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3章 最沉重的枷鎖套在不堪重負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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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陛下……”一名滿臉疲憊、眼窩深陷的將領硬著頭皮,頂著寒風小跑上將台,單膝跪地稟報,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沙啞,“弟兄們……實在撐不住了。又冷又困,手腳都凍僵了……再這樣站下去,不用唐軍來打,自己就先垮了……病倒士兵已有數十人…”
“是啊陛下!”另一名將領也壯著膽子附和,他的頭盔歪斜著,顯得狼狽不堪,“唐狗是不是……是不是在耍什麽詭計?故意弄出動靜嚇唬我們?這都半個多時辰了,鬼影子都沒一個!”
安慶緒臉色蒼白且鐵青,胸口劇烈起伏,猛地一拍座椅扶手,發出“啪”的一聲脆響,怒道:“裴徽!定是那妖人裴徽的詭計!他想耗死朕!耗光朕大軍的精氣神!”
他霍然轉向高尚,聲音因壓抑的怒火而微微發顫:“高相!你素來多智,你看眼下該如何?難道就讓將士們在這裏幹耗著?!”
高尚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刺骨的寒意讓他精神一振,強迫自己冷靜分析:“陛下息怒。裴徽狡詐如狐,此計確實歹毒異常。名為襲擾,實為誅心。然……”
他話鋒一轉,眉頭鎖得更緊,“若繼續讓將士們如此枯等硬耗,軍心必然潰散,恐生嘩變。依臣之見……”
他停頓片刻,字斟句酌,“不如讓大部分軍士回帳休息,但需嚴令輪番值守,並加派精幹斥候,遠放十裏!同時,各營預備隊必須衣不解甲,隨時待命。如此,既可稍解將士疲乏,又能保有警戒之力。”
他頓了頓,抬頭望向長安方向那映紅天際的火光,補充道,“長安城方向動靜如此之大,城內守軍必然出不了城,裴徽縱有奇兵在外,數量也必有限,斷不敢正麵強攻我森嚴大營。此計,多半隻為疲我擾我。”
安慶緒雖心有不甘,怒火中燒,但看著將台下那些搖搖欲墜、眼神渙散的士兵,聽著將領們疲憊的訴苦,也知道高尚所言是目前唯一的可行之策。
他咬著牙,從牙縫裏擠出命令,每一個字都帶著恨意:“傳令!除當值警戒及斥候外,各部……回帳休息!輪值人數加倍!斥候向外放出十五裏!給朕把眼睛瞪大!有任何風吹草動,即刻飛馬來報!遲誤者,斬!”
命令如同赦令,層層下達。早已支撐不住的士兵們如蒙大赦,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邊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著“該死的唐狗”、“陰魂不散的裴妖人”、“折磨人的閻王”,一邊跌跌撞撞地撲回冰冷的帳篷。
許多人連甲都懶得脫,直接裹上濕冷的被褥,隻想抓住這片刻的安寧。
然而,疲憊到極點的身體剛剛放鬆,意識沉入淺眠的泥沼,甚至許多人連夢的邊都還沒沾上——
“轟隆——!!!”
“轟隆——!!!”
“轟隆——!!!”
“轟隆——!!!”
四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如同四道撕裂蒼穹的旱地驚雷,毫無征兆地、幾乎不分先後地從叛軍大營的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邊緣地帶同時炸響!
聲音在死寂的深夜裏被無限放大、扭曲,震得地麵都在劇烈顫抖,連中軍將台的案幾都跳了起來!這爆炸聲與長安甕城那混戰的喧囂截然不同,更突兀、更猛烈、更純粹、更令人心悸!
隻見遠處黑暗中瞬間騰起四團巨大的、夾雜著泥土和不明碎片的橘紅色火光,又迅速被黑夜吞沒,隻留下滾滾翻騰的濃煙和刺鼻嗆人的硫磺硝煙味,順著風向營地彌漫而來!
這恐怖的聲音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每一個叛軍士兵緊繃到極致的神經上!
“希律律——!!!”
“嗷——!!!”
營地核心區域,數萬匹拴在營中馬廄或臨時拴馬樁上的戰馬,被這突如其來的、仿佛天崩地裂般的巨響徹底驚瘋了!
它們發出淒厲驚恐、穿透夜空的嘶鳴,巨大的眼珠裏充滿了原始的恐懼。
這些訓練有素的戰馬拚命地尥蹶子、揚蹄、衝撞、人立而起,用盡全身力氣試圖掙脫束縛。
整個馬廄區瞬間陷入地獄般的混亂!
馬匹互相衝撞踐踏,木樁被拉得嘎吱作響、搖搖欲墜,韁繩被繃得筆直,甚至有的劣質韁繩被生生扯斷!
