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7章 死亡名單之族譜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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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子夜,趙郡。
濃得化不開的墨色,如同沉甸甸的鉛塊,死死壓臥在臥虎莊及其周邊星羅棋布的李氏莊園之上。
蒼穹無星無月,隻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純粹的暗。
遠處,滹沱河嗚咽著,那水聲不再似白日的潺潺,倒像是大地在夢魘中壓抑而痛苦的囈語,斷斷續續,滲入骨髓。
秋蟲早已噤聲,連最警覺的夜梟都縮緊了羽毛。
風?風仿佛被這沉重的黑暗勒住了咽喉,一絲也無。
空氣凝滯如鐵,帶著深秋特有的、刺骨的濕冷,沉甸甸地壓在每一片屋瓦、每一根草莖、每一個蜷縮在溫暖被褥裏的軀體上。
隻有更夫單調、空洞的梆子聲,“篤——篤——篤——”,機械地敲打著死寂,每一次敲擊,都像在空曠的墓穴裏回蕩,非但未能驅散恐懼,反而將這子夜的寂靜切割得更加支離破碎,更添一分深入靈魂的不祥。
沒有預兆!沒有喊殺!
隻有死亡,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驟然降臨!
轟!轟!轟!
這聲音並非來自天際,而是從莊園最堅固、最令人心安的核心——塢堡那包鐵巨門的內裏,猛然炸裂開來!
如同沉睡的遠古巨獸被人在腹腔內點燃了火藥!
震耳欲聾的、撕裂一切的轟鳴,瞬間將夜的寧靜連同那更夫的梆子聲碾得粉碎!
滹沱河的嗚咽被徹底吞噬,腳下堅實的大地如同驚濤駭浪中的小船,劇烈地顛簸、顫抖!
空氣被無形的、狂暴至極的巨拳狠狠捶打,形成肉眼可見的、扭曲視線的衝擊波紋,裹挾著灼人的熱浪、刺鼻嗆喉的硝石硫磺味、濃烈到令人作嘔的猛火油燃燒氣息,以及無數被撕裂、被燒焦、被賦予死亡動能的木石碎片,如同地獄噴發的火山熔岩,轟然噴湧!
“呃啊啊——!”淒厲的慘嚎剛起即被淹沒。
“門!門炸了!天殺的……”守門什長的呼喊被巨大的聲浪撕碎,他的下半句話永遠卡在了喉嚨裏——一塊巴掌大、邊緣燒得通紅的橡木碎片,如同死神的飛鏢,精準地嵌入了他大張的口中,鮮血和碎牙瞬間噴濺。
“怎麽回事?!敵襲!敵……”另一個士兵驚恐的呼喊戛然而止,灼熱的氣浪將他整個人掀飛,重重撞在身後的石牆上,骨骼碎裂的悶響清晰可聞。
那沉重的、象征著李氏數百年基業和防禦自信的包鐵橡木大門、那號稱萬斤不落的千斤閘、連同鑲嵌其上的巨大條石,此刻如同孩童手中的朽木玩具,被無形的、狂暴的力量撕扯、揉碎、拋飛!
門洞內外,瞬間化為血肉屠場!斷臂殘肢、碎裂的甲片、滾燙黏稠的內髒碎片、滾燙的鮮血……在爆炸中心那刺目到令人短暫失明的橘紅色火光中狂亂地舞蹈、拋灑!
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皮肉焦糊的惡臭、硫磺的辛辣、木料燃燒的煙味,混合成一種地獄特有的、令人胃部痙攣翻江倒海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塞滿了每一個幸存者的鼻腔和肺腑。
幾乎就在那撼動靈魂的爆炸聲波尚未完全消散、耳鳴仍在尖銳嘶鳴的同一瞬間——
“嗖嗖嗖——嗤嗤嗤——!”
尖銳到刺破耳膜的破空聲,如同千萬條毒蛇在黑暗中同時吐信!
它們從四麵八方——那片死寂的、收割後的田野;那片沉默的、仿佛蟄伏著無數魔影的樹林;
甚至那些早已幹涸、布滿枯草的溝渠深處——驟然響起!
無數燃燒的火箭,拖著長長的、怨毒而熾熱的尾焰,如同從九幽煉獄傾瀉而下的複仇火雨,尖嘯著撕裂濃墨般的夜幕,瞬間照亮了它們冰冷而精準的飛行軌跡!
