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0章 澆水的人,也開始被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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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古老意誌的蘇醒,並非山崩地裂的咆哮,而是一道無聲的漣漪,瞬間掠過林逸的四肢百骸。
    他猛地停步,低頭看向胸口。
    那裏,衣料之下,皮膚傳來一陣灼熱的悸動,仿佛有一枚烙鐵隔著時空,遙遙印在他的心口。
    正是母親那塊牆磚殘片曾經埋葬的位置。
    他腳下的城郊廢土,毫無征兆地開始震顫。
    泥土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從內部撕開,無數細密的白色菌絲如活物般破土而出,它們交織、盤旋,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將一塊滿是塵土的牆磚殘片緩緩托舉到林逸麵前。
    殘片表麵,微塵簌簌落下,一行由光芒構成的極細小字,如同呼吸般明滅浮現:“她等的車,你替她看了。”
    林逸伸出手,指尖懸停在殘片上方,感受著那股源自大地深處的溫熱。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瞬間開啟了他塵封的記憶。
    母親臨終前模糊的囈語,那個戰火中未能等到的車站,以及那個替他“澆水”,守護著這片奇異花海的老人……一切線索,在此刻匯聚成一條清晰的脈絡。
    他沉默地撫摸著粗糙的磚麵,良久,他欠那個老人一句解釋,或者說,一聲感謝。
    他決定折返,哪怕隻耽擱一日,也要去見見那個替他守護著母親最後念想的人。
    夜色如墨,悄無聲息地吞沒了城東的老舊巷弄。
    林逸的身影融入牆角的陰影,目光投向不遠處那座亮著一盞昏黃孤燈的小院。
    陳阿婆獨自坐在院中的藤椅上,身形佝僂,仿佛一座被時光風化了的石雕。
    她手中,一枚老舊的銅殼懷表被摩挲得鋥亮,表蓋攤開,晶瑩的表盤上,不知何時凝了一滴清亮的露水。
    那滴露珠,如同一枚完美的凸透鏡,竟倒映出一片虛幻的景象——人聲鼎沸、蒸汽彌漫的戰時車站。
    “九十年了……”她幹澀的嗓音在寂靜的夜裏響起,帶著一絲夢囈般的飄忽,“從我丈夫的爺爺輩算起,我們家守著這條路,守了七代人。可我老了,走不動了,誰來接我的班呢?”
    話音剛落,她腳邊的石板縫隙間,一縷縷銀白的菌絲悄然湧動,光芒升騰,在她麵前的空氣中交織出一幅流光溢彩的畫麵。
    畫麵裏,是年輕時的她,與一個英挺的青年並肩站立,兩人正笑著將一株牆語花的幼苗種下。
    那笑容,燦爛得仿佛能照亮整個時代。
    畫麵隻持續了短短三秒,便如煙塵般潰散。
    陳阿婆渾濁的眼睛裏,映著那消散的光,她緩緩低下頭。
    表盤上的那滴露水,終於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順著冰冷的玻璃滑落,碎裂在她的手背上。
    “你們都還記得……真好……”她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可我想說,我想親口跟他說說啊……”
    巷角的陰影裏,林逸的心被這聲低語輕輕刺了一下。
    他沒有現身,隻是無聲地從背包裏取出那塊牆磚殘片,輕手輕腳地走進院子,將其輕輕放置在院中那座早已不用的石磨之上。
    殘片下,壓著一張他隨手撕下的紙條。
    做完這一切,他便如來時一般,悄然退回了黑暗之中。
    當夜,石磨上的菌絲再次有了動靜。
    它們如同擁有生命的藤蔓,溫柔地纏繞住那塊殘片,將其緩緩地、平穩地拖過地麵,穿過門檻,一直送到陳阿婆的床邊。
    最終,在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中,殘片被嚴絲合縫地嵌入了她床頭的木質縫隙裏,宛如一枚靜默守護的燈台。
    第二天清晨,陳阿婆在一陣奇異的溫暖中醒來。
    她下意識地側過頭,便看到了枕畔那塊熟悉的殘片。
    她伸出布滿皺紋的手指,輕輕觸碰著上麵粗糲的刻痕。
    就在指尖接觸的瞬間,一股溫潤的震顫感,如同最輕柔的電流,順著她的指尖,一路傳入心口,仿佛有人正在身後,用最溫柔的力道,輕輕拍著她的背。
    她愣住了。
    起身,拄著拐杖,一步步走到院中的石子小徑上。
    眼前的景象讓她再次停住了腳步。
    院子裏,那些她日夜守護的牆語花,此刻銀色的脈絡流動得極其緩慢,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綿長、有力。
    那光芒流轉的節奏,竟與她這幾十年來巡視小路時,一步一頓的呼吸頻率,完全一致。
    她緩緩蹲下身,伸出顫抖的手,輕撫著其中一株花的花莖,用試探的語氣低聲問道:“你們……不是在學我,是在替我……說話?”
