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6章 絕殺之再無門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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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徽深邃的寒潭清晰地映照出杜黃裳的身影,以及毫不掩飾的讚許。
    “黃裳,” 裴徽的聲音帶著金石般的肯定,“此事,你辦得滴水不漏。時機、分寸、力道,皆拿捏得恰到好處。”
    這四條消息,如同四支淬毒的穿心箭,將精準地射向對手最致命的咽喉。
    杜黃裳心中如飲瓊漿,狂喜幾乎衝破胸腔,麵上卻愈發恭謹謙和,深深一揖,袍袖拂過冰冷的地麵:“殿下謬讚!此皆因卑職日日侍奉殿下於咫尺,沐浴殿下洞悉幽微、運籌帷幄之天威,方能略窺堂奧,效仿一二。些許微勞,實乃本分,不敢居功。”
    元載感受到裴徽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那洞穿一切的眼神讓他如芒在背。
    他不敢再有絲毫猶豫,猛地跨前半步,聲音帶著刻意營造的沉痛與急迫,打破了密室中短暫的靜默:“啟稟殿下!卑職正要奏報一事!”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壓抑著巨大的悲憤,“前夜,田乾真部叛軍潰兵如喪家之犬衝擊長安外城時,一股約數百人的亡命之徒,趁亂流竄,竟突破守衛薄弱的十王院……”
    他語氣陡然加重,帶著一種目睹慘狀的顫音:“……將幽禁於其中的皇子、皇孫,無論繈褓嬰孩,還是垂髫稚子……盡數……屠戮殆盡!現場……慘不忍睹,血流漂杵,幾無……活口!”
    這消息如同冰冷的鐵塊投入死水,密室內的空氣瞬間凝固,連燭芯的爆裂聲都消失了片刻。
    陰冷的石壁仿佛滲出絲絲血腥氣。
    裴徽隻是微微側首,目光平靜地掃過元載那張寫滿“沉痛”的臉,臉上波瀾不驚,仿佛聽到的隻是一件發生在遙遠異域的尋常瑣事。
    他的目光隨即轉向了角落裏一直沉默的羅曉寧。
    羅曉寧感受到注視,從容地將手中譯好的密報折好收起,抬起頭,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沉穩,帶著一種謀士特有的冷靜:“殿下,李琮已被卑職秘密安置於長安西郊一處絕對安全的別院。這些時日,卑職已對其曉之以大勢所趨,動之以身家性命,輔以……必要之手段。”
    他撚須的手勢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光,“其驚懼交加,心神俱裂,馴服之效顯著。眼下,隻待殿下定下吉日良辰,便可讓其‘幡然悔悟’,‘自願’登基為帝,承繼大唐法統,隨後再‘心悅誠服’,下詔將帝位禪讓於殿下,以順天應人。”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輿圖上遼闊的疆域,語氣帶上了一絲進言的意味:“然,以卑職淺見,殿下誅巨惡,定乾坤,挽狂瀾於既倒,解萬民於倒懸。如今威加海內,功蓋寰宇,神兵在握眼神瞥向郭千裏腰間隱約露出的新式手弩),萬民歸心。天下大勢,如百川歸海,已不可逆。即便省去李琮這道‘禪讓’的過場,殿下直接登臨九五,亦是天命所歸,眾望所期!或可免去許多枝節,震懾四方不臣之心。”
    “羅兄所言極是!”嚴武聲如洪鍾,迫不及待地接口道。
    他濃眉緊鎖,帶著武將特有的直率與一絲對繁瑣儀軌的不耐:“殿下!叛軍主力已被碾為齏粉,關中平定,百姓稱頌!您手握神兵他下意識按了按腰間的佩刀),天下何人敢不服?何須再借那昏聵無能、如同朽木的廢太子之名?卑職以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殿下直接登基,正其時也!末將願為殿下手中利刃,掃平一切障礙!”
