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3章 安慶緒與韓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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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如同一顆巨大而疲憊的琥珀,艱難地穿透籠罩長安南城上空那厚重、汙濁的硝煙層,將最後一點帶著血色的餘暉,吝嗇地塗抹在焦黑的城牆垛口、折斷的箭簇、凝固成暗褐色的血跡,以及那麵千瘡百孔卻依然倔強飄揚的“唐”字大旗上。
空氣裏彌漫著刺鼻的硫磺、血腥、皮肉焦糊以及汗水和泥土混合的複雜氣味,令人窒息。
“嚴將軍!郭大將軍!”一聲洪亮的呼喊打破了城頭短暫的喘息。
王準大步走來,臉上帶著激戰後的潮紅和一種近乎亢奮的光彩,肩胛處裹著厚厚滲血的麻布,讓他的動作顯得有些僵硬別扭。
但他抱拳行禮的動作卻異常鄭重,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聲音洪亮得壓過了四周傷兵的呻吟:“幸不辱命!我朝天閣兄弟今日豁出性命,斬獲頗豐!那些叛軍的重甲精銳,一個個跟鐵疙瘩似的,倒也有不少成了咱們兄弟的刀下鬼!”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身後一群雖然人人帶傷、疲憊不堪,但眼神裏同樣燃燒著興奮和貪婪火焰的幫派武士們,聲音裏那股子精明勁兒更足了,刻意提高了音量:“現在事不宜遲,兄弟們都在等著!我等這就去按之前定下的規矩,當眾下發第一波賞格!讓兄弟們見見真金白銀!聽個響動!這番定能激勵更多好漢在接下來的大戰中豁出命去效力!”
他的話帶著這一年多養成的江湖豪氣,卻也像老練的商人一樣,精準地戳中了這些刀口舔血漢子們最在意的東西——錢,以及隨之而來的榮耀和認可。
嚴武和郭千裏相互攙扶著,兩人身上甲胄破損,血跡斑斑,尤其是郭千裏,麵如金紙,全靠親兵架著才勉強站穩。
他們看向王準、李嶼、楊暄三人的目光充滿了真摯的感激,幾乎要溢出來。
郭千裏嘴唇翕動,想說什麽,卻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
麵對這投來的感激目光,李嶼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客氣地回禮,語氣真誠而謙遜:“嚴將軍、郭帥不必如此。我等三個幫派,本就是隸屬不良府,是郡王殿下的人!為殿下守城,護佑這一城百姓,正是我等分內之事,義不容辭!”
他這番話,既點明了身份,也拔高了行為的正當性。
楊暄立刻接口,聲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驕傲,下意識挺了挺胸膛,仿佛那無形的官職烙印正透過衣甲散發出光芒:“正是!我等三人身上,可都還掛著不良府不良將的官職印信呢!此番豁出命去,也算沒給郡王殿下丟臉!”
此時城頭上,疲憊的士兵相互包紮,分享著幹糧和清水。
幫派武士們三五成群,興奮地比劃著剛才的戰鬥,炫耀著斬獲的首級。
遠處,不良人如同黑色的磐石,沉默地警戒著城外。
這一切,讓李嶼、王準和楊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自豪和更深的感慨。
一年多前,他們還是長安城裏人厭狗嫌、橫行霸道的紈絝惡少,與裴徽並稱“長安四大惡少”。
命運的轉折,始於裴徽執掌不良府。
這位昔日的“惡少之首”,不僅給了他們實職官身,更提供了海量的情報、精銳人手、精良裝備乃至官方的默許。
憑借著這股強大的後盾,他們以雷霆手段吞並整合了長安城內外所有成氣候的江湖幫派,最終形成了如今威震長安地下勢力和民間江湖的朝天閣、煊赫門和天羽幫三大超級勢力。
這一年多,他們在裴徽推動的諸多大業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影子”角色。
長安被圍後,他們的作用更是急劇凸顯,穩定城內秩序,輸送物資,補充兵員。
特別是在剛才城牆豁口處最危急的時刻,這四千多被組織起來的江湖草莽高手,用遠超普通士兵的個人武勇和悍不畏死的狠勁,硬生生用人命頂住了叛軍重甲精銳的狂攻,為丁娘那驚天一擊爭取到了寶貴的瞬間,其爆發出的力量,讓所有輕視他們的人都為之側目。
“郭帥言重了!”楊暄終於開口,聲音沉穩有力,上前一步扶住了想要強撐著躬身行禮的郭千裏,他能感覺到郭帥手臂上傳來的虛弱顫抖,“雖然我等和郭帥一樣,都是效忠郡王殿下,但,”他話鋒一轉,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鄭重,“郭帥與嚴將軍,還有這滿城的兄弟,用血肉之軀頂在最前麵,日夜鏖戰,寸土不讓,才是真正的砥柱中流!我等不過是盡了本分,補上了該補的缺口。”
他示意身邊的親隨:“快,扶郭帥坐下歇息!”
郭千裏在親兵的攙扶下,勉強靠在一個殘破的箭垛邊坐下,但那股軍人的剛硬讓他強撐著沒有癱軟。
他不顧身上的劇痛,對著楊、李、王三人以及周圍聚攏過來的幫派頭領們,再次鄭重地抱拳,聲音嘶啞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真誠,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三位大當家!還有諸位好漢們!郭某是個粗人,不懂什麽彎彎繞繞的漂亮話,但眼不瞎,心不盲!”