    話音落下,她腳邊的菌絲在地麵上緩緩蠕動,銀光匯聚,拚湊出四個清晰的大字:“你說,我們聽。”
    陳阿婆的眼眶瞬間濕潤了。
    她守了一輩子的路,說了半輩子無人能懂的話,在生命的盡頭,卻得到了這世間最溫柔的回應。
    巷角,林逸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沒有再停留,轉身,悄然退去。
    歸途中,他路過一家新開的社區茶館。
    古色古香的門麵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隨意地掃了一眼,目光卻被牆上掛著的一幅巨大的手繪地圖牢牢鎖住。
    那地圖繪製的正是城東到城郊的複雜路徑,上麵用雋秀的字體,標注著一個個名字,旁邊寫著守護的區段和年份。
    地圖的最上方,是三個醒目的大字——“無名徑”。
    原來,守護者不止陳阿婆一個。
    他正準備離開,視線無意中落到地圖的最下方。
    那裏,用一種截然不同的、仿佛剛剛添上的筆跡,寫著一行小字:“陳阿婆——守路四十七年,仍在走。”
    林逸駐足了片刻,從背包裏摸索出一枚用油紙包著的梅子糖,那是他僅剩的零食。
    他走上前,將那枚小小的梅子糖,輕輕壓在了地圖的玻璃框下,正好在陳阿婆的名字旁邊。
    這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動作,卻像是在某個古老的契約上,印下了自己的名字。
    當晚,茶館打烊後,監控攝像頭無聲地記錄下了奇異的一幕。
    地圖下方,陳阿婆的名字旁,一縷比發絲還細的光絲悄然從牆壁內探出,它像擁有智慧的觸手,在那枚梅子糖上輕輕纏繞了三圈,隨即,那顆糖竟如同融化的冰塊,無聲無息地滲入了牆壁之內,消失不見。
    次日清晨,茶館的老板驚訝地發現,牆上的地圖發生了變化。
    陳阿婆的名字旁邊,多了一朵由光芒匯聚而成的、微型牆語花的圖案。
    湊近了看,還能發現花瓣的內側,浮現出一行幾乎看不見的光字——“她說的,我們都記得。”
    與此同時,城外的山路上,林逸正一步步踏入蒼茫的暮色。
    他離城市越來越遠,腳下的路也越來越荒蕪。
    就在他以為與那片神奇的菌絲網絡已經隔絕之時,忽覺腳底一暖。
    他低頭看去,隻見一縷極細的銀色光絲,正從腳邊的石縫裏鑽出,閃電般纏上他有些鬆脫的鞋帶,以一個無比靈巧的動作,輕輕一拽,打了個漂亮的結。
    做完這一切,光絲仿佛害羞般,瞬間縮回了地縫之中,消失無蹤。
    林逸愣在原地,感覺就像有個看不見的朋友,一路跟隨著他,還貼心地替他係緊了遠行的鞋帶。
    他笑了笑,繼續前行。
    前方的路途似乎不再那麽孤單。
    風,開始變得凜冽起來,裹挾著山野的草木氣息,呼嘯著從他耳邊刮過。
    他已經行至一座無名的山口,眼前,崎嶇的山路在此戛然而止。
    路,斷了。
    他停下腳步,抬眼望去。
    前方,是無數巨大的、棱角分明的亂石,毫無章法地堆積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徹底封死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