目標清晰得令人心膽俱裂:囤積如山的糧草庫房!
膘肥體壯、正因爆炸而驚惶嘶鳴的戰馬馬廄!
還有那些飛簷鬥拱、雕梁畫棟,象征著李氏數百年榮華與無上權勢的核心宅邸!
“呼——轟隆!”
幹燥的秋木、厚實的茅草頂棚、華貴的絲綢帷幔、堆積的糧秣……遇火即燃!
貪婪的火舌如同被釋放的深淵巨獸,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猛地竄起數丈之高,瘋狂地舔舐著、吞噬著一切!
烈焰衝天而起,凶猛地舔舐著低垂的夜幕,將半個天空染成一片觸目驚心的、翻滾沸騰的血紅!
熱浪扭曲了空氣,視線所及的一切都在火光中搖曳變形。
燃燒的木材發出劈啪爆裂的脆響,瓦片在高溫下崩裂飛濺,受驚的戰馬和牲畜發出絕望的、穿透雲霄的悲鳴……這一切匯聚成一首宏大而殘酷的毀滅交響曲。
“殺——!!!”
這積蓄了無盡仇恨、壓抑了千萬年怒火般的震天吼聲,終於如同壓抑到極致的熔岩,狂暴地衝破了地殼的束縛!
不再沉默!不再潛伏!
搖曳跳躍的火光將幢幢陰影拉得扭曲變形,如同群魔亂舞。
從被炸開的巨大缺口處、從低矮的牆垣上、甚至從燃燒的房屋廢墟裏,如同從地獄裂縫中湧出的鬼魅,數千名身著緊身夜行黑衣的精銳戰士驟然現身!
他們的動作迅捷如捕食的獵豹,沉默無聲,卻帶著致命的效率。
手中的橫刀在火光映照下,反射出冰冷刺骨、毫無感情的寒芒。
每一次揮動,都帶起一蓬滾燙的血雨,精準地收割著混亂中如同待宰羔羊的生命。
刀刃砍入骨肉的悶鈍聲響、瀕死者喉嚨裏擠出的短促哀嚎,成為這片殺戮場唯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音。
……
臥虎莊正門外,一處凸起的無名高坡。
“黃巢”魁梧如山嶽般的身軀矗立於此,如同一尊冰冷的、由玄鐵鑄就的魔神雕像。
跳躍的衝天火光在他飽經風霜、刻滿剛硬線條的臉上投下明滅不定的陰影,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裏,沒有絲毫人類應有的溫度,隻有一片凍結千年的寒冰,那是純粹到極致的、為執行毀滅命令而生的冷酷。
他手中緊握著那柄巨大的陌刀——刀身寬闊厚重,刃口在火光下流動著幽暗的光澤,刀柄纏繞著浸透血汗、顏色暗沉的皮革——正是這把凶器,曾斬下博陵崔氏族長崔永豐的頭顱。
此刻,沉重的刀尖斜斜指向下方那煉獄般燃燒、殺戮沸騰的大地。
刀身尚未沾染今夜新鮮的血液,但那纏繞其上的無形煞氣,已讓高坡上方的空氣都凝滯了幾分,連他身後那十幾名如同影子般侍立的親衛,呼吸都不自覺地放輕、放緩,仿佛怕驚擾了這尊殺神。
他就是“黃巢”,一柄被精心鍛造、隻為斬斷門閥世家盤根錯節之根係而存在的利刃。
趙郡李氏,這個盤踞河北數百年,根係深紮於土地與朝堂,以詩書傳家為華美外衣、實則兼並土地、武斷鄉曲的龐然大物,是那份長長的、必須抹去的名單上,又一個被朱砂圈定的名字。
他微微偏過頭,目光依舊鎖定在燃燒的莊園核心,聲音不高,卻帶著金鐵摩擦般的穿透力,清晰地壓過下方喧囂的喊殺與火焰的咆哮:“按譜行事,斬草除根。”
