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臭鱖魚
    富樂町。
    傍晚時分，一輛小轎車自街口開進，在孟詩鶴家的門口停下。
    孟詩鶴拎著手袋，從轎車裏鑽出來，回身欠欠身對車裏人說：“再見，塚本夫人！”
    “明天早上，我準時來接你。”塚本夫人從車裏探出頭說。
    山口司機按了下喇叭，原地倒車，向街口開去。
    孟詩鶴見車開走，轉身走向家門。
    “佐藤太太！”
    孟詩鶴聽見喊聲，回過身來。
    隻見小柳陽子拎著一條大魚疾步走來，到了孟詩鶴跟前，朝孟詩鶴深深鞠了一躬。
    “有事嗎，陽子？”孟詩鶴問。
    “佐藤太太，您……您能不能幫我做道菜啊？”小柳陽子說。
    “幫你燒魚？”孟詩鶴問。
    “是。”陽子說。
    “高橋君說，您能做一種又臭又香的魚。我也想跟你學學。”小柳陽子說。
    臭鱖魚？
    孟詩鶴突然想起，有一次，高橋圭夫曾經聞到過她做臭鱖魚的氣味。
    臭鱖魚的做法，流傳於安徽合肥一帶，在南京也頗為流行。孟詩鶴愛吃，後來跟著一個同學的母親學做，也能做出魚肉軟爛，奇香無比的效果。
    讓高橋圭夫知道自己會做臭鱖魚，無異於向他坦白，自己是個中國人。
    “你這魚好臭啊！陽子，快去告訴高橋君，這魚不能吃了，趕緊扔了吧！”孟詩鶴說。
    “臭了更好啊……”小柳陽子說。“高橋君就想吃臭鱖魚。”
    “我真不會做。”孟詩鶴一陣惡心，想吐。
    “陽子，把魚拿過來，我幫你做！”
    小柳陽子循聲一看，八木太太站在圍牆邊，朝陽子招手。
    “八木太太，您會做臭鱖魚？”陽子問。
    “會啊！我經常做給櫻子吃……”想到櫻子，八木太太突然閉了嘴。
    高橋圭夫和高橋良子站在窗前，聽著孟詩鶴、八木太太和陽子說話。
    “這臭鱖魚，隻有中國人會做。”八木太太說。“八木君還活著的時候，我跟他在一個叫蚌埠的地方，吃過這種臭鱖魚。特香，特好吃。後來，我讓八木君把廚師請到家裏，讓他教我做臭鱖魚。”
    “太好了！”小柳陽子走過去，把魚遞給八木太太。
    “這魚真臭！你買的？”八木太太問陽子。
    “高橋君買的。”小柳陽子說。
    “臭鱖魚可不是用臭魚做的。”八木太太笑了笑，說：“魚越新鮮越好。”
    高橋良子說：“高橋君，聽到了嗎？臭鱖魚也是新鮮魚做的，不是讓你買一條臭魚。你在佐藤太太家聞到的香味，多半是從八木太太家飄過去的。”
    “那……那怎麽讓魚有臭味呢？”小柳陽子問八木太太。
    “用鹽醃醃，就會產生臭味。”八木太太說。
    “這魚隻能扔了？”小柳陽子說。
    八木太太看了孟詩鶴一眼，說，“扔了多可惜呀？我可以試試，看能不能把臭味除掉。你跟我來吧！”
    小柳陽子跟孟詩鶴打了招呼，跟著八木太太走進屋。
    孟詩鶴無奈地笑了笑，轉身朝家走去。
    高橋圭夫不禁啞然失笑。
    “你笑什麽？”高橋良子問。
    “沒什麽。”高橋圭夫說。
    “你就是疑心太大。八木太太會做中國菜，你不會懷疑八木太太也是中國間諜吧？”高橋良子說。
    “你胡說什麽？我隻是想吃臭魚而已。”高橋圭夫說。
    不多久，陽子端著八木太太做好的臭魚走了回來。
    “留了一半給八木太太。”小柳陽子說。“八木太太廚藝好高，這魚真的是又臭又香。”
    “讓一郎嚐嚐。”高橋圭夫說。
    “一郎不能吃！”高橋良子急道。
    高橋圭夫夾了一點魚，塞進嘴裏。
    “還不錯。”高橋圭夫說，“隻是……”
    “隻是什麽？”高橋良子問。
    “聞著香，吃起來臭。”高橋圭夫說。
    “陽子，把魚扔掉吧！”高橋良子沒好氣地說，“別吃壞了肚子。”
    高橋圭夫伸伸舌頭，靦腆地笑。
    “明子回來了！”高橋良子說。
    八木明子回到家的時候，八木太太正在整理工作台上縫製好的軍裝。
    “什麽味，這麽臭？”八木明子說。
    “明明是香的，你說臭？我做了櫻子最喜歡的臭鱖魚。”八木太太說。
    八木太太提起櫻子，八木明子再也說不出話。
