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 倒扣的碗,盛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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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破曉,一抹微光刺破黑暗,精準地投射在窗台那隻倒扣的青瓷碗上。
    這已經是第四天了。
    林逸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他深吸一口氣,緩緩走近。
    他沒有立刻翻開碗,而是先側頭,像是在進行某種莊重的儀式。
    昨夜的期待,此刻化為一種近乎屏息的緊張。
    終於,他伸出手,指尖觸及微涼的碗底,輕輕一掀。
    瞳孔驟然一縮。
    碗下,並非空無一物。
    一小撮晶瑩剔透的新米,被精心排列成一道弧形,安靜地躺在冰冷的窗台上。
    那弧度,像一彎殘月,又像半句戛然而止的話,充滿了欲言又止的神秘。
    這不是惡作劇。
    米粒飽滿,帶著新收的穀香,絕非陳米。
    這是一種信號,一種他從未接觸過的、沉默的語言。
    林逸沒有去動那些米,他隻是靜靜地凝視了數秒,然後,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端起碗,連同那一彎新米,小心翼翼地挪到了自家門口的地麵上,依舊倒扣著。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這是一種直覺,一種對未知規則的試探性遵守。
    夜幕再次降臨。
    林逸關了燈,坐在黑暗中,眼睛死死盯著門口那隻碗的輪廓。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就在他以為今夜不會有任何事情發生時,異變陡生!
    一縷比蛛絲更細、卻散發著柔和銀光的絲線,竟從隔壁那堵斑駁的牆體中悄然探出。
    那光絲仿佛擁有生命,它在空中靈巧地一擺,精準地找到了門口的青瓷碗,然後,輕柔地纏上了碗沿。
    一圈,兩圈,三圈。
    光絲收緊,如同在碗沿上打了一個無形的活結,隨後銀光一閃,便縮回了牆體,消失無蹤。
    林逸的呼吸瞬間停滯。他明白了。徹底明白了。
    這是隔壁那位從未謀麵的鄰居,在用牆語花的菌絲“記賬”。
    那一捧米,是無聲的問候;而這三圈光絲,則是確認收訖的簽名。
    這是一種古老而默契的交流方式,無需言語,卻比任何話語都更清晰。
    與此同時,在這座城市廢棄的紡織廠遺址,被稱為“澆水人”之一的陳阿婆,正拄著拐杖,在晨霧中巡視。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被遺忘的角落,那個倒扣的藍色塑料水桶旁,不知何時,竟多了三隻倒扣的碗。
    一隻是粗陶碗,一隻是白瓷碗,還有一隻,正是林逸那隻青瓷碗的同款。
    材質各異,卻都一塵不染。
    陳阿婆渾濁的她沒有聲張,隻是蹲下身,湊近了細看。
    隻見碗與地麵接觸的細小縫隙中,無數微弱的銀色菌絲正努力地鑽入,而在碗底的內壁上,已經凝結出幾顆晶瑩剔t透的細小露珠。
    她忽然想起不久前,那個叫林逸的年輕人對她說過的話:“容器空了,才裝得下別人。”
    原來如此。
    她沒有去掀開任何一隻碗。
    她隻是從自己隨身的布袋裏,取出一隻掉了漆的搪瓷杯,也學著那些碗的樣子,輕輕地倒扣在旁邊。
    第二日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在遺址上時,那隻水桶、三隻碗、一隻搪瓷杯的下方,無數銀色菌絲已經徹底連接成片,形成了一張巨大的、不規則的網。
    銀光在網中緩緩流動,明滅不定,如同沉睡巨獸平穩而有力的脈搏。
    這天,林逸下班歸家,習慣性地看向門口。
    他的碗還在,但碗中多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小段草莖。
    草莖上銀色的紋路清晰可見,正是他之前從遺址帶回,夾在書頁裏的那株變種野草。
    他的心猛地一跳,立刻將草莖取回屋內,拿出母親遺留的放大鏡。