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鋼釘,釘入空氣。
“特別是李崇仁那老狗,”他頓了一下,陌刀刀尖極其輕微地指向下方一處正被烈焰瘋狂吞噬、卻依舊能看出昔日奢華輪廓的院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給我挖出來。他書房暗格裏那些東西,比他的命重要。”
站在他身側僅半步之遙的趙肉,仿佛一具沒有靈魂、隻知執行指令的精密傀儡。
跳躍的火光同樣映在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卻激不起一絲漣漪,如同石子投入深不見底的古井。
他手中穩穩展開一份墨跡猶新、甚至仿佛還帶著書房墨香與紙張特有氣息的卷軸——“趙郡李氏核心族譜臥虎莊卷)”。
上麵密密麻麻的名字旁,不少已被朱砂勾畫了醒目的、象征著死亡的紅圈。
一些名字旁邊,還用小楷標注著“別院丙三”、“地窖入口西北角”、“有暗衛十二”等蠅頭小字。
“黃王放心。”趙肉的聲音平淡無波,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早已注定的瑣事,目光甚至沒有離開卷軸上“李崇仁”旁邊那個剛被勾掉紅圈的名字。
“派去的幾個刺殺小隊已鎖定主要目標方位,‘崇德堂’、‘聽雨軒’、‘積善堂’、‘演武廳’暗室,四處地點,無一遺漏。李崇仁最後出現於崇德堂正廳,身邊尚有親衛七人,皆披重甲。”
他說話的同時,左手在黑暗中極其隱蔽、卻又無比精準地做了幾個外人難以理解、如同密碼般的手勢。
無聲無息間,數支身著特殊啞光黑甲、行動間幾乎不帶一絲風聲、如同融入陰影本身的精銳小隊,從“黃巢”身周那濃重的黑暗中分離出來。
他們如同數把淬了劇毒的冰冷匕首,目標明確,沒有絲毫猶豫,迅捷無比地撲向混亂莊內的核心區域——直指族長李崇仁及其嫡係血脈所在的“崇德堂”!
他們的動作快得驚人,巧妙地避開主要火場和混亂奔逃的人群,如同最精妙的外科手術刀,精準地劃開皮肉,直刺跳動的心髒要害。
……
……
李氏莊園內,此刻已是沸騰的人間煉獄。
上一刻的寧靜安詳與這一刻的慘烈景象,形成了世間最殘酷、最諷刺的對比。
爆炸的巨響和驟然亮起的、吞噬一切的火光,如同巨錘砸碎了所有人甜美的夢境,將他們赤裸裸地拋入絕望深淵。
尖叫、哭喊、絕望的哀嚎如同瘟疫般在莊園的每一個角落爆發、蔓延、交織。
“母親!母親你在哪啊!嗚嗚……”一個僅著白色中衣、滿臉淚痕的十五六歲少年在燃燒的回廊中跌跌撞撞地哭喊奔跑,被一根轟然墜落的、燃燒著熊熊烈火的粗大房梁狠狠砸倒在地,那微弱的呼喊瞬間湮滅在烈焰的咆哮中。
“頂住!結陣!快他娘的結陣!盾牌!舉盾!”一個滿臉絡腮胡的私兵頭目聲嘶力竭地揮舞著腰刀,試圖聚攏身邊幾個嚇破了膽、麵無人色的士兵。
話音未落,數支弩箭如同黑暗中索命的毒蛇,“嗤嗤”數聲,從燃燒的花圃陰影中悄無聲息地飛來,精準無比地釘入他和身邊幾人的咽喉!