受驚的戰馬如同脫韁的惡魔,在營地裏橫衝直撞,踢翻了取暖的火盆,引燃了帳篷和草料,撞倒了驚惶失措的士兵,引起一片更大的混亂、火光和淒厲的驚叫!
“敵襲!敵襲!四麵都有!天雷!是天雷劈下來了!”
“快起來!迎敵!唐狗打進來了!”
“我的馬!攔住我的馬!”
剛剛沉寂下去不到一刻鍾的號角聲再次淒厲地、帶著絕望的尖嘯響徹雲霄,比上一次更加急促、更加尖銳、更加混亂!
剛躺下、甚至剛合眼的士兵們被爆炸聲、馬嘶聲、號角聲、同袍的驚呼慘叫聲、帳篷燃燒的劈啪聲硬生生從地上拽了起來!
極度的驚恐和深入骨髓的疲憊交織在一起,讓許多人動作僵硬,腦子一片空白,如同提線木偶。
他們再次手忙腳亂、跌跌撞撞地抓起冰冷的兵器,衝出營帳,場麵比上一次更加混亂不堪十倍!
火光映照著一張張驚恐、扭曲、茫然、憤怒的臉。
安慶緒和高尚霍然站起,臉色在火光映照下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怎麽回事?!哪裏來的爆炸?!誰幹的?!”安慶緒又驚又怒,一把抓住身邊親衛統領的衣領,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對方臉上,咆哮如雷,龍袍上的金線都在顫抖。
“回……回陛下!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營地邊緣……同時有巨響火光……地麵炸開……火油味和硝石味濃得嗆人……像是……像是埋了火雷!兄弟們……兄弟們沒看到人,隻看到炸開的坑……”親衛統領嚇得魂飛魄散,語無倫次。
“火雷?!放屁!定是裴徽那妖人的妖法!”安慶緒一把推開親衛統領,眼中噴湧的怒火幾乎要將眼前的一切焚毀,“給我查!派出最精悍的騎兵!向四個方向,給朕搜!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些放火的鼠輩揪出來!碎屍萬段!快!”
他拔出腰間佩劍,瘋狂地揮舞著,狀若瘋魔。
四支精銳的騎兵,每隊約二百餘人,在各自驍勇將領的帶領下,如同四股狂暴的旋風,轟然衝出各自營門,馬蹄踐踏著凍土,隆隆作響,分別撲向爆炸聲傳來的大致方位。
火把的光點如同憤怒的螢火蟲,在黑暗中急速移動,很快消失在遠方。
就在引線嗤嗤燃盡、箭矢離弦破空的刹那,四名執行任務的“特戰大隊”高手,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早已收起那造型奇特、弓臂猶自嗡嗡震顫的強弩或發射筒。
他們動作迅捷如電,配合默契,沒有絲毫留戀戰果,更無半分遲疑。
其中一人,代號“石三”,在疾奔中如同狸貓般輕盈地躍過一道土坎,冷冷瞥了一眼遠處叛軍營地的衝天火光、人喊馬嘶的混亂景象,嘴角勾起一抹冰寒刺骨的弧度,無聲地吐出幾個字:“好好享受吧,叛賊!”
旋即,四人轉身便向著預先反複勘察好的、地形複雜崎嶇的撤退路線疾奔而去。
他們身著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深灰近黑夜行衣,臉上塗抹著泥灰,腳步輕盈得如同踏在棉花上,踏過枯草碎石幾無聲息。
對撤退路線上的每一處溝壑、每一片灌木、每一塊岩石都了如指掌,如同行走在自己家中。
幾個兔起鶻落,便徹底消失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與地形褶皺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叛軍騎兵舉著明亮的火把,在爆炸點附近反複拉網搜索,馬蹄踏碎了枯草,驚飛了夜鳥。
他們隻看到地麵被炸開數個焦黑、冒著熱氣的小坑,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刺鼻硫磺硝煙和火油味,以及一些燃燒過的油紙、麻布碎片和散落的鐵砂。
四周除了呼嘯的風聲、遠處營地傳來的混亂喧鬧和自己的喘息聲,一片死寂,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隻有寒風卷起地上的灰燼,打著旋兒。
“搜!給我仔細搜!每一片草叢,每一處溝坎都不能放過!定有鼠輩藏匿!抓不到人,提頭來見!”領隊的騎兵校尉氣急敗壞,臉孔因憤怒和屈辱而扭曲,對著部下瘋狂嘶吼。
士兵們舉著火把,在寒冷的黑夜中徒勞地擴大搜索範圍,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
黑暗仿佛一張貪婪的巨口,吞噬了一切痕跡。
馬蹄不時陷入爆炸形成的坑窪或被凍硬的土塊絆倒,黑暗中不斷傳來人仰馬嘶的驚呼、怒罵和痛苦的呻吟。
折騰了近半個時辰,除了摔傷十數人、馬匹累得口吐白沫、渾身汗濕之外,一無所獲。
騎兵們隻能帶著滿身的疲憊、沮喪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垂頭喪氣地返回已成一片狼藉的大營複命。
“廢物!一群沒用的廢物!”安慶緒聽完四路騎兵帶回的幾乎一模一樣的報告,氣得額角青筋暴跳,一腳狠狠踹翻了麵前的矮幾,酒水瓜果灑了一地。
他臉色猙獰如惡鬼,指著跪在地上、頭盔歪斜的騎兵將領破口大罵:“上千精騎!上千把快刀!連個鬼影子都抓不到!裴徽!定是裴徽這妖人!奸詐似鬼!卑鄙如鼠!無恥之尤!他這是要生生耗死朕的大軍!鈍刀子割肉,讓朕的將士不得安生!”