    在數十倍的放大下,草莖光滑的背麵,赫然浮現出幾道極細微的刻痕。
    那刻痕的樣式他認得,是陳阿婆在修補舊物時,用來做記號的獨特手法。
    這個記號,在“澆水人”的圈子裏,代表著兩個意思:“已讀”與“回應”。
    林逸將草莖小心翼翼地插回窗台那個小小的花盆裏,與那株母體安放在一起。
    當晚,他被窗台透出的強烈銀光驚醒。
    隻見花盆裏那整株野草的銀色脈絡,此刻竟光芒暴漲,亮如白晝。
    葉片在光芒中緩緩翻轉,在對麵的牆壁上,投下了一小片清晰的影子。
    影子中,陳阿婆正坐在遺址的那口枯井邊,手裏握著拐杖,用尖端在濕潤的泥地上,專注地、一筆一劃地畫著一隻倒扣的碗的輪廓。
    幾天後,陳阿婆召集了城裏僅剩的幾位“澆水的人”,在遺址那張石桌旁聚會。
    她什麽也沒說,隻是請大家各自帶來一隻空碗,倒扣在桌上。
    眾人雖有疑惑,卻都照做了。
    石桌上,七八隻形態各異的碗倒扣著,像一場沉默的啞劇。
    陳阿婆隻說了一個字:“等。”
    他們便靜靜地坐著,任由時間流淌。
    一個小時後,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所有碗的碗底,都開始緩緩滲出銀色的菌絲露珠。
    露珠越積越多,最終滴落在石桌上。
    每一滴露珠滴落,都在桌麵上暈開一小片光流。
    光流交織,變幻,最終竟拚出了七幅不同的動態畫麵。
    畫麵裏,有林逸在菜市場買菜時孤單的背影;有他在路邊攤低頭修鞋時專注的側臉;有他深夜獨坐閣樓,窗內透出的落寞剪影……一幅幅,全是他。
    最後,所有的光流匯聚成一行字,在石桌上靜靜燃燒:“他不在,他在。”
    他不在他們之中,但他真實地存在於這個網絡裏。
    眾人相視無言,眼中卻都流露出一種複雜的、被觸動的神色。
    他們默默地將自己的碗一一翻正,從枯井裏打來清水,盛滿,然後,恭敬地將水澆入了腳下那片連接著菌絲網絡的土壤。
    某個深夜,林逸被窗外一陣窸窸窣窣的輕響驚動。
    他悄悄探頭望去,隻見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孩童,正蹲在鄰居家的牆語花旁。
    那孩子手裏拿著一截粉筆,正費力地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畫著一個大大的、倒扣的碗。
    畫完後,他從磨得發白的褲子口袋裏,極為珍惜地掏出一顆用糖紙包著的水果糖,輕輕放在粉筆畫的“碗”中央,然後用稚嫩的聲音,低低地說:“給新來的。”
    話音剛落,牆體中便探出數道光絲,溫柔地纏上了那幅粉筆畫。
    光絲一收,整幅畫連同那顆糖,竟如同沉入水麵一般,緩緩沒入水泥地,消失不見。
    片刻後,原地浮出一朵迷你的、由光芒組成的花朵,花瓣內側,清晰地閃爍著兩個字:“謝謝”。
    林逸緩緩退回屋內,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柔軟地撞了一下。
    他拉開抽屜,從母親留下的那個生鏽的鐵皮盒裏,取出了最後一張泛黃的信紙。
    他拿起筆,在紙上鄭重地寫下一行字。
    “今天我,有個鄰居。”
    他將信紙折好,塞進了窗台那個小小的花盆的泥土裏。
    第二天,奇跡在整座城市蔓延。
    城東的早餐鋪櫃台上,城西的公交站長椅上,老城深巷的轉角石墩上……許多地方,都悄然出現了被人自發擺放的、倒扣的空碗。
    城市的監控在夜間捕捉到了不可思議的畫麵:無數道銀色光絲在夜色中穿梭,如同一支沉默的巡禮隊伍,逐一纏繞過每一隻倒扣的碗,仿佛在確認著每一個新加入的節點。
    而林逸的窗台上,那隻青瓷碗中,首次出現了一朵由菌絲構成的、微型牆語花。
    花瓣上沒有字,它隻是在清晨的微風中,對著林逸的方向,輕輕地、緩緩地點了點頭。
    像是在說:我收到了。
    晨光熹微,林逸推開門。
    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豆漿香氣這個城市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已經為他更換了背景。
    他走向巷口,走向那個日複一日的清晨,心中卻第一次生出一種近乎荒誕的預感——今天,他將聽見一些截然不同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