他環視四周,目光掃過那些臉上還帶著江湖草莽氣、此刻卻同樣渾身浴血的幫派漢子:“今日!若非你們帶著兄弟們及時趕到,用血肉之軀堵住那豁口,拚死相抗,一步不退!這南城牆……怕是早就插上叛軍的旗了!長安城破,隻在旦夕之間!這份情,長安守軍記下了,這滿城的老弱婦孺記下了!郭某代他們,謝過諸位了!”
說著,他竟不顧楊暄的勸阻,用盡力氣,堅持微微躬身,行了一個極為鄭重的軍禮。
這份來自長安最高軍事指揮官之一的、發自肺腑的禮遇,讓楊暄、李嶼、王準三人以及周圍的幫眾頭領們都感到一陣意外,隨即是強烈的觸動。
眾人肅然起敬,紛紛抱拳躬身,鄭重還禮,一種沉甸甸的袍澤之情在城頭彌漫開來。
嚴武也對著三人及幫眾方向,重重地點了點頭,眼中滿是激賞。
隨即,他的目光轉向那始終沉默如冰、如同標槍般釘在城牆最前沿的丁娘。
她的黑色勁裝幾乎被塵土和血漬覆蓋,卻無損其冷冽如霜的氣質。
嚴武的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敬重,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探詢:“丁將軍,今日力挽狂瀾,全賴您與不良人兄弟這雷霆一擊,挽狂瀾於既倒!此物……”
他的目光精準地落在不良人腰間那造型獨特、顯然是精鋼打造、能容納特殊箭矢的箭袋上,那箭袋在夕陽下泛著冷硬的幽光,“……便是郡王殿下秘藏之神器?”
丁娘聞聲,微微側首,清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掃過嚴武,又迅速回到監視城外的狀態,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費。
她隻是極輕微地點了下頭,聲音依舊平靜無波,沒有任何情緒起伏,仿佛在陳述一件最尋常不過的軍務:“正是。此乃殿下令天工之城巧匠,窮盡心力,專為不良人打造的‘霹靂火矢’。”
她的話語停頓了一下,仿佛在斟酌措辭,也像是在強調其珍貴,“威力雖巨,然煉製極難,材料苛刻,數量極其有限,每一支都需慎之又慎,非絕境不得輕用。”
她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彌漫的硝煙和歡呼的人群,投向長安城深處,那座象征著權力和意誌的所在:“殿下早有交代,若叛軍攻勢如潮,長安岌岌可危,城破隻在須臾之間,方可啟用。今日情勢,已至萬分危急之境地,不得不發。”
言畢,她便徹底緘口,仿佛剛才那番話已屬破例。
她的眼神如同最精準的尺規,再次一寸寸地掃視著城外叛軍潰敗後留下的狼藉戰場——倒斃的人馬、散落的兵器、燃燒的殘骸,確認著他們潰敗的深度和真實性,警惕著任何可能的佯退陷阱。
那五百名不良人,如同她的延伸,無聲地在城頭遊弋,檢查器械,警戒四方,黑色的身影在劫後餘生的狂喜海洋中,築起了一道沉默而堅固的堤岸。
城頭的喧囂仍在繼續。
劫後餘生的狂喜與王準開始組織人手分發賞格的興奮交織在一起。
疲憊到極點的士兵們相互倚靠著喘息,用顫抖的手笨拙地包紮著傷口,分享著來之不易的清水和硬邦邦的幹糧。
而城外,叛軍潰敗卷起的煙塵仍在緩緩散去,留下那片被死亡徹底耕耘過的焦土,無聲地訴說著“霹靂火矢”那毀天滅地的恐怖威能,以及那個遠在援軍路上、卻已將力量投射至此的郡王裴徽的存在。
長安城,暫時守住了。
但空氣裏彌漫的,除了勝利的喜悅,還有濃得化不開的血腥,以及對未知明日更殘酷戰鬥的凝重壓抑。
那五百支“霹靂火矢”帶來的震撼,如同烙印般刻在每個人的心頭,也帶來了對那位深不可測的郡王殿下更深的敬畏。
……
……
叛軍大營,中軍死寂。
厚重的牛皮帳幔隔絕了外界慘淡如水的月光,也隔絕了營地裏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傷兵哀嚎。
然而,帳內的壓抑非但沒有減輕,反而凝聚得如同實體化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胸口,幾乎讓人無法呼吸。
空氣粘稠得似乎能滴下水來,唯有粗重壓抑的呼吸聲和火盆裏木炭偶爾爆裂的“劈啪”聲,撕扯著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安慶緒,這位自封的大燕國“皇帝”,此刻如同一頭被徹底激怒、卻又被無形的牢籠死死困住的暴戾雄獅。
他焦躁地在鋪著華麗虎皮的主位前那方寸之地來回踱步,沉重的鎏金戰靴每一次落下,都發出“咚!咚!”的悶響,如同喪鍾敲在帳內所有將領的心尖上。
他臉色鐵青,額角太陽穴處青筋暴跳如扭曲的蚯蚓,一雙赤紅的眼睛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閃爍著瘋狂而危險的光芒,仿佛隨時擇人而噬。
每一次急促的吸氣,都讓寬闊的胸膛劇烈起伏,噴出的氣息帶著濃烈的劣質酒氣和無法抑製的滔天怒火。
案幾上那些原本象征著他奢靡享受的精美酒器——鑲嵌寶石的金樽、溫潤的玉盞、雕刻精細的象牙箸——早已被他狂暴地掃落在地,摔得粉碎,發出刺耳的破裂聲。
濃烈的酒液肆意流淌,混合著尖銳的陶片、狼藉的果核和菜肴殘渣,在名貴的波斯地毯上汙穢一片,散發出甜膩又腐敗的氣息。
“廢物!統統都是廢物!”安慶緒猛地停下腳步,像一尊從地獄爬出的凶神,戟指帳下噤若寒蟬、恨不得將頭埋進胸口的一眾將領,破口大罵,唾沫星子隨著他扭曲顫抖的嘴唇噴濺出來,“上萬!朕寄予厚望的上萬鐵甲精銳!披堅執銳,足以踏平山河的鐵甲精銳啊!竟然被……被那區區幾百支妖箭!打得像喪家之犬一樣潰不成軍!死傷枕藉!朕要你們何用!何用!!”