    他的話語帶著金鐵交鳴般的鏗鏘,在石室內回蕩。
    元載和杜黃裳心中暗罵自己反應慢了半拍,立刻緊隨其後,異口同聲地躬身,聲音充滿熱切:“卑職附議!殿下功高蓋世,德被蒼生,天命所鍾!請殿下順應天命民心,早登大寶,以安天下!”
    反應慢了半拍的郭千裏猛地回過神來,黝黑的臉上漲得通紅,粗聲粗氣地吼道:“俺……俺也一樣!殿下當皇帝,天經地義!誰不服,俺老郭第一個擰下他的腦袋!”
    他蒲扇般的大手在空中狠狠一握,帶起一陣風聲。
    密室內的空氣因這突如其來的、熾熱的“勸進”之言而微微灼熱起來,仿佛夜明珠的冷光都被驅散了幾分。
    眾人的目光如同實質,聚焦在裴徽身上。
    裴徽的目光緩緩掃過眼前這群或文韜武略、或心思各異卻都對自己俯首帖耳的臣屬。
    那超越年齡的沉穩氣度如同無形的磐石,瞬間壓下了那絲升騰的灼熱,讓眾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連嚴武都下意識地收斂了氣息。
    “本王深知,”裴徽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千鈞之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仿佛敲打在心頭,“以眼下之勢,本王振臂一呼,直接登基,並非不可為。民心在我,軍心在我,利器亦在我手。”
    他話鋒陡然一轉,如同寒流突降,手指精準而有力地點向輿圖上幾處邊陲重鎮——河西、隴右、安西!指尖落處,仿佛有金戈鐵馬之聲隱現。
    “然!哥舒翰擁河西精騎,控絲路咽喉;高仙芝坐鎮安西,威震西域;韓休琳扼守幽燕,虎視河北……此等手握重兵、久鎮邊疆的節度使,態度至今曖昧不明!”
    “前番派去的使者,雖未被公然拒之門外,卻也僅得虛與委蛇的客套,未獲明確擁戴之禮遇,更無實質歸附之舉動!”
    “若本王此刻倉促登基,以七宗五姓等殘餘勢力之狡詐陰毒,必會以此為柄,極盡挑撥離間之能事。或汙本王得位不正,或煽動邊將擁兵自重以‘清君側’,或許諾裂土封王之厚利……”
    他的目光變得無比深邃,仿佛穿透石壁,看到了烽煙再起、山河破碎的景象,語氣中帶上了一絲沉重如鐵的無奈與悲憫:“……屆時,這些手握強兵的節度使,或被蠱惑,或心生異誌,恐釀成新一輪藩鎮割據、群雄並起、內戰不休之局!”
    “本王興義兵,誅叛逆,所求者,非一人之尊榮權柄,乃終結亂世,複天下蒼生以安寧!”
    “若因登基之名分,再啟戰端,兵連禍結,最終流離失所、白骨盈野、泣血哀嚎的,還是這飽經戰火蹂躪的黎民百姓!此,絕非本王本心所願!”
    這番話語,如同九天冰瀑當頭澆下,瞬間撲滅了眾人心中因勸進而燃起的燥熱,更帶來透骨的寒意與深沉的震撼。
    邊鎮的威脅、內戰的風險、殿下的仁心……重重壓在心頭。
    元載反應最快,臉上瞬間布滿“恍然大悟”與“深深愧疚”交織的神色,深深拜伏下去,聲音帶著哽咽般的敬佩:“殿下心懷天下,仁德無雙!念及蒼生,竟至於此!是卑職等鼠目寸光,隻圖虛名,險些因一己之淺見而陷天下於水火!卑職……卑職萬死!殿下英明,實乃萬民之福!”
