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老樣子,不加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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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根弦被撥動的瞬間,並非發出巨響,而是一種尖銳的、幾乎撕裂耳膜的死寂。
林逸的手指微微顫抖,捏住那張輕飄飄的紙條,上麵的字跡與昨日一般無二,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熟悉感:“新鄰居,嚐嚐手作。”
他的視線越過紙條,落在那隻取代了新鮮蔬菜的陶罐上。
罐子是粗陶的,釉色暗沉,看起來有些年頭。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做什麽重大的決定,伸手揭開了罐蓋。
一股奇異的香氣瞬間鑽入鼻腔。
不是市麵上醃菜的鹹齁,而是一種複雜的、帶著歲月沉澱的清香。
酸中帶甜,是紫蘇和青梅特有的清冽香氣,蠻橫地衝破記憶的閘門。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罐子裏,白蘿卜被切得厚薄不一,刀工笨拙,卻用最老派、最固執的方式,加入了紫蘇葉和青梅片。
這世上,隻有一個人會這麽做。
隻有他的母親,才會嫌棄外麵的醃蘿卜添加劑太多,固執地用這種費時費力、味道卻醇厚回甘的老法子,隻為他貪嘴時能多吃兩口。
母親去世後,這個味道,就徹底從他的世界裏消失了。
林逸死死盯著那幾片漂浮在湯汁裏的紫蘇葉,仿佛要將它們看穿。
喉頭一陣幹澀,他猛地蓋上罐子,像是在隔絕一個從墳墓裏爬出來的幽靈。
昨夜,他在閣樓上翻看母親的舊書,指尖無意中劃過一頁,上麵夾著一片幹枯的銀紋草葉,旁邊用鉛筆淡淡地標注著四個字——食味存人。
食物的味道裏,存著一個人的魂。
他沒有回條,也沒有去敲響任何一扇門。
這個小區老舊得像被時間遺忘,鄰裏之間淡漠如水,他甚至不知道隔壁住的是誰。
憤怒?
驚恐?
都不是。
一種更加冰冷的、仿佛被人窺破了所有秘密的悚栗感,從他脊椎骨一路攀升到天靈蓋。
他走到窗邊,沉默地將那隻用來裝硬幣的空瓷碗拿起來,一言不發地倒扣在窗台上。
碗口朝下,像一個封印,又像一個無聲的詰問。
第二天,石子小徑上,陳阿婆提著半桶水,步履蹣跚。
她看見一個年輕的母親正蹲在牆角,指著一叢貼牆生長的奇特植物,教自己的孩子:“寶寶看,這叫牆語花,它的花語是‘記得’。”孩子踮起腳尖,奶聲奶氣地問:“那它記得誰呀?”
年輕母親笑了笑,沒答上來。
陳阿婆卻停下了腳步,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無人察覺的微光。
她沒有出聲,靜靜地看著那對母子走遠,直到她們的身影消失在巷口。
她才緩緩蹲下身,幹枯如樹皮的手指,輕輕觸碰了一朵半開的花苞。
花瓣在她的指尖下微不可察地一顫。
詭異的是,陽光下,這朵花竟沒有投下任何影子。
下一秒,一滴晶瑩的露水,毫無征兆地從花心沁出,精準地滴落在她的掌心。
陳阿婆緩緩低下頭,看向掌心的水滴。
那水滴清澈如鏡,倒映出的,卻不是她自己蒼老的臉,而是林逸昨天清晨提著菜籃,從這條路走過時,那個略顯孤寂的背影。
她溝壑縱橫的臉上,緩緩綻開一個了然的笑。
“原來它記得的,”她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喃喃道,“是你走過的路。”
又過了幾日,陰雨連綿,林逸被困在家中,索性整理起閣樓上的舊物。
一個生了鏽的鐵皮盒被他從箱底翻了出來,打開的瞬間,灰塵撲麵而來。
裏麵是滿滿一盒信稿,都是他大學時寫的,卻沒有一封寄出。
每一封的開頭都一模一樣:“媽媽,今天我……”
今天我拿了獎學金。
媽媽,今天我跟同學吵架了。
媽媽,今天食堂的紅燒肉很好吃,像你做的一樣……那些無法說出口的思念和瑣碎,凝固在泛黃的紙上,散發著陳腐的氣息。
他本想一把火燒了這堆無用的念想,了卻這樁心事。
