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6章 叛軍大營如同徹底死去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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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爆炸聲音的源頭似乎更近了,爆炸的衝擊波讓冰冷的大地劇烈震顫!
營中幾匹被拴著的戰馬驚得人立而起,發出淒厲絕望的嘶鳴,拚命掙紮著韁繩,馬蹄在凍土上刨出紛亂的深坑。
“嗚——嗚——嗚——!”
幾乎是爆炸聲的餘音未落,那更加淒厲、更加尖銳、仿佛能刺穿耳膜的號角聲便再次劃破夜空!
這一次的調子,連最麻木的士兵都能分辨出不同——是最高級別的警示與準備防禦的號令!
那是安慶緒身邊最親信的禁衛統領發出的信號,代表著皇帝本人最直接的命令!
安慶緒的金頂龍帳內,燈火通明,亮得刺眼,卻照不透彌漫其中的陰鷙與混亂。
安慶緒隻穿著一身明黃色的寢衣,外麵胡亂披著一件華貴的白狐裘,赤著雙腳站在冰冷的地氈上。
他眼窩深陷,如同骷髏的窟窿,眼球上布滿了蛛網般駭人的血絲,在燈火的映照下,那雙眼睛閃爍著一種近乎野獸的、不穩定的紅光。
昔日還算飽滿的臉頰如今蠟黃凹陷,顴骨高聳,嘴唇幹裂發紫。
連續數日與韓國夫人夜夜笙歌的放縱,加上兩萬精騎被焚、愛將田乾真慘死帶來的滔天怒火和巨大恐懼,早已將他這副皮囊和心智掏空殆盡。
此刻的他,哪裏還有半分“大燕皇帝”的威儀?
更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瀕臨崩潰、隨時會擇人而噬的困獸。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嘶聲。
他右手死死握著佩劍的劍柄,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白得瘮人,整條手臂都在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那柄象征著皇權的寶劍,此刻更像一根支撐他搖搖欲墜身體的拐杖。
“起來!都給朕起來!迎敵!!”他猛地朝著帳門方向嘶吼,聲音沙啞尖利,帶著破音,如同砂紙在粗糲的岩石上摩擦,“裴徽小賊來了!拿起你們的兵器!列陣!列陣!!”
他揮舞著空著的左手,狀若瘋魔。
帳外,隻有他最心腹的嫡係將官,如安拓瑞、張忠誌等寥寥數人,強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在各自負責的營區內奔走呼號。
他們的聲音同樣嘶啞,卻帶著一股窮途末路的凶狠和不容置疑的強製:
“起來!陛下的命令!不想死的都給老子爬起來!”安拓瑞一腳踹翻一個士兵的營帳門簾,厲聲咆哮。
“列隊!拿好武器!準備迎敵!裴狗要殺進來了!”張忠誌揮舞著馬鞭,抽打著幾個動作遲緩的士兵。
“都聾了嗎?號角響了!最高戒備!誰敢違抗軍令,格殺勿論!”另一個將官的聲音帶著歇斯底裏。
然而,回應他們的,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徹底的沉寂、麻木和無聲的抗拒。
除了這些嫡係將官麾下最核心的幾百上千名親兵掙紮著、動作僵硬遲緩地爬起來,摸索著冰冷的盔甲和兵器,其餘廣大的營區——那些來自範陽、平盧、河東,甚至是被刀劍脅迫著加入的原唐軍降卒組成的營盤——幾乎紋絲不動。
疲憊如同深入骨髓的寒毒,早已凍結了他們的行動能力。
士兵們把頭埋得更深,用油膩的破布或凍得通紅的胳膊死死堵住耳朵,嘴裏發出含糊不清、充滿怨毒和絕望的嘟囔。
“又來了……有完沒完……殺千刀的……”
“讓不讓人活了……睡一會兒……就一會兒……”
“天塌下來老子也不起了……要殺要剮……隨他去吧……”
“折騰一晚上了……哪次真來了?……就是聽個響……騙鬼呢……”
“皇帝?呸!……老子命都要沒了……誰管他什麽鳥皇帝……”
在一個靠近營區邊緣的破舊營帳裏,一個滿臉刀疤、胡子拉碴的老兵油子被爆炸震得翻了個身,他煩躁地用破毯子蒙住頭,甕聲甕氣地對旁邊一個嚇得瑟瑟發抖、緊握著生鏽長矛的新兵蛋子說:“小子,學著點!真要打,第一聲爆炸就該衝進來了,還能給你時間聽號角?這他娘的就是‘疲兵之計’,懂不?”
