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鬆土的人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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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日如刀,懸於天頂,已是第五日。
    濕地不再氤氳水汽,地表被烤出一道道觸目驚心的龜裂,仿佛大地幹涸的血管。
    那些曾如星河般璀璨的光紋,如今黯淡得如同風中殘燭,大部分銀色菌絲不堪炙烤,已深深縮回泥土的庇護所中,隻留下一片死寂的灰白。
    小滿的心,也如同這片土地一般,焦灼不堪。
    她帶著幾個半大的孩子,提著所有能盛水的木桶和陶罐,一遍遍地往返於遠處唯一尚未幹涸的水源與這片光路之間。
    水潑在滾燙的泥土上,隻發出一聲絕望的“滋啦”聲,便化作一縷白煙,瞬間被吞噬,連一點濕痕都難以留下。
    孩子們的臉上掛著汗珠與泥汙,小小的肩膀被水桶壓得通紅,動作早已不複最初的積極,隻剩下機械的麻木。
    收效甚微。
    光紋的黯淡沒有絲毫緩解,反而像是被這徒勞的掙紮激怒了,萎縮得更加厲害。
    黃昏時分,殘陽如血,將一切都染上了一層悲涼的色調。
    孩子們已精疲力竭地東倒西歪地睡去,小滿卻毫無睡意。
    她獨自一人,失魂落魄地蹲在一株牆語花前。
    這株花是她與林逸聯係的唯一紐帶,此刻卻也病懨懨的,花瓣卷曲,邊緣泛黃。
    她顫抖著手指,輕輕拂開花瓣,看向內側那片由光構成的畫麵。
    畫麵模糊不清,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那個曾挺拔如鬆的背影,此刻淡得幾乎要徹底消散,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走。
    一股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的心髒,讓她渾身發冷。
    一個念頭脫口而出,帶著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哭腔:“是不是……是不是我們走得太急了?”
    為了盡快延伸光路,為了早日找到林逸,她催促著所有人,也催促著自己,日夜兼程,將行走變成了一場與時間賽跑的苦役。
    難道,是這種急功近利,耗盡了光路的生命力?
    話音剛落,腳下的幹土忽然傳來一陣微弱的騷動。
    幾縷殘存的銀色菌絲艱難地從裂縫中探出,在她眼前,緩緩拚湊出兩個微光閃爍的字。
    心旱。
    小滿的呼吸猛地一滯,整個人如遭雷擊。
    心旱?
    不是土地幹旱,而是心的幹旱?
    她怔怔地看著這兩個字,腦海中轟然作響。
    這幾日的一幕幕飛速閃過:她厲聲催促孩子們快些修整前路,她焦躁地計算著每日延伸的距離,她因為一點點遲滯而大發雷霆……她怕,她怕光路斷掉,怕唯一的希望就此湮滅。
    她低下頭,看向自己的雙手。
    掌心布滿了勞作的厚繭,指節粗大,上麵還留著繩索勒出的深深紅印,泥土嵌在指甲縫裏,早已洗不幹淨。
    這雙手,曾是撫摸花草、感受生機的手,如今卻成了一件隻知向前、向前的工具。
    她明白了。
    她把行走這件事,當成了一項必須完成的任務,而不是路途本身。
    她關注的是終點,卻忘記了腳下的每一步。
    她的心,早已在這場瘋狂的追逐中變得堅硬、焦渴,失去了感知土地呼吸的能力。
    一股巨大的疲憊感席卷而來,讓她再也支撐不住。
    她鬆開緊握的拳頭,緩緩地、緩緩地靠著牆語花坐倒在龜裂的泥地上。
    她閉上雙眼,不再去想那遙遠的目標,不再去管那黯淡的光路。
    她什麽都不做,隻是感受。
    感受腳底板傳來的、被夕陽曬了一整天的餘溫,那溫度透過草鞋,微弱卻真實。
    感受晚風拂過耳畔,吹動遠處蘆葦叢,發出“沙沙”的聲響,像一首古老的歌謠。
    感受空氣中塵土的味道,混合著植物枯萎的氣息。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靜止了。
    她的心跳漸漸平複,急促的呼吸變得悠長。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幾乎要與這片土地融為一體時,一絲微弱的、涼絲絲的觸感從她的腳心傳來。
    她沒有睜眼,隻是靜靜地等待。
    那縷銀絲,像一條膽怯的小蛇,從泥土深處爬出,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纏上了她的腳踝,然後順著小腿,一路向上,最終輕輕地纏繞在她的手腕上。
    那感覺,就像是另一道脈搏,微弱卻堅定地,與她的心跳形成了共鳴。
    大地,在回應她。
    第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
    小滿醒來時,發現手腕上的銀絲已經消失,但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充盈著她的內心。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拿起工具,招呼孩子們開工,隻是提了一壺昨夜晾好的溫水,獨自一人,緩緩走入了濕地。
    她的腳步很輕,姿態很慢,不再刻意去追尋那些殘存的光紋。
    她像個漫無目的的旅人,隨意地停在一叢幾乎完全幹枯的草根旁,將壺裏的溫水溫柔地、一滴滴地澆在根部。
    然後,她蹲下身,伸出手指,輕輕觸摸一株蜷縮成一團的菌絲,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聲呢喃:“別急,你歇會兒。”
    她走得很慢,慢到像是用腳步丈量著每一寸土地的肌理。
    有時,她甚至會尋一塊幹淨些的石頭,在原地坐上半日,隻是看著雲卷雲舒,聽著蟲鳴鳥叫。
    孩子們遠遠地看著,滿臉不解。
    這個平日裏比誰都急的滿姐,今天是怎麽了?