    杜黃裳、羅曉寧等人也紛紛麵露慚色,一邊沉痛地自我檢討思慮淺薄,險些誤國,一邊由衷讚歎裴徽的深謀遠慮與悲天憫人的聖王胸懷。
    嚴武和郭千裏也低下頭,為自己的急躁感到羞愧。
    杜黃裳在請罪之後,眼中精光閃爍,顯然已從裴徽的戰略高度中找到了新的切入點,他立刻獻策,聲音恢複了沉穩與銳利:
    “殿下深謀遠慮,以天下蒼生為念,卑職五體投地!眼下,據‘暗報’所悉,七宗五姓殘餘正如同陰溝裏的鼠輩,妄圖利用‘天工快報’尚未完全覆蓋之偏遠州郡、鄉野僻壤,散布流言蜚語,構陷殿下聲譽,其行可鄙,其心可誅!”
    “然!”他語氣一轉,帶著強大的自信,“殿下掌控‘天工快報’與‘暗報’兩大喉舌,信息傳遞之速、覆蓋之廣,遠超彼等想象。
    加之殿下力推科舉革新,廣開寒門晉身之階,更因雷霆手段誅滅叛賊安氏父子,早已得天下寒門士子之心,獲忠義之士擁戴!
    論及掌控天下輿論,殿下已執牛耳!彼等宵小之抹黑,實乃蚍蜉撼樹,徒增笑耳!”
    他話鋒再次巧妙一轉,帶著一絲謀士特有的、如同貓戲老鼠般的狡黠:“不過……卑職鬥膽進言,或可借此良機,稍作文章?麵對彼等之汙蔑構陷,我方之‘天工快報’與‘暗報’,不必急於強力反駁,針鋒相對。甚至……”
    他刻意停頓,觀察著裴徽的反應,“……可在部分區域,尤其是那些邊鎮節度使勢力範圍內,稍露‘疲於應對’之態,或‘反應遲緩’之象?示敵以弱?”
    他見裴徽眼中閃過一絲興趣,繼續道:“如此一來,必令彼等以為其奸計得逞,我方顧此失彼,進而更加得意忘形,肆無忌憚!其隱藏更深的人脈網絡、潛伏的殘餘勢力、乃至與某些邊鎮節度使暗通款曲的蛛絲馬跡,必將暴露無遺!”
    “這豈非是看清哥舒翰、高仙芝、韓休琳等人真實態度與立場的絕佳良機?待其圖窮匕見,殿下再以雷霆之勢,後發製人,既可一舉肅清內患,又能為下一步經略邊鎮,提供無可辯駁之口實!”
    杜黃裳話音落下,密室中再次陷入一種充滿算計的寂靜。
    夜明珠的冷光映照著輿圖上縱橫的山河,也映照著裴徽陷入沉思的側臉。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落鷹峽”旁的空白處,那輕微的“篤篤”聲,仿佛敲在每個人的心上,預示著更加洶湧的暗流與即將到來的風暴。
    冰冷的石壁上,凝結的水珠悄然滑落,無聲地滲入地縫,如同無數暗藏的心思。
    “不錯。”裴徽的嘴角終於勾起一抹真正的、帶著讚許的弧度,微微頷首,那笑意短暫地融化了他眼底的寒冰,如同陰霾雲層中乍泄的一縷陽光,“本王……亦有此意。”
    他的聲音低沉醇厚,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然而,那暖意轉瞬即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尚未散盡,寒意已重新凝結。
    他隨即收斂笑意,目光重新變得如同淬火後的精鋼,冷冽得能刺穿人心。
    手指帶著千鈞之力,重重敲在“落鷹峽”的標記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仿佛敲碎了某種虛幻的寧靜。
    “然,此皆後話。”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將所有人從對未來的遐思中驚醒,“眼下當務之急,是保下‘黃巢’這把利刃,並借七宗五姓精心布置之殺局,反戈一擊,再斷其數根爪牙!”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釘,狠狠楔入當前的危局之中。
    一直負責情報分析推演的元載,聞言精神陡然一振!
