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見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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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舍?” 程慧的聲音幹澀地擠出喉嚨,像枯葉在寒風中摩擦。這個詞帶著冰冷的金屬質地,墜落在兩人之間潮濕腐葉堆積的寂靜裏。她的目光如同冰錐,死死釘在眼前這具散發著腐朽惡臭的枯槁軀體上。
雲丹多吉的死,那血淋淋的、無法挽回的終結,是她心中的一道傷痕,清晰得如同昨日。而此刻,一個本該在記憶中塵封的名字,一個屬於烈陽下健壯青年的靈魂,竟詭異地蜷縮在這具行將就木、散發著墓穴氣息的老僧皮囊之中。除了奪舍,她破碎的思緒還能拚湊出什麽答案?這個念頭本身就讓她胃裏翻攪,比方才夢醒時的惡心更甚。
“是轉世。” 那蒼老、沙啞、如同砂紙摩擦朽木的聲音,緩緩地從幹癟灰敗的唇間溢出,糾正道。老僧——或者說,占據著老僧軀殼的“雲丹多吉”——微微抬了抬深陷在褶皺眼皮下的渾濁眼珠。那眼神裏沒有辯解,隻有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自然規律。他那隻僅存的、枯瘦如鷹爪的左手,無力地垂在沾滿泥汙的破舊僧袍旁,指尖微微蜷曲著,如同風幹的樹根。
“有什麽區別?” 程慧幾乎是立刻反詰道,聲音裏壓抑著一絲尖銳的顫抖。她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腳下濕滑的苔蘚讓她身形微晃。在她看來,這不過是玩弄字眼的把戲。無論是強行占據他人軀殼的“奪舍”,還是所謂輪回的“轉世”,結果不都一樣?一個鮮活的的雲丹多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這具散發著死亡氣息的陌生皮囊。這巨大的落差帶來的不是慰藉,而是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荒謬感。她緊盯著那渾濁的眼珠,試圖從中找到一絲熟悉的痕跡,卻隻看到一片深不見底的、令人心寒的枯井。
雲丹多吉那幹裂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難以名狀、似笑非笑的弧度,牽扯著臉上深刻的、如同刀刻斧鑿般的皺紋。他沒有立刻回答。一陣陰冷的山風穿過密林,卷起幾片腐敗的落葉,打著旋兒落在兩人之間。搖曳的破碎月光下,他深陷的眼窩裏陰影更濃重了幾分。他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像一塊飽經風霜、沉默不語的頑石,任由林間的濕冷和死寂包裹著自己腐朽的軀殼。那無聲的沉默,比任何解釋都更清晰地劃開了生與死、過去與現在的鴻溝,也堵住了程慧追問的衝動。
程慧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腐殖質氣息的冰冷空氣,強迫自己壓下翻湧的情緒。她的目光從那枯槁的臉上移開,掃過他空蕩蕩的右邊袖管,比夢境中更加破敗刺眼——最終落回他那張令人作嘔的麵容上。“那這個老僧是?”她再次開口,聲音低沉了許多,帶著一種探究真相的冰冷決心。她需要知道這具承載著他靈魂的容器,究竟從何而來。
“很多年前埋下的一粒種子,” 雲丹多吉的聲音依舊沙啞平淡,仿佛在講述一件極其久遠、微不足道的往事。他那隻枯瘦的左手極其緩慢地抬了抬,指向自己腐朽的胸膛,動作僵硬得如同關節生鏽的木偶。
“沒想到……塵封了這麽久,竟然真的用上了。” 他的語氣裏聽不出是慶幸還是遺憾,隻有一種宿命般的漠然。那渾濁的眼珠似乎微微轉動了一下,望向幽暗林間的深處,仿佛在追憶那埋下“種子”的遙遠歲月。這個解釋非但沒有帶來釋然,反而在程慧心頭蒙上了一層更深的迷霧和寒意。埋下的種子?是某種秘法?還是精心準備的替身?這背後的謀劃讓她不寒而栗。
短暫的沉默再次降臨,隻有遠處不知名夜梟的淒厲叫聲劃破死寂。程慧的指尖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維持著理智。她看著眼前這具既熟悉又陌生、既讓她心痛欲絕又讓她生理性厭惡的軀殼,一個更現實、更緊迫的問題浮上心頭。“那以後?”她問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這具腐朽的軀殼還能支撐多久?他的存在將以何種方式延續下去?
“我還未恢複,” 雲丹多吉的目光緩緩收回,重新落在程慧臉上,那渾濁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屬於“他”的疲憊。“力量……還很微弱。”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蓄說話的力氣,胸腔裏發出輕微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嘶嘶聲。
“過段時間……自會找個新生兒轉世。” 他的語氣平靜無波,仿佛在說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如同安排一次尋常的遠行。那“新生兒”三個字,卻像冰冷的針,刺過程慧的心尖。又一個無辜的生命,將被卷入這詭異莫測的輪回?還是說,這本身就是他早已規劃好的“新生”?她不敢深想。
最後的問題,幾乎是脫口而出,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脆弱和茫然。“那我呢?” 程慧的聲音很輕,幾乎被林間的風聲吞沒。這三個字,問的是她的位置,她的意義,她在這匪夷所思的變故之後,該何去何從?是繼續被卷入這深不見底的漩渦,還是……
雲丹多吉,或者說,此刻主導著老僧意誌的存在深深地、極其緩慢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複雜難辨,似乎有殘餘的、屬於過往的溫柔碎片在渾濁中一閃而逝,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他那隻枯瘦的左手極其輕微地擺動了一下,幅度小得幾乎難以察覺,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最好大家就此別過。” 他的聲音更加幹澀,仿佛每一個字都在磨損著殘存的生命力。
“還望……替我保密。” 最後一句,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請求意味,卻又更像是一個不容違逆的告誡。就此別過?像丟棄一件不再需要的舊物?
“哦,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