他的咆哮聲如同滾雷炸裂,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刺耳尖利,震得巨大的帳篷都在簌簌發抖,灰塵簌簌落下。
空氣似乎都被這狂暴的聲浪撕裂,燭火劇烈搖曳,將眾人慘白的臉映照得如同鬼魅。
帳下,以宰相高尚、大將軍田乾真為首的一眾文武,個個麵如土色,頭顱低垂,目光死死盯著自己沾滿泥土和血漬的戰靴或是官袍下擺,連呼吸都刻意放得輕緩,生怕一點微小的動靜引來那暴君更加瘋狂的怒火。
文官們更是縮在武將魁梧的身形之後,瑟瑟發抖,如同寒風中的鵪鶉,官帽下的鬢角已被冷汗浸濕。
宰相高尚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艱難地翕動了幾下,喉結滾動,似乎想再次提及“天工之城”的教訓——那個地方同樣讓他們付出了慘重代價卻一無所獲——但瞥見安慶緒那幾乎要噴火、失去理智的眼神,喉嚨裏的話瞬間凍結,最終隻化為一聲無聲的歎息咽了回去,背上已被冷汗浸透。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大將軍田乾真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沉重、屈辱以及對那恐怖武器的深深忌憚,硬著頭皮上前一步。
他身材魁梧,甲胄上布滿了刀痕箭孔,浸染著暗紅的血跡,臉上帶著未幹的汗漬和難以掩飾的疲憊,但眼神依舊保持著軍人的沉穩。
他抱拳沉聲,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陛下息怒!此非將士怯戰畏死之罪!實乃敵軍那妖……那‘霹靂火矢’過於凶悍詭異,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啊!”
他艱難地避開了“妖箭”這個更加刺激性的詞,但語氣中的驚悸和無力感絲毫未減。
田乾真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洪亮起來,試圖壓過皇帝心頭的滔天怒火,詳細描述著那足以摧毀任何軍隊士氣的恐怖景象:“其聲若九天驚雷炸響於耳畔,震耳欲聾,未及交鋒,士卒心膽已寒,戰馬驚厥!觸之即如遭天罰神譴!鐵甲如同朽木般崩碎,血肉之軀瞬間化作齏粉橫飛!人馬俱成焦炭碎塊!此等毀天滅地之威,絕非血肉之軀所能抵擋!非人力所能抗衡!”
他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那地獄般的場景,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沉重,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懇切:“陛下,我軍將士猝不及防,遭此毀滅重創,銳氣盡墮,軍心已然浮動如沸水,人人談‘雷’色變。此刻若強行驅使他們再攻長安,無異於驅羔羊入虎口,恐有……嘩變潰散之危啊陛下!屆時局麵將一發不可收拾,後果不堪設想!”
“難道就這麽算了?!”安慶緒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惡狼,猛地轉身,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釘在田乾真臉上,那眼神凶狠得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刻骨的恨意幾乎凝成實質。
“眼看長安城破在即!眼看朕就要拿下這大唐國都!成就千秋霸業!朕的龍椅就在眼前!難道就因為裴徽小兒這點妖物,就要功虧一簣?!朕不甘心!朕絕不甘心!!”
他嘶吼著,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不甘而變得尖利扭曲。
長安城在他眼中就是一塊散發著誘人香氣的、幾乎已經到嘴的肥肉,卻被硬生生打掉,這巨大的挫敗感和對裴徽的刻骨恨意,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幾乎讓他徹底瘋狂。
“陛下!”宰相高尚終於抓住了田乾真話語創造的短暫間隙,連忙上前一步,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和劫後餘生的驚惶,語速快得像連珠炮,“田將軍所言句句肺腑,字字泣血啊!此乃老成謀國之言!”
“那裴徽小兒陰險狡詐至極,如同跗骨之蛆!竟隱藏著如此滅絕人性、有傷天和的凶器!今日我軍新遭重挫,士氣低迷至極點,軍心動蕩如危卵,若再行強攻,實屬……實屬不智之舉,正中那裴徽下懷啊陛下!”