    他深陷的眼窩裏,那雙眸子瞬間爆發出駭人的精光,瘦削的身體甚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仿佛一頭壓抑已久、終於嗅到血腥味的饑餓獵犬。
    他動作快如閃電,幾乎帶著風聲,迅速從寬大的袖袍中抽出一份用火漆密封、還帶著體溫的密報卷軸。
    他語速快而不亂,如同連珠炮般清晰吐出:“殿下明鑒!世家聯盟動向,盡在掌握!盧氏密使於兩個時辰前快馬加鞭,蹄鐵踏碎官道寒霜,已抵達博陵崔氏塢堡,與崔弘毅密談約一炷香之久!”
    密報的蠟封被元載利落地捏碎,發出細微的脆響。
    他掃了一眼密文,繼續道:“談話內容雖未能探知,然密使離去後,崔弘毅立刻召見了其負責聯絡趙郡李氏的心腹管家崔平。”
    “據塢堡內線回報,崔弘毅屏退左右時,麵色青白交替,額角冷汗涔涔,在書房中焦躁踱步,雙手無意識地絞緊又鬆開,神色間焦慮與一種近乎絕望的決絕交織,如同被逼到懸崖邊的困獸,正欲作垂死掙紮!”
    元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仿佛在欣賞獵物最後的表演。
    “隨後,”他刻意停頓了一下,製造一絲懸念,目光掃過眾人,“我方安插在崔府藥房的暗樁,在崔平丟棄的藥渣廢料中,發現了此物。”
    他小心翼翼地雙手捧上一個特製的木匣,打開後,裏麵是一塊薄如蟬翼的透明琉璃片,被精巧的銅框固定。
    琉璃片下,一片邊緣焦黑卷曲的幹枯藥葉被特殊藥水浸潤,清晰地顯現出來。就在那片不起眼的葉脈邊緣,一個極其細微、卻線條銳利、形如鷹爪抓痕的暗記,如同烙印般清晰可見!
    杜黃裳上前一步,沉穩地接過琉璃片。
    他湊近牆壁上那顆最亮的夜明珠,幽冷的光線透過琉璃,將鷹爪暗記映照得纖毫畢現。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如同針尖!一股寒氣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
    “殿下!”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因發現致命線索而產生的戰栗興奮,“是‘落鷹峽’的專屬聯絡暗記!與之前截獲的盧氏、鄭氏、太原王氏零星調動私兵的情報完全吻合!其私兵調動方向,皆指向滹沱河上遊……他們果然選定了落鷹峽!想以所謂的‘前朝重寶’為餌,誘騙黃王主力入甕!好一個請君入甕之局!”
    他猛地抬頭,看向裴徽,眼中閃爍著獵手終於鎖定陷阱核心的光芒。
    裴徽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滿蔑視的弧度。
    他修長的手指在地圖上“黑石峪”的位置重重一點,那力道仿佛要將地圖戳穿!
    隨即,指尖劃出一道淩厲、冰冷、充滿殺伐之氣的弧線,精準地指向不遠處的“落鷹峽”,發出一聲極輕卻如同寒冰碎裂般的嗤笑:“嗬,盧承嗣這老狐狸,為了除掉‘黃巢’,倒真是舍得下血本,連‘重寶’的幌子都搬出來了。黑石峪集結私兵主力,落鷹峽布下口袋陣……想法不錯,環環相扣。”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轉為徹骨的冰寒與掌控一切的睥睨,“可惜啊可惜,”
    他抬起眼,目光如兩道實質的閃電,緩緩掃過在場每一個人的臉龐,那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帶著令人窒息的絕對自信,“他們的一舉一動,所思所想,都如同在朕掌中觀紋,纖毫畢現!從他們密謀伊始,這盤棋,就已經注定了結局!”
    密室內的空氣仿佛因他這句話而凝固,夜明珠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幾分。
    他銳利的目光轉向元載,問題直指核心:“博陵崔氏那邊,崔弘毅作何反應?那焚毀族譜的密室,可有動靜?他燒的,當真是全部?”