滾燙的鮮血噴濺在焦黑的泥土上,剛聚起的一點點可憐的抵抗意誌瞬間土崩瓦解。
衣衫不整、披頭散發的李氏子弟如同無頭蒼蠅般在熟悉的庭院裏亂竄,卻驚恐地發現每條路似乎都通向死亡。
嫡係少年男子哭喊著尋找生路,卻往往在轉角處撞上迎麵而來的、毫無憐憫的冰冷刀鋒。
混亂徹底主宰了一切,深入骨髓的恐懼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抽幹了他們最後一絲力氣。
……
……
崇德堂前,最後的抵抗圈。
“保護家主!退!退入祠堂!祖宗庇佑!”幾名渾身浴血、甲胄殘破的親衛,用身體和殘存的盾牌死死護住中間一個須發皆白、身著華貴錦袍的老者——李氏族長李崇仁。
他剛剛在親衛拚死護衛下,從起火的臥房衝出來,錦袍下擺被燒焦了一塊,發髻散亂,形容狼狽,但那雙深陷的眼窩裏,燃燒著世家家主特有的狂怒、難以置信的屈辱,以及最後一絲不肯熄滅的尊嚴。
他手中緊握著一柄鑲嵌著璀璨寶石、劍身如一泓秋水般寒光凜冽的古劍——李氏祖傳的“青霜劍”。
劍柄上繁複的家族徽記已被鮮血染紅。
“何方宵小!膽敢犯我李氏祖庭!可知我趙郡李氏乃……”李崇仁須發戟張,厲聲喝罵,試圖用百年門閥積攢的無上威勢震懾住黑暗中那些索命的惡鬼,聲音因憤怒和吸入煙塵而嘶啞。
然而,回應他慷慨激昂話語的,是黑暗中一聲極其輕微、卻冰冷到極致的機括響動——
“嗤——!”
一支強勁的弩箭,如同毒蛇最致命的獠牙,精準無比地從庭院假山嶙峋的陰影縫隙中射出!
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瞬間洞穿了擋在李崇仁身前最後一名、也是最忠心耿耿的親衛隊長的咽喉!
那親衛隊長魁梧的身軀猛地一僵,眼中滿是難以置信,滾燙的鮮血如同噴泉般激射而出,不僅濺濕了李崇仁布滿皺紋的臉,更模糊了他的視線,徹底澆滅了他眼中最後那點僥幸的星火。
李崇仁踉蹌一步,一股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他的心髒。他絕望地抬眼望去。
那隊沉默如萬載玄冰的黑甲戰士,如同來自九幽的勾魂使者,已然踏過親衛隊長尚在抽搐的屍體,步步緊逼。
他們整齊劃一的步伐踏在染血的青石板上,發出沉悶而規律的“嗒、嗒”聲,如同催命的鼓點。
為首一人身材精悍如獵豹,臉上覆蓋著隻露出一雙毫無感情、如同兩口深井般冰冷眸子的猙獰麵甲。
他手中赫然也展開了一份族譜卷軸,跳躍的火光下,卷軸上“李崇仁”三個大字被朱砂畫了一個巨大無比、刺目驚心的紅圈,旁邊還有一行小注:“執青霜劍,必殺!”
冰冷的聲音透過金屬麵甲傳出,毫無波瀾,如同閻羅殿上的判官在宣讀著早已寫就的、不可更改的命運:“李崇仁,趙郡李氏第七代族長,及嫡子三人……按譜勾銷。”
“不——!我李氏根基在……”李崇仁最後的咆哮,那試圖喊出的“朝廷大軍必至”的威脅與最後的精神支柱,被數道同時遞出的、帶著死亡寒意的刀光無情打斷!
數把橫刀,從不同的角度,帶著千錘百煉的冰冷決絕,或劈砍脖頸,或直刺心窩,或削斷手臂……瞬間撕裂了這位顯赫家主的華貴錦袍和衰老的血肉!
青霜劍“嗆啷”一聲脫手墜地,寶石在火光下折射出最後一絲淒豔的光。
一代門閥巨擘,連同他未能出口的豪言壯語和最後渺茫的希望,被徹底斬斷在供奉著列祖列宗牌位的崇德堂前,鮮血汩汩湧出,浸染著祖宗傳承數百年的基業。
在生命急速流逝、意識墜入永恒黑暗的最後刹那,李崇仁渾濁的眼中並非隻有恐懼。
他仿佛看到了李氏先祖篳路藍縷、開荒拓土的艱辛背影;
看到了族譜上那些金榜題名、位極人臣、光耀門楣的輝煌名字;
看到了李氏綿延數百年、根深蒂固、令人敬畏的煊赫榮光……最終,這一切輝煌的幻象,都在眼前跳躍升騰的、無情吞噬一切的赤紅火焰中扭曲、燃燒、化為飛灰。
還有那卷催命的、記載著他家族血脈卻成為死亡清單的族譜。
一絲荒謬絕倫又冰冷刺骨的念頭如閃電般劃過他即將熄滅的意識:……趙肉……那份名單……是誰?
誰能如此精準地繪製這份索命圖譜?