可就在他劃動火柴的瞬間,窗外院牆邊的一片野草,那銀色的脈絡竟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光芒雖弱,卻在陰沉的天色下清晰可見。
草葉無風自動,像一隻隻纖細的手指,朝著他,朝著他手裏的鐵皮盒,輕輕擺動。
林逸的動作僵住了。
他看著那片詭異的銀光,鬼使神差地,鬆開了手裏的火柴。
他沒有再試圖點燃,而是將那些信紙一封封抽出,發了狠似的,全部撕成了碎片。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將漫天紙屑盡數撒入樓下那個閑置多年的花盆裏。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
當夜,他睡得極沉。
而在他不知道的黑暗中,花盆的泥土裏,無數肉眼難辨的白色菌絲,正悄無聲息地從土壤深處湧出,貪婪地纏繞住每一片沾染著墨跡和記憶的紙屑。
第二天清晨,林逸被窗外透進的一絲微光驚醒。
他走到窗邊,隻看了一眼,便再也無法移開目光。
那個盛滿了他“遺言”的花盆邊緣,竟浮出了一圈細小的、仿佛由光芒凝聚而成的嫩芽。
每一株光芽的花心,都閃爍著一個模糊卻可辨認的漢字。
那些字連在一起,組成了一句冰冷而清晰的話——
“我說了,你聽著。”
與此同時,陳阿婆也發現了異常。
自從她不再每天給石子小徑兩側的牆語植物澆水後,這些詭異的植物非但沒有枯萎,反而生長得愈發勻稱,葉片上的銀色脈絡也更加明亮。
她感到困惑,取來自己那塊老舊的懷表,坐在牆邊,一動不動地開始計時。
她發現,那些銀脈中光芒的流動,其強弱起伏的節律,竟然與整座城市自來水管道的水壓波動,完美同步。
早晚高峰,居民用水量大,水壓變化劇烈,光芒就流轉得歡快。
午夜時分,用水量驟減,水壓平穩,光芒便如呼吸般悠長。
原來如此。
陳阿婆恍然大悟。
這些以記憶為食的“東西”,已經進化了。
它們不再需要某個特定的人去“守護”,而是將根須紮進了這座城市流動的血脈裏,所有居民無意識的日常用水,都成了輸送養分的新機製。
記憶不再需要被刻意守護,它已經活進了生活本身。
當晚,她將那隻跟了她幾十年的水桶倒扣在遺址的空台前,就像林逸倒扣的碗一樣。
黑暗中,一縷縷細微的菌絲從桶底悄然爬出,如擁有生命的觸手,鑽入了地麵的縫隙。
生活在詭異的平靜中繼續。
林逸的鞋底磨穿了,他拿著鞋去了巷口那個開了幾十年的修鞋攤。
老師傅戴著老花鏡,一邊穿針引線,一邊閑聊般說道:“小夥子,你這鞋底磨得怪,總磨外側,像是走著走著,總急著要轉身回頭看一樣。”
林逸的心猛地一沉。
老師傅沒察覺他的異樣,又自顧自地笑了:“不過啊,最近這條路好走了。夜裏,那石子路邊上總有亮光,不絆腳了。”
林逸低下頭,他想起自己曾無數次在夜晚走過那條小徑,在那些牆語花發出的微光旁駐足,好奇地觀察,然後在離開時,總會下意識地回頭,看那片光是否還在。
如今,他不再回頭了,路,卻反而更亮了。
他付錢時,在老師傅遞來的鞋盒下,多壓了兩枚硬一元硬幣。
這是母親教他的,對於手藝人的尊重,一種“無聲的感謝”。
次日清晨,陳阿婆在石子小徑的盡頭,看見了一隻倒扣著的白色搪瓷杯,杯子有些舊了,但很幹淨。
杯底壓著半塊用糖紙包好的梅子糖,她認得,那是林逸前幾天在巷口雜貨店買的,當時還塞了一包給老板。
她拾起那半塊糖,還沒來得及拆開,就聽見腳下的土地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菌絲顫動聲。
一縷光流從搪瓷杯底悄然蔓延開來,在布滿塵土的地麵上,飛快地拚出了一行小字:“老樣子,不加鹹菜。”
那是林逸母親生前點菜時最愛說的一句話。
陳阿婆剝開糖紙,將那半塊梅子糖含入口中。
濃烈的酸味猛地衝上鼻尖,她的眼角,竟控製不住地微微濕潤了。
她緩緩轉身,身後那由光芒組成的小字,無聲地亮起,又緩緩隱去,仿佛隻是清晨的一縷薄霧,被風吹散了。
回到家中,林逸看著窗台上那隻依舊倒扣著的空碗。
世界在他眼中已經全然不同。
那個充滿死寂、悲傷和麻木的日常,被撕開了一道通往未知的裂口。
裂口之後,是深淵,還是救贖?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平靜的日子,徹底結束了。
他第一次,開始期待第二天的清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