    “回殿下,”元載立刻躬身,語速依舊極快但條理分明,“崔弘毅此人,優柔寡斷,色厲內荏!雖有疑慮恐懼,寢食難安,但盧承嗣的威逼利誘顯然壓倒了最後一絲理智。他已密令其長子崔景文,調動崔氏僅存的三千精銳‘飛熊衛’,三日後以‘清剿滹沱河上遊流寇’之名,向黑石峪方向靠攏集結。此乃鐵證,其已徹底綁上盧氏戰車!”
    “同時,”元載的聲音帶著一絲嘲諷,“他嚴密封鎖了那間焚毀族譜副本的密室,增派雙倍心腹家丁,日夜輪守,弓弩上弦,嚴禁任何人靠近,連一隻飛鳥都不許掠過!其心虛恐懼,昭然若揭。”
    他稍作停頓,語氣轉為篤定的判斷,“卑職綜合各方線報判斷,其焚燒的恐怕隻是部分無關緊要的旁支末節、或者幹脆就是偽造的副本!”
    “真正的核心嫡係譜牒,他定是秘藏於某處不為人知的暗格或夾壁之中,妄想待‘黃巢’覆滅、風頭過後,再行補錄,為崔氏嫡係血脈留下最後一線苟延殘喘、死灰複燃之機!此乃癡心妄想!”元載的語氣充滿了對崔弘毅垂死掙紮的不屑與冷酷。
    “螳臂當車,徒勞而已。”裴徽淡淡評價,那語氣平靜無波,仿佛在說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試圖撼動參天巨樹,其中蘊含的漠然殺機卻讓角落裏的嚴武都不自覺地繃緊了肩背。
    他忽然將目光投向陰影中的羅曉寧——這位深諳人心、擅長在絕望中播種希望、成功將瘋王李琮馴化為棋子的謀士,“羅先生,”裴徽的聲音不高,卻帶著考校與倚重,“世家此局,環環相扣,依你之見,其破綻……何在?”
    他特意加重了“破綻”二字,目光灼灼,等待著這位智囊的剖析。
    羅曉寧顯然早已深思熟慮,對整個棋局了然於胸。
    被裴徽點名,他並未顯露出一絲慌亂,隻是從陰影中稍稍前移半步,讓自己半張臉暴露在幽光下。
    他略一整理思緒,目光沉靜地掃過輿圖,以平緩卻條理分明、如同山澗清泉流淌般的語調開口,每一個字都清晰有力:“殿下明察。世家聯盟此計,看似環環相扣,毒辣周密,實則暗藏三重致命破綻,如同精美玉器上的三道裂痕,一觸即潰!”
    “其一,時間過於倉促,根基不穩。”他的手指虛點黑石峪方向,“盧氏密謀方定,便急令各家私兵集結。這些私兵來源分散,趙郡李氏的‘鐵衛營’、博陵崔氏的‘飛熊衛’、範陽盧氏的‘幽雲騎’、滎陽鄭氏的‘虎賁卒’……各家訓練之法迥異,號令旗鼓不同,裝備精良程度更是參差不齊。雖有號稱勇略兼備的李崇德坐鎮黑石峪‘主持大局’,”
    羅曉寧嘴角泛起一絲洞悉人心的譏誚,“然其威望,僅能勉強壓服趙郡李氏本部。盧氏驕橫,鄭氏跋扈,太原王氏更是首鼠兩端。臨陣對敵,號令不暢,必生齟齬!此乃兵家大忌,亦是其聯盟鬆散、互信不足之死穴!隻需稍加撩撥,其內部必生嫌隙!”
    “其二,彼等過於依賴落鷹峽之險要地形,自以為布下天羅地網,坐等魚兒入彀。卻不知,”羅曉寧的手指開始在輿圖上“落鷹峽”周圍的山川河流間快速而精準地滑動,仿佛在描繪一幅早已爛熟於胸的立體畫卷,“我軍斥候營的頂尖好手,配合天工之城最新打造的地形測繪儀,早已將落鷹峽、黑石峪乃至整個滹沱河流域的地形勘探得巨細靡遺!”