    隻有一直沉默觀察的陳阿婆,拄著拐杖站在遠處,渾濁的老眼中卻閃過一絲欣慰的光。
    她對著身旁同樣困惑的年輕人輕聲說道:“她終於學會鬆土了——心鬆了,光才進得來。”
    午後,天空毫無征兆地陰沉下來,飄起了淅淅瀝瀝的微雨。
    這雨不大,卻綿密而持久,像是上天垂下的憐憫。
    孩子們歡呼著跑回簡陋的棚屋躲雨,陳阿婆也回了屋。
    隻有小滿,依舊靜靜地坐在那片濕地的中央,任由清涼的雨絲打濕她的衣衫和頭發。
    她沒有躲避,反而仰起臉,感受著雨水親吻肌膚的觸感。
    雨水滲入幹裂的泥土,發出細微的聲響,像是在為大地解渴。
    奇跡發生了。
    那些深藏地底的銀色菌絲,如同被甘霖喚醒的沉睡根須,一根根,一縷縷,緩緩地從縫隙中探出頭來。
    小滿沒有動,隻是將自己的掌心,輕輕貼在了濕潤的泥地上。
    她能感受到,一絲微弱卻清晰的暖流,正順著菌絲,從四麵八方匯集而來,通過她的手掌,緩緩流入她的身體。
    忽然,以她為中心,整片區域的野草、泥土、石塊上潛藏的銀紋,在同一時刻,齊齊亮起!
    那光芒不再像從前那樣急切地奔湧、擴散,而是像一個沉睡的巨人,在進行著悠長而平穩的呼吸。
    光芒緩緩亮起,又緩緩沉寂,再緩緩亮起……那起伏的節奏,竟與她此刻的心跳,完美地合而為一。
    陳阿婆放心不下,冒著雨走了過來。
    當她看到眼前的景象時,整個人都呆住了。
    小滿閉目盤坐於泥濘之中,周身環繞著無數亮起的銀紋,光影交錯,竟隱隱形成一個以她為核心的、不斷呼吸的微型光網。
    老人沒有上前打擾。
    她隻是將自己一直拄著的一把舊掃帚,輕輕地靠在了不遠處的一塊大石頭上。
    那是一把她用了幾十年的掃帚,清掃過院落,也曾被她當作拐杖,走過最初的光路。
    掃帚的竹柄因為常年與菌絲接觸,早已被銀脈滲透,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木石質感。
    就在掃帚靠上石頭的瞬間,幾縷銀絲從地麵悄然爬出,如同擁有生命的藤蔓,迅速纏上了掃帚柄,緊緊繞了三圈。
    片刻之後,銀絲又悄無聲息地退回了土裏,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但陳阿婆知道,光網,已經“記住”了這件新的行走之物。
    不知過了多久,雨停了。
    小滿緩緩睜開雙眼,眼底一片清明。
    她站起身,低頭看去,發現自己今天走過的路徑,竟然沒有像往常那樣亮起一條清晰的光路。
    但是,路徑沿途的那些野草和菌絲上的銀紋,卻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更深邃、更穩固,仿佛它們的根已經紮入了這片土地的靈魂深處。
    她赤著腳,踏上了歸途。
    每一步,都踩得極輕,極緩,像是在一片薄冰上舞蹈。
    身後,光紋並未隨著她的腳步立即亮起。
    然而,就在她走過許久之後,在她身後那條空無一物的路徑上,那些她踩過的腳印,竟一個接一個,悄然無聲地,由內而外地浮現出溫潤而持久的光芒。
    那光芒不刺眼,不張揚,就像大地在溫柔地回憶著她的腳印,並將這份記憶,永遠地烙印了下來。
    陳阿婆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心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震撼。
    她喃喃自語:“原來……原來最深的路,是走完之後,才亮起來的。”
    而此刻,無人知曉。
    在千裏之外,一片從未有過人類足跡的荒原之上,一株孤零零的牆語花,在寂靜的風中,其莖部的銀光,微不可察地閃動了一下,整朵花,都因此而輕輕地,顫了顫。
    這片沉寂了千年的土地,似乎感應到了什麽,開始有了蘇醒的跡象。
    陳阿婆回到棚屋,心中那份因小滿的蛻變而帶來的喜悅,卻始終被一絲隱隱的不安所纏繞。
    這光路,這網絡,究竟連接著什麽?
    林逸的安危,又與這片大地的呼吸有著怎樣的關聯?
    夜深了,她帶著這些疑問,沉沉睡去。
    夢境,也因此變得格外深邃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