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演講結束後，整個廣場上的人群依舊久久不願散去，他們沒有呼喊震天的口號，而是用一種更深沉、更壓抑的方式宣泄著。
    鄭清璿站在高台上，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緊緊貼在脊背上，帶來一陣陣涼意。他看著下方攢動的人頭，聽著那一片片壓抑的嗚咽與粗重的喘息，心中百感交集。他成功了，他點燃了這把火，但這火焰的灼熱，也同樣烤灼著他自己。
    鄭清璿一下高台，幾名貼身衛兵立刻如臨大敵般圍攏上來，將他簇擁在中間。剛才那股吞沒一切的滔天聲浪，仿佛瞬間被隔絕在外。他腳步有些虛浮，不是因為脫力，而是那種極致情緒宣泄後的空虛感在作祟。
    其妻子朱簡棠早就在台下準備了很久，一見到鄭清璿便幾步上前扶住了他的肩膀語氣溫柔：“清璿，辛苦你了。”
    鄭清璿擺了擺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聲音沙啞：“簡棠，我……我沒事。”
    朱簡棠心疼地蹙起眉頭，伸出手輕輕擦拭著他額上的汗珠，柔聲道：“還說沒事，瞧你這臉色，跟紙一樣白。先回去歇歇吧，有什麽事，明日再說。”
    鄭清璿倒是也想，但是他還有一件事沒做——他在今天給美和子一個答複，因為明天一早他又要和朱簡棠回應天府主持大局去了。“不，簡棠，我還有些事要處理。”鄭清璿輕輕推開朱簡棠的手，目光投向人群中某個不起眼的角落，那裏，美和子正靜靜地站著，眼神複雜地望著他。
    朱簡棠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那個嬌小的身影，心中了然。她沒有多問，隻是點了點頭，“那你快去快回，我等你。”她的聲音依舊溫柔，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酸楚。
    鄭清璿心中一暖，又有些愧疚，他握了握朱簡棠的手，低聲道：“謝謝你，簡棠。”
    說完，他便在衛兵的護送下，朝著美和子走去。人群自動為他分開一條道路，目光中充滿了敬畏與狂熱。
    終於，他走到了美和子麵前。喧囂的人聲仿佛在這一刻被無形的力量隔開，隻剩下兩人之間壓抑的沉默。美和子穿著櫻粉色的和服，一切就像是她和鄭清璿初見時那樣。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嘴唇緊緊抿著，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眸，此刻卻像是蒙上了一層薄霧，看不真切。
    鄭清璿試圖讓自己的語氣像以往一樣平穩下來，試圖將他和美和子的關係拉回到1907年以前那樣，但他和美和子都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永遠都不會回到以前那樣了。“美和子，我......”
    美和子伸出手指抵住了鄭清璿的嘴唇，鄭清璿能感受到麵前這個女子的手在微微顫抖。
    美和子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卻又異常清晰，“璿君你不必說了。從你決定回應天府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知道了答案。”
    她慢慢放下手，那雙曾經盛滿星光的眸子，此刻黯淡得如同蒙塵的珍珠。櫻粉色的和服在夜風中微微拂動，襯得她的身影更加單薄。
    “我隻是……隻是不甘心。”美和子自嘲地笑了笑，笑容裏帶著濃濃的苦澀，“不甘心我們之間，就這樣結束了。我知道這或許是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麵，又或許你從今以後再也不會回來......”