    “何處峭壁可攀援而上,反製其伏兵;何處密林可藏匿千軍;何處河灣水流看似湍急卻暗藏緩灘淺底,可涉水奇襲;何處山脊看似平緩實則暗布嶙峋怪石,可設下二次伏擊……他們對所謂‘地利’的掌握,在我軍麵前,如同蒙眼盲人,遠遜十倍!”
    他的話語中充滿了技術碾壓帶來的絕對自信。
    “其三,亦是最大的破綻,最致命的盲點——”羅曉寧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劍出鞘,帶著洞穿迷霧、直指核心的銳利!
    他的手指猛地戳向輿圖上一個距離黑石峪和落鷹峽都不算太遠,卻被世家聯盟下意識忽略、或者說因其堅固而誤以為安全的核心點——趙郡李氏經營數百年的老巢,位於趙郡以南、滹沱河畔,依山傍水、城牆高聳、塢堡林立的巨大堡壘群:“臥虎莊!”
    他眼中閃爍著智者掌控全局的光芒,聲音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他們以為將誘餌重寶)放在落鷹峽,將主力精銳埋伏在與之形成犄角之勢的黑石峪,便可萬無一失,靜待‘黃巢’入彀。”
    “卻不知,此乃典型的‘燈下黑’!當李崇德為了‘主持大局’、彰顯趙郡李氏的‘盟主’地位,必然要帶走其家族最精銳、最核心的‘鐵衛營’主力前往黑石峪時……他們的心髒,臥虎莊及其周邊星羅棋布、儲存著李氏數百年積累的糧草、軍械、財帛和族譜正本的李氏莊園,此刻才是防禦最為空虛、最不堪一擊的軟肋!留守者,不過是些老弱病殘和疏於戰陣的護院家丁!”
    “而盧氏、鄭氏、崔氏等盟友的注意力,也全被吸引到了落鷹峽的‘重寶’和黑石峪的伏兵之上,如同被蜜糖粘住的蠅蟲,無暇他顧!此時,若有一支奇兵……”羅曉寧沒有說完,隻是目光灼灼地看向裴徽,嘴角那抹高深莫測的笑意更深了。
    “說得好!”裴徽眼中毫不掩飾的讚賞之色一閃而過,如同夜空劃過的流星。
    他霍然起身,動作帶著一種沉凝千鈞卻又迅捷無比的力量感,幾步便走到巨大的輿圖前。
    整個人氣勢陡然攀升,如同一柄塵封已久、驟然掙脫劍鞘束縛的絕世神兵,鋒芒畢露,冰冷的殺意瞬間盈滿整個密室!
    幽暗的夜明珠光芒斜斜映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勾勒出堅毅如鐵、冷酷如冰的輪廓,仿佛一尊從幽冥中走出的戰神。
    “傳令!”兩個字,斬釘截鐵,如同驚雷炸響,帶著不容置疑、生殺予奪的決斷力,在密室的石壁間激起無形的回響與震顫!
    所有人,包括一直如影子般沉默的武將嚴武、郭千裏,瞬間挺直腰背,如同標槍般立正,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地聚焦在他們的主君身上,空氣中彌漫著大戰將臨的鐵血氣息。
    裴徽的手指如同指揮千軍萬馬的令旗,帶著無堅不摧的意誌,在輿圖上快速而精準地移動、點擊,每一次落下都仿佛敲定了某個家族覆滅的命運:
    “第一令:飛鴿傳書‘黃巢’與趙肉!” 他的聲音冰冷而高效,如同淬火的刀鋒劃過冰麵。
    “令二人大張旗鼓,對落鷹峽‘重寶’之事表現出‘如獲至寶’、‘勢在必得’之狂熱姿態!派出多支精銳哨騎,務必裝備精良,馬匹雄駿,旗幟鮮明可用繳獲的世家旗幟混淆視聽),晝夜不停地在落鷹峽外圍反複穿梭偵查,製造大規模探寶假象!馬蹄要揚起漫天煙塵,號角要響徹山穀!”
