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2章 不求速勝,但求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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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幸!長安城的萬斤鐵閘門,不愧為帝國心髒的最後屏障。
    它由百煉精鋼打造,結構精妙,門栓粗壯無比,深深嵌入堅硬的城體岩石之中。
    盡管在無數戰馬舍生忘死的猛烈撞擊下,它劇烈地震顫著,呻吟著,門框周圍的磚石裂痕蔓延,但它那鋼鐵的脊梁,終究沒有被這血肉洪流所折斷!
    “呼……”
    “老天保佑!”
    “閘門沒開!沒開!挺住了!”
    看到鐵閘門在經曆了最猛烈、最瘋狂的一波衝擊後,雖然煙塵彌漫,震顫不止,裂痕擴大,卻依然如同山嶽般屹立不倒,城頭上的守軍們長長地、不約而同地吐出了一口憋在胸中的濁氣,懸到喉嚨口的心終於重重地落回了肚子裏。
    緊繃的神經一旦放鬆,隨之而來的是更強烈的、劫後餘生般的慶幸以及對統帥裴徽近乎神明的崇拜。
    “裴帥神機妙算!算無遺策啊!”一個老兵激動地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和煙灰,聲音哽咽。
    “若非此計,讓這些瘋狗衝出來……後果不堪設想……”旁邊的校尉心有餘悸地點頭。
    他們深知,如果讓這些陷入絕境、徹底瘋狂的叛軍精銳鐵騎衝出甕城,哪怕隻有幾百人衝入相對狹窄的城門洞甚至外城街道,守軍即使最終能將其剿滅,也必然要付出不小的傷亡代價。
    裴徽的計策,不僅以最小的代價幾乎全殲了敵人最精銳的突擊力量,更是最大限度地保全了守城將士的生命和城池的安全!
    甕城內的撞擊聲漸漸稀疏、微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火焰燃燒木料發出的更響亮的“劈啪”爆裂聲,是垂死者微不可聞的痛苦呻吟,是戰馬偶爾抽搐時鐵甲與地麵摩擦的微弱聲響。
    濃煙依舊翻滾,火光卻似乎更加明亮,無情地舔舐著這片死亡的焦土。
    火光搖曳,映照著城上城下兩張截然不同的麵孔。
    城上,是勝利的狂喜、對統帥的無限敬仰、以及目睹煉獄慘狀後殘留的一絲心悸與慶幸。
    城下甕城內),則永遠凝固在絕望、毀滅與瘋狂交織的瞬間,焦黑的屍體、扭曲的骸骨、燃燒的殘骸,無聲地訴說著這場慘烈伏擊的結局。
    一身玄甲、麵容沉靜如水的裴徽,不知何時已悄然出現在西城門城樓的最高處。
    他深邃的目光穿透濃煙,平靜地俯瞰著甕城內煉獄般的景象和城外叛軍倉皇撤退掀起的煙塵。
    他身邊,杜黃裳垂手而立,低聲道:“殿下,安慶緒吐血墜馬,叛軍已加強大營防守。”
    裴徽微微頷首,臉上無喜無悲,隻有一種掌控全局的淡然。
    夜風卷起裴徽玄色的披風,獵獵作響。
    他如同一尊黑色的戰神雕像,矗立在長安城頭,腳下是燃燒的煉獄,前方是潰敗的敵軍,身後,是暫時得以喘息的神都長安。
    一場驚天動地的甕城伏殺,以叛軍主力的覆滅和皇帝的瀕死潰逃,暫時落下了帷幕,但更大的風暴,還在醞釀之中。
    ……
    ……
    深秋的夜,凜冽如刀,寒意仿佛能穿透骨髓,切割著長安城頭每一個堅守者的意誌。
    呼嘯的北風卷起枯葉與沙塵,發出鬼哭般的嗚咽。
    甕城方向,烈焰衝天,橘紅色的火舌瘋狂舔舐著墨黑的蒼穹,將半邊天際映照得如同煉獄熔爐。
    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木材爆裂的劈啪聲混雜在一起,撕破沉寂的夜空,遠遠傳來,如同地獄之門在腳下洞開,噴湧出無盡的痛苦與絕望。
    然而,一手謀劃了這場“引敵入甕、火燒叛軍”驚天計策的核心人物——裴徽,此刻卻並未將目光投向那片沸騰的修羅場。
    他頎長挺拔的身影宛如一杆標槍,孤傲地矗立在城樓最高處的箭垛旁,身影被遠處跳動的火光拉得忽長忽短。
    玄色的大氅被夜風猛烈地卷起,獵獵作響,仿佛一麵不屈的戰旗。
    那張素來溫潤如玉、常帶三分淺笑、智珠在握的臉上,此刻唯有冰封般的沉靜,如同萬年寒潭,不起一絲波瀾。