高尚偷眼觀察了一下安慶緒猙獰得快要滴血的臉,見他胸膛劇烈起伏卻沒有立刻發作,便壯著膽子繼續道:“微臣以為,當務之急是盡快收攏潰兵,清點損失,救治傷員,穩定軍心,重整旗鼓啊陛下!”
他頓了頓,拋出了另一個憂患:“此外,郭千裏三日前在長安城頭狂言,聲稱三日後裴徽必率強軍來援。”
“此雖可能是守軍虛張聲勢,意圖動搖我軍心,但裴徽此人神鬼莫測,行蹤詭秘,不可不防!”
“微臣懇請陛下,立刻廣派得力細作斥候,嚴密監視長安四門及周遭百裏動靜,尤其要嚴防裴徽趁我軍新敗、人心浮動之際,帶領精銳對我大營行那雷霆偷襲之事!”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拋出了最關鍵、也是最危險的建議:“再者,陛下!此‘霹靂火矢’乃我軍心腹大患!如鯁在喉,如芒在背!若不探明其底細,我軍寸步難行,永無破城之日!”
“微臣鬥膽建議,不惜一切代價!動用所有潛藏在長安城和天工之城內的暗樁密探!重金收買知情者,冒險刺探軍情,甚至……綁架其工匠!務必要在最短時間內,探明此物究竟是何物製成?數量幾何?存放於何處?如何發射?其弱點何在?”
高尚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悲壯和孤注一擲的意味:“若能得知虛實,或尋得破解之法,乃至……仿製之道!方是克敵製勝之上策啊陛下!否則……”
他的聲音沉了下去,帶著深深的恐懼,“否則貿然再攻,無異於驅我大燕忠勇將士赴死!徒增無謂傷亡,動搖國本啊陛下!”
他極力渲染那武器的恐怖和未知,試圖用“動搖國本”這樣沉重的字眼,澆滅安慶緒心中那不顧一切的複仇之火。
安慶緒死死攥著拳頭,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響聲,指甲深深嵌入手掌,滲出的血絲沿著指縫滴落在虎皮上,留下暗紅的印記,他也渾然不覺。
他何嚐不明白高尚和田乾真說的有道理?
那巨大的挫敗感,對功敗垂成的極度不甘,尤其是對那個始終未曾露麵卻處處讓他碰壁、損兵折將的裴徽的刻骨恨意,如同最猛烈的毒火,瘋狂地灼燒著他僅存的理智,幾乎要將他的靈魂都焚毀。
他赤紅的雙眼如同鷹隼般環視帳下。
他看到的是文官們蒼白的臉和躲閃的眼神,武將們低垂的頭顱和緊抿的嘴唇,甚至在他最倚重的大將田乾真那沉穩的目光深處,也清晰地映著無法掩飾的凝重與對那未知武器的深深忌憚。
裴徽的名字像一個無形的幽靈,籠罩著這座象征著叛軍最高權力的大帳。
他至今未曾親臨戰場,卻仿佛無處不在,在長安城頭布下強弩,在天工之城設下機關,如今又拿出這驚天動地的“霹靂火矢”
……每一次後手都讓他們損兵折將,鬱悶、憤怒卻又無可奈何。
這種被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感覺,比戰場上的失敗更讓安慶緒狂躁百倍。
“呼……”安慶緒長長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濁氣,那氣息滾燙,帶著血腥味,仿佛要將胸中翻騰的怒火和憋屈都強行擠壓出去。
他像一頭被抽幹了力氣的野獸,頹然跌坐回那張象征權力、此刻卻狼藉一片、沾著酒水和血汙的主位之上。
聲音變得沙啞而陰冷,帶著一種被強行壓抑的疲憊和隨時可能爆發的瘋狂:
“傳令……”
“各營收攏潰兵,清點傷亡,救治傷員……各部嚴密戒備,輪番值守,防止城內守軍出城偷襲,尤其警惕裴徽動向……凡懈怠者,斬!”
“田乾真!”安慶緒的目光如冰冷的毒蛇般鎖定在田乾真身上,帶著不容置疑的殺氣,“你親自去辦!給朕整頓好!朕不要聽什麽困難,朕要看到一支還能打仗的兵!若有懈怠畏縮、動搖軍心者,無論官職大小,立斬不赦!人頭掛轅門示眾!”
“臣,遵旨!”田乾真心頭一鬆,知道最危險的時刻暫時過去,但肩上的擔子卻更重了。
他立刻抱拳,聲音斬釘截鐵,隨即轉身,沉重的甲葉鏗鏘作響,大步流星地走出這座令人窒息的大帳。
“高尚!”
“微臣在!”高尚心頭猛地一沉,知道真正的、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來了。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內衫。
安慶緒的眼神更加陰鷙,充滿了不容置疑的瘋狂和偏執,死死盯著高尚,一字一句地說道:“朕不管你用什麽辦法!三日!朕隻給你三日!”
