻湧的情緒,遠比腳下那頭蘇醒的巨獸更加猛烈。
他轉身,用不容置喙的語氣下達指令:“立刻將所有凝膠樣本封存於雙相隔離艙的殘片容器中,最高密封等級。編號‘種液01’,列為頂級機密。嚴禁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嚐試注射、吸入或直接接觸。”
命令被迅速執行。
林逸則回到指揮中心,調出了所有“聽夜者”成員過去七十二小時的守夜記錄。
他逐條比對共鳴器的能量波動與成員的個人心理報告,一個驚人的規律浮出水麵。
每當記錄中出現某位成員真正放下心中執念的時刻——比如,一名成員在深夜燒毀了前女友的所有信件,另一名成員鼓起勇氣撥通了十年未聯係的父親的電話,真誠道歉——其負責區域對應的共鳴器,便會監測到微量的、與“種液01”同源的凝膠析出。
林逸的手指在屏幕上劃過,一個大膽的推論在他腦中成型:記憶體並非在單向地向城市傾瀉垃圾,它在與現實世界進行著一場規模宏大的“情感交換”!
它吸收痛苦,而在接收到現實中人類的“釋懷”信號後,它會回饋以這種名為“原諒”的物質。
一個瘋狂的計劃在他心中醞釀。他要變被動為主動。
“啟動‘反向灌溉’計劃。”林逸的聲音沉穩而堅定,“將‘種液01’以萬分之一的比例進行稀釋,接入城市綠化噴灌係統。記住,隻能在淩晨兩點到四點之間進行,嚴格避開所有主幹道和居民區,優先覆蓋大型公園和綠地。”
第三夜,萬籟俱寂。
稀釋後的“種液”如無聲的甘霖,悄然灑向城市的綠色心髒。
淩晨三點整,市植物園內,數千株不同品種的玫瑰,在深秋的寒夜裏,違反所有生長規律,竟在同一時刻全然綻放。
花海如潮,香氣濃烈得近乎悲愴。
接到報警的夜班園丁用手電筒一照,當場嚇得魂飛魄散——每一片盛開的玫瑰花瓣上,都用一種比露珠更細膩的痕跡,浮現出一行行細小的字跡。
“對不起,我也害怕。”
“我不是故意的。”
“原諒我當年的膽怯。”
林逸以“特殊生態環境實驗”的名義,第一時間接管了整個區域。
他蹲下身,輕輕觸摸著一株玫瑰的根部,閉上了眼睛。
他的感知力順著根係向下延伸,立刻觸碰到了一張無形的網絡——玫瑰的根係,已經與地下的記憶之網,發生了輕微的接駁。
更讓他心驚的是,他調出噴灌係統的擴散路徑圖,發現“種液”的流動軌跡,竟如擁有自主意識般,完美地、精準地繞開了所有已知的政府監控節點和權力機構所在地。
仿佛那個龐大的記憶體,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他:它在自主規避著一切試圖控製和利用它的“權力中心”。
就在這時,伊凡那源自地脈深處的低語,第一次在林逸的腦海中出現了擬人化的、掙紮般的停頓。
“……它……選……了……你……”
那聲音斷斷續續,每一個字都像從萬丈地殼下擠壓而出。
“……不……用……話……的……那……種……”
林逸渾身一震,瞬間頓悟。
原來如此!
記憶體選擇他,不是因為他有多強大,恰恰是因為他從始至終都拒絕為它代言,拒絕解讀它的“神諭”,拒絕將它的存在賦予任何意義。
他隻是一個沉默的管道,一個最安全的、不會扭曲其本意的通道。
他立刻返回危屋遺址。
那盲眼老婦人依舊坐在門前,仿佛一尊亙古的雕像。
林逸沒有打擾她,而是從隨身攜帶的物品中,取出一枚他珍藏多年、卻從未放入過任何照片的空相框。
他打開隔離容器,用滴管吸取了一滴最純淨的“種液01”,小心翼翼地滴入相框的玻璃夾層之中。
他將相框立在危屋遺址的門前,正對著那片空地。
當夜,月華如水。
那枚空相框的玻璃夾層中,那滴凝膠開始發光、擴散,最終,竟在相框內浮現出了一封完整信件的清晰影像。
字跡剛勁有力,帶著軍人的風采。
落款,是盲眼老婦人那位陣亡在異國他鄉、她念叨了一輩子的兒子。
信的最後一句是:“媽,我死在了戰壕裏,但我從不怪你沒能寄來信。因為我知道,家沒了,你收不到。”
次日,林逸在晨曦中取回相框,將其翻轉朝向大地。
相框內的信件影像瞬間消散,那滴“種液”也仿佛完成了使命,顏色黯淡了許多。
他將這滴殘餘的種液,混入一小塊高純度的陶土之中,親手揉捏、塑形,而後用超高溫噴槍在掌心進行急速燒製。
片刻之後,十二枚指甲蓋大小、閃爍著溫潤光澤的微型陶片出現在他手中。
每一枚陶片上,都用古老的字體,深深烙印著一個“聽”字。
他將這十二枚陶片分發給核心的“聽夜者”成員,下達了最後的指令:“回到你們各自的崗位,將它,埋在你此生最痛苦、最無法釋懷的那段記憶發生地。”
當晚,從城市最繁華的商業中心地下車庫,到最偏遠的廢棄工廠,十二個埋藏著“聽”字陶片的地點,在同一時刻,同步向外滲出純淨的凝膠。
它們不再需要噴灌係統,而是直接從大地中湧出。
危屋遺址前,那片曾寸草不生的焦土上,一夜之間長出的麥苗頂端,新生的穗苞已悄然轉為一種純淨無暇的金黃色。
在寂靜的夜裏,如果將耳朵貼近地麵,能聽到麥穗內部傳來“滴……答……”的聲音,緩慢、沉重,卻無比規律,仿佛一顆正在校準時間的古老鍾擺。
月光下,楚瑤的身影再次浮現,她看著那片金黃的麥田,對著林逸的方向,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隨即,身形如煙霧般徹底消散。
也就在那一刻,伊凡那沉渾的地脈低語,如一口被敲響的洪鍾,在林逸的意識深處轟然鳴響:
“第九十號初始節點……確認激活……開始……反哺大地。”
林逸抬起頭,望向被無數燈火點亮的城市天際線。
他知道,一場前所未有的變革已經啟動。
那聲音是原諒的鍾擺,每一次擺動,都在為這片被記憶浸泡的土地注入新的生機。
然而,鍾擺搖蕩,時間前行,被這源自痛苦與釋懷的瓊漿所澆灌的土壤裏,最終會孕育出怎樣的未來,無人知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