“姓裴的沒多少人,不敢真來!就是想耗光咱們的力氣,讓咱們明天爬不上長安的城牆!睡你的吧!”
“天塌了有高個頂著!那些穿金甲的將軍老爺們還沒急呢!”
新兵聽了這話,緊繃得像弓弦的身體瞬間鬆弛下來,長矛“哐當”一聲掉在草席上,他長長籲了口氣,也學著老兵的樣子,把破毯子裹緊,沉沉睡去,鼾聲很快響起。
帳內,安慶緒焦躁地來回踱步,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鐵板上。
他側耳傾聽著外麵的動靜——除了嫡係營區那稀稀拉拉、如同垂死掙紮般的響應聲和遠處將官們徒勞的咒罵,整個龐大的營地死氣沉沉,毫無大戰將臨的緊張與喧囂。
這反常的寂靜,比震天的喊殺更讓他心頭發寒。
他猛地停在巨大的作戰地圖前,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代表長安的那一點,仿佛要用目光將其燒穿、碾碎。
“疲兵之計!”安慶緒猛地一掌拍在厚重的檀木桌案上!
“砰!”的一聲巨響,震得燭火瘋狂搖曳,將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帳壁上,如同猙獰的鬼魅。
他發出一聲尖銳、扭曲、帶著無盡恨意和深入骨髓的疲憊的冷笑,那笑聲如同夜梟啼哭,令人毛骨悚然:“哼!裴徽!朕看穿你了!你兵力不足,根本不敢真來!不過是虛張聲勢,想耗得我軍疲憊不堪,明日無法全力攻城罷了!鼠輩!奸賊!無恥之徒!”
他咬牙切齒,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從滴血的喉嚨裏硬生生擠出來,充滿了濃濃的不甘、被戲耍的屈辱,以及一種近乎崩潰的自我安慰。
一直侍立在一旁陰影中的高尚,眉頭緊鎖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
他穿著整齊的青色文官袍服,一絲不苟,但眼下的烏青和眉宇間化不開的疲憊同樣顯露無疑。
他深知裴徽用兵向來詭譎莫測,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如此大費周章、不惜代價地連續六次襲擾,僅僅是為了讓士兵疲憊?
這代價未免太大,也太不符合裴徽一貫精準狠辣、追求最大戰果的風格。
他直覺地感到這背後必定隱藏著更大的圖謀——或許是在麻痹他們的警惕,或許是在暗中調動兵力,或許……是在等待著某個一擊必殺的致命時機!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高尚的脊椎爬升。
他嘴唇翕動,喉結滾動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聲音幹澀地開口:“陛下,裴徽此人狡詐多端,臣以為……”
然而,話未出口,他便對上了安慶緒猛然轉過來的目光!
那眼神裏哪裏還有半分帝王的清明與理智?
隻剩下壓抑到極致、瀕臨爆發的瘋狂和暴戾,像兩簇在寒風中即將熄滅卻又異常危險、隨時可能爆燃焚毀一切的鬼火!
那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高尚,仿佛在無聲地質問:“你也要質疑朕?你也覺得朕錯了?你也想背叛朕嗎?!”