    “必要時,”裴徽眼中寒光一閃,“可故意‘暴露’幾支小隊行蹤,甚至留下些許‘黃巢’特有的標記如特製的箭簇、破損的衣甲碎片),務必讓埋伏在黑石峪的世家私兵斥候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讓他們確信無疑——‘黃巢’主力已上鉤,正如同嗅到血腥的鯊魚,全力撲向落鷹峽這致命陷阱!”
    “然!”他話音陡然一轉,手指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猛地從落鷹峽劃過一道詭譎莫測的弧線,重重落在“臥虎莊”上!
    那落點之重,幾乎要將地圖戳穿!“其真正主力,務必偃旗息鼓!人銜枚,馬裹蹄,晝伏於密林深穀,夜行於荒僻小徑!避開一切官道、驛站、可能的眼線!以最快速度,最隱蔽的路線,直撲——趙郡李氏‘臥虎莊’!”
    “目標隻有一個:犁庭掃穴,按李氏族譜點名!行動要快如九天雷霆,狠如燎原烈火,絕不留情!務必在盧承嗣、李崇德等人收到風聲、反應過來之前,將趙郡李氏的武力根基、塢堡財富、糧秣軍械、以及那份象征其千年傳承、視若性命的族譜正本,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抹去!雞犬不留!”
    裴徽的聲音冷酷如萬載玄冰,每一個字都帶著濃鬱得化不開的血腥殺伐之氣,讓郭千裏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都暴突起來。
    嚴武眼中則爆發出駭人的戰意,仿佛已聞到戰場硝煙。
    “第二令:黃裳!”
    杜黃裳立刻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儒雅中帶著鋒銳:“卑職在!”
    “依你方才之策,暗中布置。”裴徽的目光轉向輿論戰場,帶著一種獵人般的耐心與狡黠,“在七宗五姓勢力盤踞的核心州郡,麵對其瘋狂抹黑汙蔑,‘天工快報’與‘暗報’網絡,可稍作‘疲於奔命’、‘應對失措’之態。文章反擊可略顯遲滯,論據稍顯單薄。”
    “在部分非核心、影響力稍弱的區域,”裴徽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甚至可‘有意’讓一兩篇反駁文章顯得蒼白無力,或‘不慎’讓一兩條有利於對方核心論點的、看似‘內部泄露’的‘流言’,在‘暗報’最邊緣的渠道如某個不起眼的茶樓說書人、某個偏遠驛站的流言)短暫出現、傳播,旋即被‘撲滅’!示敵以弱!令其誤判形勢,以為我方顧此失彼,輿論陣地出現鬆動,後繼乏力!”
    “誘使其更加瘋狂地投入資源,發動更猛烈的攻擊!將他們藏在暗處的蛇蟲鼠蟻、那些收買的喉舌、與各方勢力如藩鎮、朝中某些搖擺派)的隱秘勾連,給朕……都引出來!讓他們在得意忘形中,暴露更多馬腳!”裴徽的聲音帶著掌控全局的冷酷算計。
    “第三令:丁娘!”裴徽的目光陡然轉向密室最陰暗的角落,那目光仿佛能穿透陰影。
    那裏,仿佛與黑暗融為一體的丁娘,如同無聲的幽靈般悄然“浮現”。
    她沒有腳步聲,隻有衣袂與冰冷空氣摩擦的細微窸窣聲。她依舊是一身便於隱匿的深色勁裝,麵容模糊在昏暗的光線裏,隻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如同暗夜中的貓瞳,冰冷、專注,不帶絲毫感情。
    她微微躬身,姿態如同蓄勢待發的毒蛇,等待著致命一擊的指令。
    裴徽的語氣森然,帶著刻骨的寒意,如同九幽之風:“你留在博陵崔氏的人手,繼續像跗骨之蛆般釘死崔弘毅!一刻不得鬆懈!”
