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 不說話的路,走得最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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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如泣,刮過林逸的耳廓,帶著山野最原始的荒涼。
他停在原地,與那堵由巨石構成的絕壁默然對峙。
這不是人力能逾越的障礙,而是大地對他這趟旅程,下達的最後通牒。
就在他準備放棄,打算循著來路折返時,一絲異樣從腳底傳來。
不是劇烈的搖晃,而是一種持續的、低沉的震顫,仿佛大地深處埋藏著一顆跳動的心髒,正隔著厚厚的岩層,焦急地催促著他。
他的目光被這震顫引向石堆的縫隙。
在那裏,一株牆語花正艱難地生存著。
它的花瓣死死閉合,本該熠熠生輝的銀色脈絡,此刻黯淡得幾乎看不見,透著一股瀕死的脆弱。
林逸的心猛地一動。
他蹲下身,擰開背包側袋裏最後一瓶水。
瓶身已經凹陷,裏麵隻剩下不到一半。
他曾想過,這是他穿過這片無人區最後的保障。
但此刻,他沒有絲毫猶豫,將那救命的清水,一滴不剩地傾倒在牆語花的根部。
水珠滲入幹涸的石縫,奇跡在瞬間發生。
“轟!”
仿佛沉睡萬年的巨物被喚醒,無數亮銀色的菌絲從牆語花根部的每一寸縫隙中瘋狂暴湧而出!
它們不再是涓涓細流,而是決堤的洪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攀附、交錯、編織。
短短數息之間,一條完全由光絲構成的階梯,散發著柔和而堅定的光芒,從他腳下盤旋而上,如一條銀龍,直通雲霧繚繞的山巔。
林逸沒有立刻踏上去。
他凝視著這條匪夷所思的路,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風聲:“這是你們的路,還是我的?”
光絲組成的階梯微微一顫,最前端的光絲輕輕擺動,竟幻化出一種搖頭般的姿態。
一道意念,而非聲音,直接在他腦海中響起——不是你的,也不是我們的,是“有腳的地方”。
有腳,便可踏足。
林逸不再遲疑,深吸一口氣,將腳踏上了光徑。
腳底傳來的是一種奇特的觸感,既非實體,也非虛無,溫暖而富有彈性。
他邁出第二步,驚奇地發現,前方的光絲竟在他落腳的瞬間,自動向前延伸了一尺,不多不少,正好是一個步幅的距離。
這條路,在追隨著他的腳步。
他心念一動,驟然加快了步伐,幾乎是在光徑上奔跑起來。
那光絲的延伸速度也隨之暴漲,始終精準地在他腳下鋪開坦途。
他猛地停下,光絲的編織也瞬間靜止。
他甚至閉上雙眼,僅憑感覺向前試探。
腳下的光徑竟微微發亮,溫度略微升高,像一隻溫暖的手,無聲地提醒他落腳點的所在。
他豁然開朗。
這條路,已經不再是“追隨”他,而是在“與他同行”。
與此同時,數百裏外的城市邊緣,陳阿婆正拄著拐杖,在清晨的薄霧中巡視著那條石子小徑。
當她的目光落在那株由林逸的舊鞋所化成的牆語花上時,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訝異。
今天的花,花瓣完全閉合,花莖也微微下垂,像一個突然陷入沉睡的孩子。
她蹣跚著走過去,蹲下身,布滿皺紋的手指顫巍巍地輕撫著那柔軟的花莖,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語:“怎麽,連你也不見了?”