高尚心頭猛地一凜,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纏繞住脖頸,瞬間想起田乾真帶領兩萬精騎葬送在長安城內與他息息相關,安慶緒之所以隻是訓斥了他,沒有直接殺他,恐怕是他留下還有用而已。
更何況,眼前這位“大燕皇帝”,早已被連續的打擊刺激得失去了最後一絲理智,變成了一個被恐懼和憤怒支配的怪物。
此刻任何逆耳的忠言,都可能成為點燃他狂暴、為自己招來殺身之禍的引線!
高尚把湧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那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凍結了他的勇氣。
他微微垂下眼簾,掩飾住眼中的憂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絕望,隻化作一聲微不可聞、沉重如鉛的歎息。
罷了……他心中默念,此刻進言,除了徒惹殺身之禍,於事無補,反而可能加速……滅亡。
一絲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緊了他的心髒。
安慶緒發泄完這最後的怒火,那股強行支撐的精氣神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得一幹二淨。
極度的疲憊如同千萬斤重的鉛塊,轟然壓垮了他的脊梁。
他身體劇烈地晃了晃,眼前陣陣發黑,無數金星在視野中亂舞,整個華麗的龍帳仿佛都在瘋狂旋轉。
強烈的眩暈感和四肢百骸傳來的、如同被拆散重組般的酸痛讓他再也無法站立。
他最後怨毒地、不甘地瞥了一眼帳外依舊死寂沉沉的營地,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聲音低啞破碎地吩咐了一句:“給朕……盯緊……”
便踉蹌著撲向那張鋪著厚厚錦褥的軟榻,連身上的狐裘都來不及脫,一頭栽倒下去。
幾乎是瞬間,沉重得如同悶雷、夾雜著痛苦呻吟的鼾聲便響了起來,在空曠的龍帳內回蕩。
這位“大燕皇帝”,在極度的身心煎熬和藥物殘餘的作用下,終於被無邊的黑暗和疲憊徹底吞噬,竟然就此睡著了。
大營裏,無數叛軍將官和士兵的想法與他們的皇帝如出一轍。
緊繃了一夜的神經在反複的“狼來了”之後,徹底鬆弛、麻木,甚至產生了一種病態的惰性。
他們帶著對明日慘烈攻城本能的恐懼和對當下片刻安寧的極度渴望,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紛紛倒頭便睡,隻想在死亡降臨前多貪圖一刻的混沌。
整個叛軍大營,除了零星哨位上強撐著打架的眼皮、抱著長矛瑟瑟發抖的哨兵,以及少數嫡係營區裏還在強打精神、眼神空洞的士兵,迅速陷入了一片死寂的、近乎昏迷的深度疲憊之中。
連那些被驚起的戰馬,在徒勞的掙紮和嘶鳴後,也漸漸安靜下來,打著沉重的響鼻,在刺骨的寒夜裏噴出團團轉瞬即逝的白氣,仿佛在為這座巨大的墳墓做著最後的哀悼。
一種無形的、名為“末日”的陰影,悄然籠罩了整個營地。
……
……
淩晨,寅時末刻。
距離天亮大約還有一個多時辰。
天色反常地更加濃黑,仿佛一塊吸飽了墨汁的、沉甸甸的絨布,嚴嚴實實地捂住了天地,連最後幾顆微弱的寒星也被徹底吞噬。
空氣冷得如同實質的冰針,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細碎的冰碴,刺痛肺腑,呼出的氣息瞬間凝結成濃稠的白霧。
寒風似乎也屏住了呼吸,萬籟俱寂,隻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絕對的死寂。
這是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也是人最困乏、警惕性最為低下的時刻。
