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8章 腳印比名字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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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阿婆的身影在晨霧中顯得格外瘦削,她手中的老榆木拐杖每一下都篤定地戳進濕軟的泥土裏,發出沉悶的噗聲。
她走到了那圈由瓦片、舊碗和生鏽鐵犁頭圍成的簡陋祭壇前。
夜露深重,將一切都浸潤得濕漉漉的。
那個缺了口的青瓷茶杯裏,不知何時積了半杯清冽的雨水,水麵上靜靜漂浮著一片狹長的蘆葦葉。
詭異的是,那葉片上銀色的脈絡並未因浸水而黯淡,反而像是被激活了一般,閃爍著微光,竟在小小的水麵倒影中,勾勒出一條蜿蜒小徑的輪廓,仿佛是這片廣袤濕地的微縮地圖。
陳阿婆渾濁的眼中精光一閃,她沒有絲毫猶豫,緩緩蹲下身,枯樹皮般的手指,顫巍巍地伸向那杯水。
指尖輕觸水麵的瞬間,一圈漣漪蕩開,那銀色小徑的光紋卻絲毫未亂,反而像有了生命般,順著她的指尖,如一條微小的電蛇,飛速爬上她的手背,直竄入掌心。
光紋在她布滿老繭的掌心一陣扭動,最終拚出了三個清晰的銀字:“它醒了。”
心頭猛地一震,如同被重錘敲擊,但陳阿婆的臉上卻沒有半分驚慌。
她隻是緩緩收回手,掌心的銀光也隨之隱去。
她望著廣闊無垠、在晨曦中蘇醒的濕地,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語:“不,不是它醒了,是我們……終於開始走了。”
沒過多久,小滿的身影出現在小徑的另一頭。
她背著一個軍綠色的舊水壺,手裏還攥著一卷粗糙的麻繩,腳步輕快而急切。
她一眼就看到了祭壇中央那株牆語花的變化。
昨日還隻是莖部隱現的銀脈,此刻已經穩定下來,如同一條流淌著水銀的血管,清晰可見。
更讓她心跳加速的是,那半開的花瓣內側,竟像一幕小小的光影戲,浮現出動態的畫麵。
畫麵裏,一雙赤裸的腳踩在濕潤的泥地上,腳趾深陷,腳跟抬起,每一步落下,地麵上的野草銀紋便如投入石子的湖麵,一圈圈漣漪蕩開去。
那雙腳走得很慢,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律,仿佛在與大地一同呼吸。
小滿怔住了,心神完全被那畫麵攫住。
她仿佛聽到了某種無聲的召喚,鬼使神差地,她放下水壺和麻繩,利落地脫下了腳上的膠鞋和棉襪,將一雙白淨的腳丫踩在了微涼的濕地上。
她學著畫麵中的樣子,提起腳跟,將重心完全放在前腳掌,然後,重重地,又帶著一絲敬畏地,踩在了那條由野草銀紋構成的光路上。
一步,兩步……
一股奇異的暖流猛地從腳底的湧泉穴湧起,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那不是泥土的溫度,而是一種源自地脈深處的、溫潤而磅礴的能量。
就在這時,她忽然聽見腳下的土裏傳來一陣極輕的回響——那聲音細密而繁雜,像是藏在地下的億萬生靈,用無數細小的腳步聲,在回應著她的步伐。
她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不再遲疑,一步步堅定地向前走去。
她走得越遠,腳下的光路就越發明亮,銀光甚至從草根蔓延到了草葉的頂端。
更奇妙的是,當她走出數十米後,前方的光路竟開始主動分叉,如同擁有了自己的意誌。
一條向北,蜿蜒著延伸至遠處那棵虯結的老槐樹根部;另一條則向東,一頭紮進了那片望不到頭的蘆葦蕩深處。
小滿停下腳步,略作猶豫。
北邊的老槐樹是村裏的地標,代表著安穩和歸宿。
而東邊的蘆葦蕩,則充滿了未知與神秘。
幾乎是出於本能,她選擇了東方。
蘆葦長得比人還高,她穿行其中,高大的葦稈拂過她的臉頰和手臂,微微發癢。
光路在腳下清晰地指引著方向。
又走了不知多久,她忽然發現,前方一叢野草的銀紋突兀地熄滅了,構成光路的菌絲也像受驚的觸手般蜷縮起來,露出下方板結幹裂的泥土。
光路在這裏……斷了。
小滿立刻蹲下身,伸手摸了摸那片土地,硬邦邦的,毫無生氣。
她立刻明白了,這裏的土質板結,水分嚴重流失,無法再承載那股生命能量的流動。
她沒有多想,立刻跑回收起水壺,擰開蓋子,將清涼的井水小心翼翼地澆在那片幹裂的土地上。
滋滋的聲響中,泥土貪婪地吮吸著水分。
她又從腰間摸出一把小巧的工兵鏟,細致地將板結的土塊敲碎、鬆開,讓水能滲透到更深處。
做完這一切,她解開那卷麻繩,將它平鋪在濕潤的泥土上,像是在為受傷的大地鋪上一層透氣的“繃帶”。
奇跡發生了。
不過片刻,那原本粗糙暗沉的麻繩,竟開始從內部滲出淡淡的銀光。
銀光順著繩子的纖維蔓延,與兩端的光路重新連接。
那些蜷縮的菌絲仿佛得到了安撫,緩緩舒展開來,重新攀附上麻繩,熄滅的野草銀紋也一株接一株地,重新被點亮。
斷裂的光路,被她修好了!