他猛地傾身向前,聲音如同來自九幽地獄:“動用所有潛藏在長安城和天工之城內的暗樁!朕不管你是收買、刺探、綁架還是強搶!朕隻要結果!”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低吼,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三日之內,朕要知曉那‘霹靂火矢’的一切!是何物?有多少?藏在哪?怎麽用?它的命門在哪裏?……朕要你挖出它所有的秘密!否則……”
那一聲拖長的、充滿無盡殺意的“哼!”,讓高尚如墜冰窟,渾身冰冷,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三日後的淒慘下場。
“微臣……領旨!定當竭盡全力!”高尚隻覺得喉嚨幹得冒火,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他更清楚拒絕的後果。
他隻能深深低下頭,艱難地、用盡全身力氣應承下來,心中已是一片死灰。
安慶緒疲憊而煩躁地揮了揮手,如同驅趕蒼蠅。
眾將如蒙大赦,紛紛躬身行禮,屏著呼吸,小心翼翼地、幾乎是踮著腳尖退出這座令人窒息、仿佛還殘留著皇帝狂暴氣息的死亡大帳。
帳內再次陷入一片死寂。隻有火盆裏的炭火偶爾“劈啪”作響,跳動的火苗在安慶緒那張陰晴不定、寫滿暴戾、不甘、挫敗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的臉上投下搖曳的光影。
“來人!”安慶緒突然毫無顧忌地大聲嘶喊,聲音打破了死寂,帶著一種發泄式的、扭曲的欲望,“將韓國夫人給朕送來!朕要讓這美婦給朕消消火!快去!”
大帳門口的親兵身體一僵,隨即恭敬地低吼一聲:“喏!”
立刻轉身,快步跑向關押俘虜女眷的區域。
很快,兩名親兵半推半架著一個身影踉蹌、雲鬢散亂、卻難掩國色天香的絕色美婦——韓國夫人,來到了大帳門口。
帳簾掀起又落下。
很快,大帳內便傳出安慶緒粗重如野獸般的喘息聲、衣物撕裂的“嗤啦”聲,以及韓國夫人極力壓製卻終究無法完全控製的、充滿了痛苦、屈辱和恐懼的嗚咽與斷斷續續的奇怪叫聲。
這些聲音,在這象征著叛軍最高權力核心的營帳內回蕩,顯得格外刺耳和詭異。
門口守衛的親兵們如同木雕泥塑般站立著,目不斜視,緊握著手中的長戟,指節發白。
他們不敢偷看帳內的不堪景象,卻個個豎起了耳朵,仔細傾聽著帳篷內傳出的每一絲聲響,臉上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混雜著羨慕、猥瑣和一絲麻木的怪異笑容。一個年輕的親兵喉結滾動了一下,舔了舔幹裂的嘴唇。
而在這期間,大帳四周的軍營裏,失敗的低氣壓如同實質。
各個軍帳附近,傷兵的哀嚎聲此起彼伏,如同鬼哭,連綿不絕地傳來。
“水……給我水……”
“我的腿!我的腿沒了啊!娘——!”
“痛煞我也!殺了我吧……求求你們殺了我吧……”
“兄弟……兄弟你醒醒……”
軍醫和輔兵在帳篷間穿梭,腳步匆匆,臉上寫滿了疲憊和無奈。
空氣中飄蕩著草藥味、血腥味和一種絕望的氣息。
這連綿不斷的、代表著痛苦與死亡的哀嚎,與中軍大帳內傳出的、代表著暴君扭曲欲望和俘虜屈辱的喘息呻吟聲,在慘淡的月光下,在彌漫著失敗與恐懼的叛軍大營上空,形成了極其鮮明、極其諷刺的對比,交織成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獄般的奇怪氛圍。
失敗的陰霾和那名為“霹靂火矢”的神秘武器帶來的巨大恐懼,如同無形的、冰冷沉重的巨石,不僅沉甸甸地壓在剛剛離開的叛軍將領心頭,更深深刻入了每一個普通叛軍士兵的靈魂深處。
攻破長安、覆滅大唐的希望,似乎隨著那五百聲驚天動地的爆炸巨響,在硝煙、血肉與這詭異的營帳之聲中,變得飄渺而遙遠,如同水中泡影。
……
……
夜幕,如一張浸透了墨汁的巨毯,沉沉地覆蓋在長安城頭。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那絕境逢生、撕心裂肺的呐喊,如同退潮的海浪,終於漸漸平息在深沉的夜色裏,留下的是無邊無際的空寂與疲憊。
隨之彌漫開來的,是血戰之後深入骨髓的極度疲憊和難以忍受的傷痛呻吟,仿佛整座城牆都在發出無聲的痛楚。
“火!點起火把!”一個嘶啞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帶著劫後餘生的虛弱和命令的慣性。
很快,橘黃色的火焰被一一點燃,劈啪作響,在略帶寒意的夜風中搖曳不定。
那微弱的光暈跳躍著,將巍峨的城牆染上一層昏黃而朦朧的、不斷扭曲的光影,仿佛無數不安的幽靈在石壁上舞蹈。
這層光暈之下,是觸目驚心、宛若地獄的景象。
城磚早已被鮮血浸透,呈現出暗紅發黑的粘稠色澤,踩上去甚至能感到一種令人作嘔的滑膩。
殘破的刀槍劍戟、碎裂的木盾鐵甲、折斷的旌旗,如同被巨獸啃噬過的骨骸,散落一地,雜亂地堆積在屍體之間。
敵我雙方的屍體橫七豎八地交錯疊壓在一起,有的肢體殘缺不全,斷臂殘肢猙獰地指向虛空;
有的麵目全非,凝固的表情定格在最後的恐懼或猙獰;
有的則緊緊抱在一起,至死都維持著搏殺的姿態,無聲地訴說著白日那場慘烈到極致的搏殺。