    深邃的眼眸,透過一架在月光與火光下閃爍著冰冷幽光的單筒望遠鏡,死死鎖定著城外叛軍大營的方向。
    鏡筒的視野裏,那片連綿的燈火如同沉睡巨獸的鱗片,他要在巨獸最疲憊、最脆弱的時候,給予它致命一擊。
    寒意刺骨,城頭的石磚仿佛都結了一層薄霜。
    裴徽握著冰冷黃銅鏡筒的手指卻穩如磐石,骨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卻不見一絲顫抖。
    他身旁,兩名身著緊身勁裝、氣息沉凝如淵的親衛,宛如石雕般分立左右。
    他們手中熊熊燃燒的火把,是這黑暗高台上唯一躍動的光源,正一絲不苟地按照某種複雜而特定的軌跡——時而劃出大圓,時而急速點動,時而交叉揮舞——向著城外東南、西北方向奮力揮舞。
    火光在深沉的夜幕中劃出斷斷續續、卻蘊含著特定信息的軌跡,如同暗夜中無聲的呐喊,將裴徽冰冷而精確的命令,跨越數裏空間,精準傳遞給潛伏在無邊黑暗中的張巡、郭襄陽、魏建東三路人馬。
    “大人,‘驚蟄’序列信號已發出三遍!”其中一名親衛,名叫陳武,他壓低聲音稟報,語氣中帶著對命令的絕對服從,以及對城外瞬息萬變局勢的凝重。
    火光映照著他年輕卻棱角分明、飽經風霜的臉龐,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在凜冽的寒風中迅速凝結成細小的冰晶。
    他緊握著火把的手臂肌肉賁張,每一次揮舞都帶著千鈞之力。
    裴徽並未放下望遠鏡,視野依舊牢牢鎖定叛軍大營邊緣的動靜,隻是下頜微不可察地向下一點,低沉而清晰的聲音穿透呼嘯的風聲:“好。你們可不要傳錯了,本王要的是‘驚蟄’,非‘雷霆’。”
    “本王要的是毒蛇噬咬,讓他們徹夜難眠,筋骨酥軟,精神崩潰,而非即刻引動驚雷決戰。”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數裏黑暗與距離,看到叛軍大營那一片死寂表象下隱藏的躁動與疲憊,“張巡善守亦善擾,郭襄陽勇猛不失智計,魏建東沉穩老辣,皆是明白人,當知分寸何在。”
    裴徽心中雪亮。
    安慶緒叛軍主力白日裏如同瘋魔般強攻長安一日,早已人困馬乏,軍心士氣在城牆的銅牆鐵壁前已有所動搖。
    雖然甕城一把大火燒死了兩萬叛軍最精銳的鐵騎,但城外叛軍大營內,可用之兵依然是自己城外所用大軍近兩倍,且叛軍多為悍卒。
    此刻若傾力強攻其嚴陣以待的大營,困獸猶鬥之下,即使僥幸得勝,自己手中還有兩萬多拚湊起來的新兵,也必將損失慘重,甚至可能一敗塗地,葬送掉長安城最後的機會。
    他的“疲敵之計”如同鈍刀子割肉,緩慢卻深入骨髓,更為陰狠有效——用持續不斷、真假難辨的騷擾,徹底瓦解叛軍的體力、意誌和警惕性,將恐懼和疲憊種進每一個叛軍士兵的骨髓裏。
    待到天明,或是甕城大火徹底焚盡叛軍主力、城內守軍騰出手來,便與城外大軍一同發動致命一擊的最佳戰機。
    此計,不求速勝,但求全功,代價則是城外執行任務的精銳將士們,需在刀尖上跳舞,在虎口邊周旋。
    ……
    ……
    叛軍大營。
    深秋的寒氣無孔不入,滲入每一頂簡陋的帳篷,鑽進行軍床鋪單薄的被褥,冰著士兵們疲憊不堪的軀體。
    白日裏如同瘋魔般衝擊長安城牆的叛軍士兵,早已榨幹了最後一絲力氣,許多人身上還帶著未曾包紮的傷口。
    粗糙的麥飯和幾塊鹹肉勉強填滿了轆轆饑腸,卻無法驅散深入骨髓的寒冷與酸痛。
    一鑽進冰冷潮濕、散發著汗臭和血腥味的營帳,士兵們便恨不得立刻沉入夢鄉,忘卻這無休止的廝殺和死亡的陰影。
    “直娘賊……骨頭都要散架了……總算……總算能躺下了……”一個滿臉絡腮胡、左臂纏著滲血布條的老兵,聲音嘶啞地嘟囔著。
    他費力地將冰冷的鐵甲從身上剝下,胡亂堆在腳邊,像扔掉一塊沉重的墓碑。
    然後,他把自己整個蜷縮進薄薄的、帶著黴味的軍被裏,幾乎是瞬間,粗重如拉風箱般的鼾聲就響了起來。
    帳內其他士兵也大多如此,鼾聲、磨牙聲、痛苦的呻吟聲此起彼伏,整個大營彌漫著一種劫後餘生般的死寂與沉重的疲憊,仿佛一座巨大的墳場。
    然而,這短暫得如同幻覺的安寧,並未持續多久。
    “起來!都給老子滾起來!快!”粗暴的吼聲如同炸雷,伴隨著皮靴狠狠踹在帳篷帆布上的悶響,“砰砰砰!”瞬間撕裂了營地的寂靜。
    “穿甲!持械!唐狗今夜可能襲營!上官有令,所有人枕戈待旦,和衣而睡!違令者,斬立決!”