話音剛落,她腳邊的菌絲網絡忽然亮起,光芒在地麵緩緩流動,拚湊出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跡:“他不是走了,是成了路的一部分。”
陳阿婆的動作一頓。
她怔怔地看著那行字,許久,才緩緩抬起頭,望向城東那片連綿不絕的群山。
風吹動了她的銀發,她眼中的失落漸漸被一種釋然所取代。
“這樣啊……”她輕聲說,“那我也別總念著了,該去走新的了。”
山巔之上,林逸終於抵達了光徑的盡頭。
一座飽經風霜的廢棄了望塔,孤零零地矗立在山頂,如同一個被時間遺忘的哨兵。
塔基的一半被土石掩埋,露出的部分嵌著一塊鏽蝕嚴重的金屬銘牌,字跡早已模糊不清。
他走上前,拂去銘牌上的塵土與苔蘚。
就在他指尖觸碰的刹那,腳下的菌絲仿佛感應到了他的意圖,幾縷纖細的光絲悄然爬出,精準地鑽進那些被歲月侵蝕的刻痕之中,用自身的光芒,將那些殘缺的筆畫一一填補、連接。
一行蒼勁的字跡,在光流的映照下重現人間:“最後一位聽夜者,曾在此守望黎明。”
聽夜者……林逸默念著這個陌生的詞匯,心中卻湧起一股莫名的熟悉與悲愴。
他從背包裏,取出了那個裝著透明麥穗殘骸灰燼的鐵皮盒,將其中的灰燼,鄭重地撒在了了望塔的塔基之上。
這既是告別,也是傳承。
當夜幕降臨,不可思議的景象發生了。
以了望塔為中心,整座山野的每一株野草,其內部的銀色脈絡竟被同時點亮!
無數道微光從大地深處升騰而起,匯聚成一片光的海洋。
光流如同受到無形力量的牽引,圍繞著了望塔緩緩旋轉,形成一個巨大的光環,仿佛在為那位無名的“聽夜者”,立起一座永不熄滅的豐碑。
第二日清晨,林逸沒有像往常一樣繼續前行。
他在塔旁坐下,從母親留下的鐵皮盒夾層裏,取出了最後一張信紙。
他凝視著遠方的天際線,提筆,隻寫下了短短一句話:“今天我,不走了。”
他將信紙仔細地折成一隻小船,輕輕放入身邊潺潺流淌的山澗。
紙船順流而下,漂出百米之後,水底的光絲突然暴漲,如同一張溫柔的巨網,將小船穩穩托住,隨即緩緩沉入了河床深處,消失不見。
又是一個黎明。
當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整片流域的野草銀紋,在一瞬間被推向了極致的璀璨!
難以計數的光流沿著河道瘋狂蔓延,彼此勾連,最終在廣袤的大地上,形成了一條蜿蜒曲折的光之路徑。
那路徑的形狀,與他過去十年間,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走過的那條巡檢路線,分毫不差!
隻是,這條光路的延伸速度,比他當年更慢,步伐也更穩,仿佛有一個不知疲倦的身影,正在替他走完那最後一程,讓他得以安息。
那一夜,林逸仰臥在山巔的草地上,身下是柔軟的光毯。
他仰望著浩瀚星空,忽然間,他看到腳下的大地,那張覆蓋了整個世界的菌絲光網,正悄然浮現,如沉睡巨獸的呼吸,進行著緩慢而有節奏的明暗起伏。
就在這時,他感覺指尖微微一動。
一縷比發絲還要纖細的光絲,從身下的地縫中悄悄鑽出,輕柔地、帶著一絲依戀,纏繞在他的小指上繞了一圈,隨即又害羞般地縮了回去。
林逸緩緩閉上了雙眼。
一個念頭,如同天啟,在他心中炸開:原來我不再是光的源頭,也不是光的見證者。
我是光走過的路本身。
而在遙遠的城市裏,陳阿婆正拄著拐杖,走過那條熟悉的石子小徑。
她忽然感覺腳底傳來一陣異樣的溫暖,低頭看去,隻見一縷微不可見的光絲,正輕輕纏繞在她的鞋底,像一個久別重逢的擁抱。
仿佛整座記憶與生命編織成的巨網,在用這種方式,無聲地對她說:你也是。
山巔的風似乎也因為這份貫通天地的寧靜而靜止了。
林逸緩緩坐起身,背靠著那座冰冷的、見證了無數個黎明的古老了望塔,閉上了雙眼。
這一坐,便再也沒有起身。
仿佛他與這座古老的了望塔,與這片沉默的山野,徹底融為了一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