他胸膛劇烈起伏,狂暴的怒火幾乎要衝破天靈蓋,握著劍柄的手因用力而指節發白。
高尚的臉色也是異常難看,蒼白中透著青灰。
他強壓下心中的驚悸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對裴徽手段的忌憚),上前一步,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和前所未有的謹慎:“陛下息怒!龍體為重!裴徽此計,陰毒至極,正是要讓我軍不得安寧,疲於奔命,耗盡最後一絲體力,磨光最後一點士氣!若我軍一直如此高度戒備,不敢闔眼,則正中其下懷啊!陛下您看,”
他指著將台下那些雖然還站著,但眼神渙散、身體搖搖欲墜、如同行屍走肉般的士兵,“將士們已疲憊至極,心力交瘁,再熬下去……恐生大變,營嘯……亦未可知啊!”
他將“營嘯”二字咬得極重,那是任何統帥都最恐懼的噩夢。
安慶緒喘著粗氣,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高尚,像一頭擇人而噬的困獸:“那依高相之見,難道就讓將士們解甲去睡?若裴徽趁我軍熟睡之機,真的大舉來襲,裏應外合,如何是好?!這責任,你擔得起嗎?!”
他內心極度矛盾,既知道士兵需要休息,又恐懼裴徽那神出鬼沒的詭計。
裴徽手中的“千裏眼”如同懸在他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讓他感覺自己的一舉一動、營地的每一處鬆懈,都在對方冰冷的注視之下,這感覺讓他如芒在背,幾欲瘋狂。
高尚眉頭緊鎖,陷入了極其艱難的權衡。
營嘯的恐懼和讓大軍休息後遭襲的責任,如同兩座大山壓在他心頭。
他沉吟良久,在安慶緒幾乎要噴火的目光逼視下,後背滲出了冷汗,才字斟句酌,聲音幹澀地開口:“陛下……微臣…微臣惶恐。裴徽手握‘千裏眼’,能於數裏之外洞察我軍營防虛實。若……若我軍貿然令大部分將士解甲安寢,營防鬆懈之態,燈火稀疏之景,必為其所見……微臣……微臣恐其會趁此良機,發動真正的、致命的偷襲啊!為……為萬全計……微臣鬥膽建議……”
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還是讓將士們再……再辛苦些,枕戈待旦,堅守崗位吧?至少……至少撐過今夜……待天明,我軍可主動求戰,或……或再圖良策……”
他的話留了三分餘地,但核心意思已偏向於繼續硬挺,將疲憊的士兵逼到極限。
“堅守?!高相!你看看他們還守得住嗎!”安慶緒指著將台下那些雖然還站著,但眼神空洞麻木、身體靠著長矛才能勉強支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如同風中殘燭的士兵,聲音因憤怒和一絲無力感而嘶啞。
然而,高尚關於“千裏眼”和“趁虛偷襲”的擔憂,又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的心。
他焦躁地在將台上踱步,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最終,極度的憤怒、不甘和對“千裏眼”的恐懼壓倒了對士兵狀態的最後一絲憐憫,他猛地停下腳步,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決絕的光芒:“好!好一個裴徽!想讓朕的將士做睜眼瞎,做待宰的羔羊!朕偏不如他意!傳朕旨意:全軍不得入帳!所有人守在自己戰馬之旁,刀出鞘,弓上弦!點燃所有篝火,照亮營盤!”
“一旦發現敵蹤,不必等中軍號令,就近各營立即出擊,從三麵合圍!務必將來襲之敵,給朕絞殺在營外!朕倒要看看,裴徽有多少鼠輩敢來送死!朕要讓他們有來無回!
這道命令,充滿了困獸猶鬥的瘋狂。
命令如同最沉重的枷鎖,再次套在了每個士兵早已不堪重負的肩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