    抱怨聲、咒罵聲如同瘟疫般在無數營帳中爆發開來。
    “入他娘的十八代祖宗!還讓不讓人喘口氣了!”一個年輕的士兵帶著哭腔罵道,不情不願地摸索著冰冷的鐵片。
    “襲營?唐狗自己都快被咱們打趴下了,甕城都燒成那樣了,哪還有力氣出來蹦躂?盡折騰自己人!”一個老兵油子經驗老道地抱怨著,動作卻不敢慢。
    “上官一句話,咱們就得在這冰窖裏幹等一宿……這他娘的不是打仗,是熬鷹啊……”有人搓著凍僵的手,聲音裏充滿了絕望。
    盡管滿腹怨毒,在督戰隊明晃晃的刀槍和凶狠目光的威懾下,士兵們隻得罵罵咧咧、動作僵硬地重新爬起來。
    冰冷的鐵甲重新貼上汗濕又冰冷的裏衣,寒氣如同毒蛇般直鑽骨髓,激得人渾身打顫。
    即使是最有經驗、最能苦熬的老兵,在這種高度戒備、神經緊繃的狀態下,也根本無法安睡。
    他們隻能抱著冰冷的兵器,蜷縮在帳篷角落,或者靠著冰冷的木柵欄,在刺骨的寒風中瑟瑟發抖。
    耳朵豎得老高,捕捉著營外的任何一絲異響。
    稍有風吹草動——也許是枯枝斷裂,也許是野狗吠叫——便猛地驚醒,心髒狂跳,冷汗涔涔。
    極度的疲憊如同沉重的濕布,一層層裹上來,讓人昏沉欲睡,卻又被寒冷和恐懼死死拽住,無法真正沉入夢鄉。
    時間,在煎熬中變得無比漫長。
    好不容易熬到寅時三刻,正是人一天中最困倦、意誌最薄弱的時刻。
    長安城方向,甕城處驟然爆發出更加淒厲、更加密集、如同萬千惡鬼同時哀嚎的慘叫聲!
    緊接著,是震天動地、仿佛要掀翻城牆的狂暴喊殺聲!
    這聲音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勉強支撐的叛軍士兵的心頭!
    許多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聲浪直接從昏沉中嚇醒,心髒幾乎要跳出嗓子眼!
    “敵襲?!是長安!長安那邊打起來了!”
    “快!快起來!唐狗要裏應外合了!”
    “號角!吹號角!”
    急促尖銳、帶著撕裂感的號角聲立刻淒厲地響徹了整個營地的上空!“嗚——嗚——嗚——!”
    傳令兵嘶啞的吼聲在營區間狂奔:“全軍整備!迎敵!快!快上防禦位置!唐軍要來了!”
    整個叛軍大營瞬間炸開了鍋!
    如同被捅破的馬蜂窩。
    士兵們手忙腳亂、連滾帶爬地衝出帳篷,黑暗中互相推搡、碰撞,咒罵著尋找自己的隊列和位置。
    甲胄碰撞的嘩啦聲、軍官氣急敗壞的厲聲嗬斥、士兵因極度緊張和疲憊而走調變形的應答聲、以及兵器不小心掉在地上的哐當聲,混亂地混雜在一起。
    他們強忍著幾乎要將眼皮粘在一起的濃重睡意和深入骨髓的酸痛,用凍僵的手指緊握著冰冷的兵器,跌跌撞撞地撲向營寨邊緣的防禦工事。
    在各自的垛口、拒馬後瞪大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營外無邊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哈欠一個接一個,淚水不受控製地湧出,又被寒風吹幹在臉上,留下刺痛的痕跡。
    許多人站著都開始像喝醉了酒一樣左右打晃,全靠意誌和恐懼強撐。
    中軍帥帳前臨時搭建的將台上,安慶緒端坐其上。
    安慶緒身披華麗的金甲,外罩著刺眼的明黃色龍袍僭越稱帝的標誌),但此刻龍袍的威嚴也掩蓋不住他眉宇間翻騰的煩躁和病態的疲憊。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座椅扶手,顯得焦躁不安。
    高尚則是一身深紫色文士袍,麵色凝重如鐵,手指下意識地撚著稀疏的胡須,眼神在營地混亂的景象和遠處長安的火光間急速閃爍,顯然大腦在瘋狂運轉,試圖解讀裴徽的意圖。
    寒風掠過將台,卷起他們袍服的下擺,更添幾分肅殺。
    時間在死寂般的等待和高度緊繃的神經中,一點點流逝,每一刻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預想中唐軍排山倒海般的鐵蹄聲和喊殺聲並未踏破黑暗而來。
    半個時辰過去了,營外依舊隻有呼嘯的、仿佛帶著嘲弄意味的寒風,以及遠處長安城方向那持續不斷、卻又模糊不清的喧囂。
    士兵們的抱怨聲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變大,士氣如同被戳破的氣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萎靡下去。
    緊繃的弓弦,拉得太久,開始鬆弛、疲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