    八木正一和八木丘垣都沒回來，八木太太和八木明子母女默默地吃晚飯，兩人誰也不說話，八木太太喝了點酒，燒好的臭魚，卻動也沒動。
    自從櫻子離世，八木太太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擁軍產品的生產中，每個白天跟村川太太、小室依子、永川恭子和秋吉橘子一邊做工一邊說笑，慢慢適應了見不到櫻子的生活。可一到了晚上，整個城市安靜下來，八木太太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櫻子，刻骨難忘。
    晚飯以後，八木明子幫著收拾了碗筷，洗了個澡，便走進臥室兼琴房，坐在鋼琴前，望著放在鋼琴上的櫻子照片，流著淚彈起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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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彈出的曲調悲傷，淒涼。
    八木正一和八木丘垣，還有櫻子的男朋友長井貴男，都已經報名應征，一旦遠赴中國，遭遇任何結局，都不會讓八木明子覺得意外。
    而八木太太總會在臨睡前，跪在神龕下，望著神龕上方掛著的天皇照片祈禱。塚本夫人要是能看見她現在的模樣，油畫《擁戰》上的形象，將會是另外一個模樣：邋遢、苦悶、滄桑和無助，卻又顯得矢誌難移。
    當八木太太在榻榻米上躺下，她很快又換成了另外一副模樣：微笑著，憧憬著，幸福著。
    似夢非夢的場景總是一成不變：
    軍樂響亮，太陽旗迎風招展。
    八木丘垣、八木正一和長井貴南，穿著軍裝，佩著戰刀，刀緒裏側是紅色的，刀把銀光閃閃，各自領著一個方隊，耀武揚威地從檢閱台下走過。
    萬人敬仰的裕仁天皇，站在高高的檢閱台上，向她的幾個兒子揮手致意。
    而八木太太，則站在觀禮席上，熱淚盈眶，跟國民一起，高舉雙手，大聲呼喊天皇萬歲。
    突然有人認出了她，稱她為擁軍模範，日本英雄，幾個將軍甚至把她的身軀拋了起來，就連天皇也過來跟她招呼。
    可伶的櫻子，從未出現在八木太太的夢中。
    每隔十天，玉木美黛和小野十香，就會開著卡車，送來布料，運走製作好了的成衣。
    今天就是玉木美黛上門運貨的日子。
    天剛剛亮，一聽到汽車喇叭聲在屋外響起，八木太太便一骨碌爬起來，走到八木明子臥室門前叫明子起床幫忙，然後把門打開，將布料從卡車上卸下，再將做好的軍衣搬上卡車。
    大冬天的，八木太太和八木明子仍然會渾身冒汗。
    “幹得不錯，比上一次多出了22套，該受到獎勵！”
    玉木美黛照例會微笑著對八木太太表揚一番，然後告訴八木太太，某某社區愛國婦人會的生產，又超過了八木太太的生產組，聲情並茂地鼓勵八木太太加油。
    “玉木太太，您放心，我們很快會超過她們。”八木太太的當場表態，信誓旦旦。
    “期待你們超越！”玉木美黛讓司機發動汽車，滿意而去。
    她相信八木太太能做到。
    隨後，村川太太，秋吉太太和小室依子她們到來，八木太太將玉木美黛表揚的話如實轉告給幾個女人，讓幾個女人大大地高興了一番。接著，八木太太便告訴她們某某社區又超越了，鼓勵幾個女人加油。
    八木太太當然也身體力行，又給幾個女人燒菜做飯，讓幾個女人無話可說，表示願意跟著八木太太，強力堅持。
    每次都是如此。
    八木明子擔心母親身體，曾經跑到社區婦人會，帶上男友田中秋元，找到玉木美黛，要求不要再增加生產任務。玉木美黛以國家大義之名，批評八木明子身為教師，覺悟還不如缺少文化的八木太太。
    八木太太得知，要八木明子不要再幹涉她擁戰勞作，說自己的身體沒有問題，如果不要她幹，她會一分鍾活不下去。
    八木明子隻得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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