遠遠的山坡上,陳阿婆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但她並未上前指點,隻是默默地轉身,走回了自家的小院。
她從床底一個上鎖的木箱裏,翻出了一本封麵已經磨損發黑的舊賬本。
賬本裏,用遒勁的筆跡記錄著一個叫林逸的男人的生平,從出生到……消失。
她直接翻到最後一頁,那是她自己的字跡,一行字寫得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光不是傳下來的,是走出來的。”
此刻,這行墨跡竟也微微泛起銀光,與濕地裏的光芒遙相呼應。
陳阿婆輕輕合上賬本,如同捧著一件稀世珍寶,蹣跚著回到了濕地。
她走到小滿剛剛修好的那段光路的盡頭,蹲下身,用手刨開濕潤的泥土,鄭重地將這本承載著一個人一生的賬本,埋了進去。
泥土仿佛有靈性一般,自動合攏,不見一絲翻動的痕跡。
緊接著,無數銀色的菌絲從四麵八方湧來,纏繞住書脊,隻一圈,便帶著那本賬本,緩緩沉入了更深的土層之中——像大地,接過了一段未完的話。
當夜,小滿做了一個無比清晰的夢。
她夢見自己走在一條無邊無際的光路上,兩旁的野草銀紋齊刷刷地亮起,照亮了整個世界。
每一株牆語花的花瓣上,都浮現出不同人的腳印:有穿著厚重布鞋、步履蹣跚的老人,有光著腳丫、蹦蹦跳跳的孩子,還有穿著打了好幾層補丁的鞋底、走得異常沉穩的婦女……無數的腳印,無數條人生軌跡,都在這條光路上交匯。
她興奮地低頭,想看看自己的腳印是什麽樣子,卻駭然發現,自己腳下的光路,竟是一片空白。
她急了,拚命地想在地上踩出痕跡,甚至脫下鞋想用腳去烙印,卻無論如何也留不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就在這無邊的焦慮中,她猛地醒了過來。
天還未亮,她卻再也睡不著。
晨曦初露,她便瘋了一般奔向濕地。
到了那條光路前,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赤腳踩了上去。
她不再像昨天那樣小心翼翼,而是用盡全身的力氣,一下,又一下,重重地跺著腳,直到腳底發燙,傳來陣陣刺痛。
她喘著粗氣,對著腳下的光路,也像是在對自己說,聲音帶著一絲哭腔和無比的執拗:“我也在走,我也在走!”
黃昏時分,異變陡生。
整片濕地的野草銀紋,毫無征兆地同步明滅了三次,每一次熄滅都長達數秒,仿佛整個大地的呼吸都暫停了。
小滿和陳阿婆都驚愕地望著這一幕。
第三次閃爍過後,光芒再次亮起,卻不再像之前那樣溫順地局限於既有的路徑。
光流如同決堤的洪水,向著四麵八方無序地蔓延開來,在漆黑的泥地上瘋狂地勾勒、拚湊,最終,竟拚出了無數交錯的腳印!
那些腳印大小不一,方向各異,有的深有的淺,有的急促有的從容,但它們最終都指向同一個方向:那本被埋下的賬本所在的位置。
陳阿婆站在高處,看著這片由光構成的、奔向同一個終點的“萬眾足跡”,心頭一熱,激動得聲音都有些顫抖,喃喃道:“原來……原來它開始認人了。”
而在她腳下的大地深處,那本被泥土包裹的舊賬本,正緩緩地滲出越來越盛的銀光,像一顆被喚醒的、沉入地底的心髒,開始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動。
陳阿婆的喜悅隻持續了片刻,便被一種莫名的感覺所取代。
她低下頭,感受到腳下的土地傳來一陣極其微弱的燥熱,不同於白日太陽的炙烤,那是一種從內部升起的、帶著焦渴意味的溫度。
空氣中彌漫的銀色光華,似乎不再隻是單純地照亮,反而像無數張貪婪的嘴,正拚命汲取著空氣中、泥土裏最後一絲濕潤的生機。
這片因光而蘇醒的土地,仿佛也因這過於璀璨的光,而開始感到口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