    “待‘臥虎莊’方向火光衝天,濃煙蔽日之時確保消息尚未大規模擴散),本王要你安排最得力的人手,‘無意中’將‘黃巢’突襲臥虎莊、趙郡李氏即將覆滅、李崇德生死不明的消息,第一時間以最‘驚慌失措’、‘魂飛魄散’的方式泄露給崔弘毅!”
    “要讓他親耳聽到心腹家丁帶著哭腔的稟報,親眼‘看到’通過傳遞消息者繪聲繪色、如同親見的描述)他最後的盟友是如何在他眼前被連根拔起,百年基業灰飛煙滅!要描述那衝天的大火,那絕望的哀嚎,那李氏引以為傲的塢堡在烈焰中崩塌的景象!”
    “本王要他的恐懼,深入骨髓!要讓他明白,任何掙紮、任何僥幸、任何所謂的聯盟承諾,在絕對的力量碾壓麵前,都隻是徒勞的笑話,隻會加速他的滅亡!”裴徽的聲音如同冰錐,直刺人心。
    “順便……”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陰冷,“把他像寶貝一樣鎖在密室裏,妄想為崔氏留下最後種子的那份族譜副本,‘幫’他處理幹淨。一把火,燒得片紙不留;或者……讓它永遠消失,沉入最深的井底,混入汙穢的泥沼。崔氏,不需要未來了。做得幹淨些。”
    最後一句,輕描淡寫,卻蘊含著最徹底的毀滅意誌。
    “奴婢遵命!”丁娘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砂紙摩擦過生鏽的鐵器,帶著一種非人的質感。
    她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沒有眼神交流,隻是再次微微躬身,身影便如同被吸入了牆壁的陰影之中,瞬間消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隻留下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的、冰冷的鐵鏽氣息和淡淡的、難以名狀的草藥苦味。
    元載看著丁娘消失的地方,心中莫名一悸,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這幾日丁娘對他刻意的疏遠和那種深入骨髓的冷漠,讓他隱隱有些不安,仿佛被一條無形的毒蛇暗中盯上。
    但他迅速壓下雜念,臉上湧起狂熱的興奮,用力擊掌,讚歎聲在密室中回蕩:“殿下此計,真乃神鬼莫測!移花接木,釜底抽薪!世家聯盟自以為布下天羅地網,坐等魚兒上鉤,卻不知殿下早已悄然將網中之魚換成了他們的心髒!此乃絕殺!”
    “此戰若成,趙郡李氏一滅,七宗五姓去其二,餘者如範陽盧、滎陽鄭、太原王等,必肝膽俱裂,聯盟頃刻分崩離析矣!殿下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洞悉人心,掌控乾坤,臣等五體投地,拜服!”他深深一揖到底,額頭幾乎觸地。
    裴徽負手而立,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玄武岩牆壁,越過了千山萬水,投向了河北道那片即將被血與火再次點燃的黎明。
    夜明珠的冷光在他深邃如淵的瞳孔中流轉、沉浮,映照出無垠的星空與……一片在烈焰與新生中劇烈嬗變的山河輪廓。
    他平靜的聲音在密室中回蕩,卻蘊含著足以改天換地、重塑乾坤的磅礴力量,如同沉睡的巨龍發出低吟:“這盤踞華夏大地千年、吸食民脂民膏、壅塞賢路、視萬民如草芥的世家門閥之毒瘤……是時候徹底剜除了。通知‘黃巢’……”
    他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萬鈞雷霆炸響,又似億萬金鐵同時交鳴,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放手去做!讓這‘黃巢’的凶名,響徹雲霄,再熾烈十分!讓這千年世家累積的傲慢與恐懼,刻入他們的骨髓,再深入百倍!本王要這天下……”
    他緩緩抬起右手,五指張開,掌心向上,仿佛在托起無形的社稷重器,然後猛地向內一握!
    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發出輕微的爆響!
    仿佛要將整個乾坤、億萬生靈的命運,都牢牢攥於這掌握之中!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如同天道律令,宣告著舊時代的終結:“……再無門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