連崇德堂暗室的入口都……這個疑問,連同他所有的榮光與不甘,永遠地沉入了無邊的黑暗。
……
殺戮,如同被設定好的、精確無誤的死亡程序,在莊園各處冷酷而高效地推進著。
黑衣戰士們以五到十人為一隊,手中要麽持有趙肉分發下來的、補充了核心名單的族譜副本,要麽由那些早已如同跗骨之蛆般潛伏在李氏內部多時的密探代號“灰雀”)低聲指引方向。
“甲字七號院,李崇義李崇仁胞弟)一房,男丁四人,女眷五人,仆役……名單注明,不留活口。”一個低沉沙啞、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在燃燒廂房的陰影裏響起。
院內很快傳來短促的驚呼、抵抗的金屬碰撞聲和刀刃入肉的悶響。
“丙字三號,李延昭李氏重要管事,負責私兵調度與聯絡),確認目標!在書房!動手!”幾道黑影撞開燃燒的房門。
“找到密室了!在佛龕後麵!裏麵藏著李崇仁的幼孫和乳母!”一個戰士從濃煙中鑽出報告。
帶隊的小隊長迅速展開手中染血的族譜副本,手指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上快速劃過,冰冷的聲音響起:“李嗣源……名字在譜,勾掉。”沒有絲毫猶豫。
無論老弱婦孺,無論他們是在溫暖的床榻上瑟瑟發抖祈求上蒼,還是在精心建造的密室中絕望地抱緊最後一絲生機,隻要名字在那份浸透鮮血的名單之上,冰冷的刀鋒便會如同命運般如期而至,精準地執行“勾銷”的命令。
絕望的哭求、憤怒的詛咒、孩童撕心裂肺的啼哭、刀刃斬斷骨頭的脆響、垂死者喉嚨裏發出的嗬嗬聲……與房屋燃燒的劈啪爆裂聲、梁柱不堪重負倒塌的轟鳴、以及遠處尚未停歇的零星戰鬥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曲屬於千年門閥趙郡李氏的、無比淒厲絕望的絕命挽歌。
濃重的血腥味、皮肉毛發焦糊的惡臭、上好木料燃燒的鬆油煙味、絲綢帷幔焚毀的怪異甜膩氣息、以及各種家什器皿被焚毀散發的混合氣味……這一切形成一股粘稠得化不開的、令人作嘔的地獄氣息,牢牢地附著在每一寸焦土、每一堵殘垣斷壁上,鑽進每一個幸存者如果還有的話)的鼻腔,烙印進他們靈魂的最深處,成為永恒的夢魘。
……
……
臥虎莊最高處的望樓。
那麵象征著趙郡李氏武勳與無上榮耀的巨大“李”字戰旗,此刻正被貪婪的烈焰瘋狂地舔舐著。
華麗堅韌的絲綢旗麵在高溫下迅速卷曲、焦黑、碳化,化為片片帶著火星的飛灰。
粗壯筆直的旗杆,如同李氏不屈的脊梁,在烈火中發出令人牙酸的、如同瀕死巨獸般的呻吟與呻吟。
終於——
“哢嚓……嘎吱……轟隆!”
一聲沉悶的斷裂巨響!旗杆從中轟然折斷!
帶著仍在熊熊燃燒、隻剩下焦黑殘骸的旗幟,如同隕落的星辰,沉重地、無可挽回地砸向下方的屋頂廢墟!
激起漫天飛舞的、猩紅滾燙的火星,如同地獄深處飛出的、狂歡的螢火蟲。
這一幕,被數裏外一處隱秘山坳中,博陵崔氏派出的資深探子“鷂子”,通過冰冷的單筒望遠鏡,看得清清楚楚!