疲憊的士兵們,此刻正陷入最深沉的睡眠,對外界的感知降到了冰點。
叛軍大營東麵三裏外,一處背風、地勢略高的土坡之後。
張巡勒馬立於坡頂,身披玄甲,外罩一件深色不起眼的披風,身形挺拔如寒冬裏的青鬆,紋絲不動。
他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穿透沉沉的、幾乎凝固的黑暗,緊緊鎖定著遠處那片死寂中透著不祥的龐大營盤輪廓,仿佛能聽到數萬人沉淪夢鄉的呼吸。
他身後,是一萬精銳騎兵——來自黑蛇穀與陰水穀武裝到了牙齒、經過一年時間殘酷訓練的悍卒。
他們人銜枚口中含著木片防止出聲),馬裹蹄馬蹄包裹著厚布),如同一片沉默的、蓄勢待發的鋼鐵叢林,肅立在凜冽刺骨的寒風中。
隻有偶爾戰馬不耐地刨動堅硬凍土發出的輕微悶響,以及馬鼻噴出的長長白氣,才稍稍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士兵們臉上沒有長途奔襲的疲憊,反而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如同火山即將噴發般的興奮和臨戰前極致的專注——他們嚴格按照郡王裴徽的嚴令,在此地養精蓄銳了大半夜,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反而讓他們精神亢奮,熱血在冰冷的甲胄下奔湧。
一名斥候如同融入夜色的狸貓,悄無聲息地貼著地麵疾奔而回,單膝跪地,聲音壓得極低,卻清晰無比:“稟將軍!叛軍大營毫無動靜!鼾聲如雷!連之前幾次襲擾後零星派出的斥候遊騎都未出動!哨位上的士兵也大多垂頭打盹!”
張巡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冷冽而充滿殺意的弧度,那笑容在微弱的星光下如同刀鋒的反光。
“好!”他低喝一聲,聲音中充滿了由衷的讚歎,“郡王殿下神機妙算,洞察人心如觀掌上紋路!叛賊已如死豬矣!”
裴徽對敵軍心理的精準把握、對時機選擇的苛刻要求,以及對整個戰場節奏無與倫比的控製力,在此刻展現得淋漓盡致。
這連續六次、精準到殘酷的襲擾,如同六記重錘,終於將安慶緒這頭巨獸連同它的爪牙徹底砸入了毫無防備的沉眠深淵。
他神色瞬間一肅,眼中精光暴漲,如同暗夜中點燃的兩簇火焰,果斷下令:“傳令!特戰小隊再次行動!依計行事,四麵點火爆炸襲擾,但將距離再拉遠半裏!”
他特意加重了語氣強調,“要讓他們隱約聽見,但聲音務必飄渺模糊,如同夢中囈語!絕不能驚醒!”
“遵命!”傳令兵抱拳低應,身影迅速沒入黑暗,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很快,比之前六次都更加遙遠、更加沉悶的爆炸聲,再次隱隱約約地從叛軍大營的四個方向傳來。
“轟……隆……”、“轟……隆……”,聲音如同隔著厚重的棉被,又像從遙遠天際滾過的悶雷,在極度困倦、意識模糊的人耳中,甚至與夢中模糊的戰場幻聽無異。
這一次,整個叛軍大營如同徹底死去了一般。
連一絲最微弱的漣漪都沒有激起。
沒有號角,沒有驚呼,沒有將官的喝罵,更沒有哪怕一騎出營探查的動靜。
隻有死一般的、沉重的寂靜,以及數萬人沉淪夢鄉發出的、如同潮水般起伏的鼾聲。
連之前還在強撐的哨兵和嫡係士兵,也終於扛不住這最後的“催眠”,抱著兵器倚在柵欄上沉沉睡去。
張巡看到此景,忍不住猛地一握拳,骨節發出輕微的爆響,他壓抑著胸腔中澎湃的激動,發出一聲低沉卻暢快淋漓的低吼:“成了!魚兒徹底咬鉤,死期已至!”
他猛地拔出腰間的長槊,冰冷的槊鋒在黑暗中劃出一道寒光,聲音斬釘截鐵,充滿了決戰的殺伐之氣:“信號兵!發信號!給西麵的郭襄陽將軍!南麵的魏建東將軍!還有長安城頭的郡王殿下!告知他們——時機已到!全軍——準備反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