濃稠的血漿在低窪處匯聚,形成一片片小小的、映著火光的暗紅水窪。
空氣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幸存者的肺葉上。
濃得化不開的硝煙味,帶著硫磺的刺鼻;
令人作嘔的甜腥血腥味,濃烈得仿佛能凝結成塊;
士兵們身上多日未洗的汗臭味、汙垢味;以及火把燃燒油脂發出的焦糊味……這些氣味混合成一種戰爭特有的、令人窒息作嘔的死亡氣息,彌漫在城頭的每一個角落,鑽進每一個毛孔。
士兵們沉默著,如同上了發條又即將耗盡動力的機械,開始麻木而沉重地清理戰場。
他們小心翼翼地抬起陣亡袍澤的遺體,動作僵硬而遲緩,每一次彎腰、每一次挪動,都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帶著難以言喻的悲愴。
抬起的仿佛不是冰冷的屍體,而是自己的一部分生命,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時光。
當認出熟悉的麵孔時,壓抑的嗚咽聲會偶爾響起,隨即又被人死死捂住。
“輕點……兄弟,慢點抬……王二狗他……他腰斷了……”一個滿臉血汙的老兵低聲對同伴說著,聲音哽咽。
重傷員被放在由門板或長矛臨時紮成的簡陋擔架上,抬下城牆時,每一次顛簸都引發壓抑不住的痛苦悶哼或嘶啞的慘叫,那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心,如同鈍刀刮過幸存者的神經。
散落的武器被沉默地收集起來,堆放在角落,刀刃上的缺口和血跡無言地記錄著白日的瘋狂。
而對叛軍的屍體,處理則顯得粗暴而冰冷許多。
它們被像破麻袋一樣拖拽著,在血汙和碎石中摩擦,發出沉悶的聲響,最終被堆疊在城牆一角,形成一座座令人毛骨悚然、散發著濃烈死亡氣息的小丘,等待著天亮後的最終裁決——是投入烈焰焚燒,還是拋入那早已被血染紅的護城河。
那些來自三大幫派的江湖武士們,此刻也收起了白日的狂熱與彪悍。
在楊暄、李嶼、王準等頭目的低聲吆喝和安撫下,他們默默地圍坐在一起,互相包紮著深可見骨的傷口,用烈酒清洗創口時疼得齜牙咧嘴。
清點人數的聲音壓抑而沉重。
“黑虎堂的,還有喘氣的沒?報個數!”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壯漢啞著嗓子喊道。
“……堂主,咱們……咱們少了十七個兄弟。”回答的聲音帶著哭腔。
“媽的!”刀疤臉一拳砸在地上,指關節瞬間滲出血絲。
氣氛壓抑而沉鬱,少了許多熟悉的身影,一種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蒼涼感在人群中無聲地蔓延開來。
曾經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吹牛打屁的兄弟,轉瞬間就成了一具具冰冷的、殘缺的屍體,戰爭的殘酷赤裸裸地展現在這些習慣了單打獨鬥或小規模械鬥的江湖漢子麵前,沉重得讓他們喘不過氣。
“李兄,你那還有金瘡藥嗎?我這兄弟……血止不住……”一個手臂纏著破布的漢子焦急地向旁邊另一夥人求助。
文士們則依舊在昏暗跳動的火把光芒下忙碌著。
他們或蹲或跪在血汙狼藉的地上,就著同伴高高舉起的、隨時可能被風吹熄的火把,仔細地核對著記錄軍功的竹簡或布帛,用被硝煙熏黑的手指顫抖地清點著斬獲的首級主要是叛軍低級軍官和士兵的)。
那些首級麵目猙獰,被石灰簡單處理過,堆在一旁,散發著詭異的氣味。
“甲字三隊,斬首五級,隊正確認無誤?”
“無誤!都是某等親手割的!有一個還是個小頭目!”
“好,記下:甲三隊,五級!下一個……”
負責看守首級的士兵麵色麻木,機械地配合著文士的核查。
軍功,是士兵們用命換來的唯一慰藉,也是此刻支撐他們麻木神經的東西之一。
嚴武身披數創卻依舊挺立如鬆,正強忍著失血帶來的陣陣眩暈和全身肌肉撕裂般的酸痛。
他的鎧甲多處凹陷破損,肩甲處一道深深的刀痕下,暗紅色的血漬仍在緩慢滲出。
他用意誌力支撐著自己,開始有條不紊地布置防務。
目光掃過城頭,每一個疲憊的身影都牽動著他的心。他走到一處垛口旁。
郭千裏正斜倚在冰冷的垛口上喘息,頭盔不知丟到了何處,花白的頭發被血汗黏在額角。
他胸前的甲胄裂開一道大口子,裏麵的皮肉翻卷,滲出的鮮血已經染紅了半邊身子。
更嚴重的是左臂,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隻用撕下的戰袍草草捆紮,暗紅的血不斷滲出,順著手臂滴落在腳下的血泊中。
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幹裂起皮,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傷口,帶來鑽心的疼痛和失血帶來的強烈虛弱感。
嚴武走到他身邊,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郭將軍,你傷勢不輕,臂上那一刀深可見骨,不可再強撐了。城頭防務,暫由我接管。你速速下去,找醫官好生處理傷口!這是軍令!”