    鄭清璿喉嚨幹澀，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能說什麽？說他會回來？他自己都不信。說他會記得她？這更像是一種殘忍的施舍。
    美和子淒然一笑，淚水終於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下來，劃過她蒼白的臉頰，滴落在櫻粉色的和服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璿君，你知道嗎？在我心裏，你一直是我生命中的那道光。是你讓我知道，原來女子也可以有自己的追求，也可以為自己的國家和民族做些什麽。隻是……”她哽咽了一下，聲音帶著破碎的絕望，“隻是這道光，終究不屬於我一個人。”
    “我隻有最有一個小小的請求...”美和子的語氣中帶著濃厚的鼻音，“能...吻我一次嗎？”
    鄭清璿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看著美和子淚痕斑駁的臉，那雙曾經明亮如星的眸子此刻隻剩下無盡的哀傷和卑微的祈求。他知道，他應該拒絕，這不合時宜，更不合情理。然而，拒絕的話語卻如同灌了鉛一般，沉甸甸地堵在喉嚨裏，怎麽也說不出口。
    他能感覺到周圍衛兵們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但那若有若無的視線依舊像針一樣紮在他的背上。
    最終，他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憐憫，微微低下頭。
    當他們的唇瓣相觸的那一刹那，鄭清璿嚐到的是冰涼的淚水和鹹澀的絕望。美和子的吻帶著孤注一擲的意味，她的手臂緊緊地環住了他的脖頸，仿佛要將自己揉進他的身體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
    這個吻沒有絲毫的甜蜜，隻有無盡的苦澀與悲涼，像是在訣別，又像是在祭奠一段逝去的時光。鄭清璿僵硬地回應著，心中一片茫然。他能感受到美和子身體的顫抖，那是一種從靈魂深處散發出來的寒意，讓他也跟著一陣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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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鄭清璿聽到了一聲槍響，一股腥甜便順著美和子的紅唇傳入了自己的唇間，隨後鄭清璿感覺自己的肩膀像是被一隻黃蜂蟄了一樣。
    鄭清璿猛地睜大眼睛，大腦瞬間一片空白。他看到美和子的身體像被抽走了骨頭一樣，軟綿綿地倒向他。溫熱的液體順著她的嘴角溢出，染紅了兩人相觸的唇瓣。那不是眼淚，而是血。濃稠、腥甜的血。
    “美和子！”他撕心裂肺地喊出她的名字，顧不得肩膀傳來的劇痛，雙手下意識地抱住她倒向自己的身體。
    槍聲打破了夜的寧靜，也打破了所有偽裝的平靜。周圍的衛兵們在短暫的驚愕後，立刻進入了戰鬥狀態。有人厲聲質問，有人舉槍瞄準，混亂瞬間炸開。
    鄭清璿的耳朵裏嗡嗡作響，他隻看到美和子伸出手摸向了他的臉，他急忙握住了那隻手用盡了自己的力氣吼道：“醫生！”
    “璿君...”美和子的聲音微弱得像風中的殘燭，隨時都可能熄滅。她的手指冰涼，輕輕撫摸著鄭清璿的臉頰，眼神裏充滿了眷戀與不舍，還有一絲解脫般的釋然。“...喜歡我嗎？”
    鮮血從她的嘴角不斷湧出，染紅了她胸前的衣襟，鄭清璿判斷不出刺客的子彈到底射中了哪兒，他隻能一邊用那隻被流彈射中的手臂拚命挽住美和子的身體，一邊用另一隻手握住美和子撫摸著自己臉上的手，那隻手比他想象中的要小的多得多。
    “別說話！美和子！你會沒事的！醫生馬上就來了！”鄭清璿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慌而嘶啞變形，他緊緊地抱著她，仿佛這樣就能留住她正在流逝的生命。
    周圍的喧囂聲、槍聲、衛兵的呼喊聲，此刻都變得遙遠而模糊，鄭清璿的世界裏隻剩下懷中美和子越來越微弱的呼吸。
    “璿君...我感覺喘不上氣...好難受...”美和子的聲音越來越低，“璿君...你喜歡...過我...嗎？”
    “喜歡！我喜歡你！一直都喜歡！美和子，你聽到了嗎？” 鄭清璿幾乎是吼出來的，淚水不受控製地奪眶而出，與美和子嘴角的鮮血混雜在一起，滴落在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他低下頭，用自己的額頭抵著美和子的額頭，滾燙的淚水灼燒著她冰冷的肌膚。
    “咳咳咳...”美和子開始咳嗽，鄭清璿已經猜出來了，那枚子彈射中了美和子的肺部，並順著擊中了自己的肩膀。“太好了...璿君...”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帶著一絲解脫和滿足。
    “不許睡！美和子！美和子！”鄭清璿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後撕裂。懷中的溫熱正在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絕望的冰冷。“醫生！醫生！醫生！”
    他的肩膀上傳來陣陣鑽心的疼痛，但他渾然不覺，隻是死死地抱著美和子，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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