郭千裏這次沒有像往常一樣梗著脖子拒絕。
他艱難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了一眼嚴武,又低頭看了看自己不斷滲血的手臂,一股從未有過的無力感湧上心頭。
他知道,此刻逞強非但無益,反而可能因為自己的昏厥或失誤誤了大事。
他張了張嘴,幹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才發出低沉沙啞的聲音:“如此……有勞嚴將軍了。”
他抬手指了指城外叛軍營地方向那片星星點點、如同鬼火般的篝火,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今日吃了這麽大一個血虧,以安慶緒那瘋狗的性子,晚上未必安生,定要小心戒備……咳咳……”
一陣咳嗽打斷了他的話,牽扯得傷口劇痛,額頭滲出更多冷汗。
“放心。”嚴武用力拍了拍郭千裏的右肩小心避開了他左臂的傷口),目光堅定如磐石,傳遞著強大的信心,“城在人在!有我在,定保此牆不失。你安心養傷,明日還需老將軍坐鎮!”
看著親兵小心翼翼地攙扶著郭千裏,一步一挪、艱難地走下城牆階梯的背影,嚴武深吸了一口帶著濃烈血腥和硝煙味的冰冷空氣,挺直了因傷痛而微駝的脊背。
他目光如炬,掃視著疲憊不堪卻仍在堅持的城頭,一道道命令清晰、有力、不容置疑地傳達下去,聲音穿透了壓抑的夜色:
“各部!清點人數!立刻!伍長報什長,什長報隊正,一炷香之內,傷亡數字必須報到我這裏!一個都不能少!”
“輜重營的人呢?!死哪去了?!速速補充箭矢!滾木礌石不夠了!再去拆幾座靠近城牆的廢屋!把能用的磚石梁木全給我搬上來!”
“火油!輕燃油還有多少?!集中起來,優先配給到正門和拐角的關鍵垛口!小心存放,遠離火源!誰弄灑了或者點著了,老子砍了他的頭!”
“受傷的兄弟,隻要是能動彈的,互相攙扶著,優先撤下去!城下醫所全力救治!告訴醫官,藥材省著點用,但人必須給我盡力救!”
“楊門主!李幫主!王門主!”嚴武轉向不遠處圍坐的三大幫派首領,抱了抱拳,語氣帶著對江湖豪傑的尊重,也帶著戰場統帥不容置疑的命令,“三位辛苦了!煩請約束好手下弟兄,協助我軍守衛。請將弟兄們分成三隊,輪流上城值守,輪流休息!務必養足精神!防備叛軍狗急跳牆,趁夜偷襲!今夜,恐怕比白日更凶險!”
命令如同冰水注入滾油,又似強心劑打入疲憊的軀體。
城頭上再次動了起來。
經曆過白日那地獄般的考驗和絕境中的驚天逆轉,幸存者們身上少了幾分戰前的浮躁與忐忑,多了幾分從屍山血海中淬煉出的堅韌和沉穩。
他們默默地執行著命令,動作雖然依舊疲憊,但效率卻比之前更高,眼神中多了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絕。
嚴武布置完畢,目光掃過城頭,最終落在一處相對幹淨、視野開闊的垛口旁。
那裏,一個黑色的身影幾乎與濃重的夜色融為一體。
丁娘正靜靜地站在那裏,黑色的勁裝勾勒出她挺拔而矯健的身姿,唯有腰間的精鐵尺和袖中隱約露出的短弩弩機,在火把搖曳的光芒下偶爾反射出一點冷硬無情的光澤。
她雙手抱胸,身姿挺拔如標槍,紋絲不動。
冷峻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穿透沉沉的夜幕,銳利地投向城外叛軍大營那一片連綿起伏、如同鬼火般閃爍跳動的篝火群。
她的側臉在火光映照下顯得輪廓分明,鼻梁挺直,嘴唇緊抿,仿佛一座冰雪雕成的塑像,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麽。
嚴武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染血的戰袍,大步走到她身邊,鄭重地抱拳,深深一禮,聲音帶著由衷的感激和一絲難以掩飾的憂慮:“丁將軍,”他頓了頓,語氣無比誠懇,“今日……多虧了您,多虧了不良人兄弟們舍生忘死,還有……那神威莫測的‘霹靂火矢’。若非您當機立斷,力挽狂瀾於既倒,此刻我等恐怕早已身首異處,長安……危矣!此恩此德,嚴武與滿城軍民,銘感五內!”
他想起白日叛軍如潮水般湧上城頭,己方防線岌岌可危,正是丁娘指揮不良人射出那驚天動地的火矢,才將敵人徹底炸懵擊退,心中後怕與感激交織。
丁娘緩緩收回投向遠方的銳利目光,轉向嚴武,心想這人怎麽又說這些話,之前明明說過一次了。
火光映照下,她那張素來冷若冰霜、仿佛萬年不化的寒冰般的臉上,也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痕跡,眼瞼下有著淡淡的陰影。
但她的眼神,卻依舊深邃如寒潭,銳利不減分毫,仿佛能洞穿人心。
“嚴將軍言重了。”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平穩,帶著一種金屬般的質感,傳入嚴武耳中,“分內之事,守土有責。不良人,本就是大唐的暗刃。”
嚴武猶豫了一下,向前湊近半步,將聲音壓得更低,如同耳語,充滿了期待,也隱藏著深深的、關乎全城存亡的憂慮:“丁將軍,此‘霹靂火矢’……威力驚天動地,實乃守城之神物!不知……不知不良府秘庫之中,還有多少儲備?後續守城,若叛軍主力再來強攻,若無此物震懾……”
他的話語未盡,但意思再明白不過。
今日一戰,這神器是他們的救命稻草,也是此刻支撐軍心士氣的最大依仗。
沒有它,麵對叛軍下一輪瘋狂進攻,後果不堪設想。
丁娘的目光變得更加深邃,仿佛在權衡著什麽。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每一個字的分量,才緩緩開口,聲音同樣壓得極低,帶著一種沉重的、不容樂觀的現實感:“嚴將軍,此物威力雖巨,然製造極難。所需硝石、硫磺等物,不僅稀罕難尋,更需特殊手法精煉提純。工序繁複危險,稍有不慎,未傷敵先傷己。所得成品,亦極為有限。”
她看著嚴武眼中那抹期待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閃過一絲失望,繼續用冷靜到近乎殘酷的語氣陳述事實,“今日一戰,五百火矢齊發,聲勢浩大,已消耗我們不良府秘庫近半之儲備。”這個數字讓嚴武的心猛地一沉。
“此乃守城絕境之時的最後手段,是搏命的殺手鐧,”丁娘強調道,語氣斬釘截鐵,“非到萬不得已,生死存亡之關頭,不可輕用。且……”
她話鋒一轉,目光陡然變得更加銳利,如同淬火的鋼針,緩緩掃過嚴武身後的親兵和附近忙碌的士兵,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仿佛在確認沒有任何多餘的耳朵能聽到接下來的話語。
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能穿透絕望的安撫力量:“嚴將軍其實無需過度憂慮。”
她直視著嚴武焦慮的雙眼,“殿下說‘三日後,必率強軍來援’。殿下是何等人物?金口玉言,言出法隨!他既說三日後,那麽明日,”
她刻意加重了語氣,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嚴武心上,“明日,殿下的大纛,就一定會出現在那地平線上!”
嚴武聞言,仿佛被一道驚雷劈中,又似幹渴的旅人突遇甘泉!連日來壓在心頭、幾乎讓他窒息的陰霾,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的希望之光瞬間驅散!
他其實內心深處也堅信郡王殿下絕非食言之輩。
殿下素有“信義無雙”的美名,治軍嚴謹,賞罰分明,向來是說到做到,從不打折扣。
隻是,身為守城副將,肩負著滿城百姓和數萬將士的性命,這沉甸甸的責任感讓他日夜懸心,患得患失,不敢將希望完全寄托在“三日”之期上。
此刻被丁娘這位不良帥以如此篤定的語氣點破,心中那塊巨石仿佛被猛地搬開,輕快了許多,一股暖流伴隨著狂喜湧遍全身!
他猛地吸了一口帶著硝煙和寒意的空氣,隻覺得這空氣都變得清新了幾分。
他重重抱拳,對著丁娘深施一禮,語氣比之前更加鄭重,充滿了由衷的感激和一種被點醒的明悟:“本將……本將明白了!多謝丁將軍直言相告,一語驚醒夢中人!是嚴某心誌不夠堅毅,讓將軍見笑了!”
他臉上因失血和疲憊帶來的灰敗之色,此刻被一種激動的紅暈所取代。
但隨即,他目光再次投向城外那片篝火點點的叛軍大營,剛剛舒展的眉頭又迅速鎖緊,憂慮重新爬上眉梢,而且更加凝重:“隻是……丁將軍所言極是!想來叛軍斥候也不是瞎子聾子,殿下大軍動向,他們未必全然不知。就算不知具體位置,殿下‘三日之期’並非秘密,他們必然也能算到援軍將至!”
嚴武的聲音變得極其嚴肅,帶著冰冷的殺意:“他們若知曉殿下明日將至,今晚……恐怕就是他們最後的機會了!定會狗急跳牆,不惜一切代價,發動最瘋狂的反撲!”
“丁將軍,不良人的兄弟們,今夜還需你們多多費心,枕戈待旦,尤其是……”
他湊得更近,聲音幾不可聞,“盯緊那些暗處的鬼蜮伎倆!太原王氏那些藏在陰溝裏的老鼠,還有他們帶來的那些所謂‘江湖高手’,不得不防!某擔心他們會使些下毒、放火、刺殺、開城門的齷齪手段!”
“不是‘可能’,嚴將軍,”丁娘的眼神驟然變得無比銳利,如同黑暗中驟然出鞘的絕世寶劍,寒光四射,直刺人心,她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而是一定會偷襲!而且,就在後半夜,黎明前最黑暗、人最疲憊、警惕性最容易鬆懈的那一刻——寅時三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