那探子渾身猛地一顫,仿佛被無形的寒冰凍僵,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打顫,手中的黃銅鏡筒幾乎要脫手滑落。
那倒塌的戰旗,那衝天不熄的烈焰,那象征著河北頂級門閥之一徹底崩塌的景象,如同萬鈞重錘,狠狠砸在了他自己的心髒上。
一股冰冷刺骨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讓他幾乎窒息。
“完了……趙郡李氏……完了……”他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他再不敢多看一秒,連滾爬爬地撲向藏匿在岩石後的戰馬,手忙腳亂地翻身上去,瘋狂地抽打馬鞭,鞭梢在空氣中炸響,戰馬吃痛,長嘶一聲,如同離弦之箭般竄出,隻想盡快逃離這片被死亡和毀滅籠罩的土地,將這深入骨髓的、足以讓整個博陵崔氏都為之顫抖的恐怖景象和警訊,以最快的速度帶回去。
……
……
寅時末,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時刻。
莊園內的殺戮喧囂如同退潮的海水,驟然平息下去。
“黃巢”的大軍如同來時一般鬼魅,在依舊衝天而起、照亮半邊天空的火光掩護下,帶著繳獲的重要物品包括部分族譜、密信和象征性的戰利品),如同融入大地的陰影,悄然撤離了已成一片焦土廢墟、屍骸遍地的臥虎莊及周邊的李氏據點。
隻留下滿地姿態各異、血肉模糊的屍骸;
兀自熊熊燃燒、吞噬著殘骸的衝天烈焰;
彌漫不散、令人作嘔的混合惡臭;
以及……一片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仿佛連時間都已凍結的寂靜。
隻有火焰燃燒木頭時發出的“劈啪……劈啪……”聲,單調而固執地響著,成了這片死亡焦土上唯一的、悲涼的哀樂。
幾隻被火光吸引來的烏鴉,落在焦黑的斷壁上,發出幾聲嘶啞難聽的啼叫,更添幾分淒惶。
……
……
數日後,幽州,盧龍節度使府邸,書房。
爐火熊熊,驅散著北地的深秋寒意,名貴的檀香在獸爐中嫋嫋升起,卻絲毫無法驅散書房內凝重得如同實質的氣氛。
盧龍節度使盧承嗣,這位以剛毅果決著稱的河北梟雄,此刻正僵立在巨大的紫檀木書案前。
他手中那份剛剛被幕僚激動呈上、還帶著博陵崔氏火漆印記的密報——那份他片刻前還視作遏製“黃巢”肆虐、組建“河北同盟”的希望之契——此刻竟變得如此燙手,如此……諷刺!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密報上那幾個用朱砂圈出的、力透紙背的觸目驚心的大字:“趙郡李氏傾覆!臥虎莊化為白地!崇仁公……罹難!”
“李氏……臥虎莊……崇仁公……”盧承嗣喃喃自語,聲音幹澀沙啞,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
一股冰冷的寒意,並非來自窗外,而是從腳底板猛地竄起,瞬間席卷全身,直衝天靈蓋!
他的臉色由震驚轉為鐵青,手指因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微微顫抖著。
那份輕飄飄的盟約書,終於從他無力的指間滑落,飄然落在腳下那名貴的、織著繁複花紋的波斯地毯上。
它無聲地躺在那裏,卻仿佛重若千鈞,浸透了無邊的恐懼和巨大的諷刺。
趙郡李氏,河北三鎮的重要支柱之一,其經營數百年、武力最為強橫的臥虎莊根基,竟然在一夜之間被連根拔起!
這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那份他寄予厚望、還在討價還價中的“河北同盟”尚未真正成型,就已被人硬生生斬斷了一條最有力的臂膀!
所謂的聯盟,在黃巢那柄名為“按譜勾銷”的恐怖陌刀麵前,顯得如此脆弱可笑。
“下一個是誰?”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般噬咬著盧承嗣的心。
是兵精糧足的成德?
還是……他盧承嗣坐鎮的盧龍?
黃巢那柄染血的陌刀,下一次會指向哪裏?
那份致命的族譜上,是否已經用朱砂圈定了“盧承嗣”三個字?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刺痛,卻絲毫無法抵消心底那洶湧的、冰冷的恐懼。
他目光掃過窗外幽州城灰暗的天空,仿佛看到那無形的、由死亡名單編織的巨網,正沉沉地籠罩下來。
書房內,隻有爐火燃燒的劈啪聲和盧承嗣粗重而壓抑的喘息,在死寂中回蕩。
那份落在地上的盟約書,一角被窗外滲入的冷風吹得微微卷起,像是一個無聲的嘲諷。
……
……
夜色如墨,濃稠得化不開,隻有營寨中搖曳的火把在夜風中掙紮,投下幢幢鬼影,將李崇德那張緊繃、焦慮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
營寨依山而建,地勢險要,卻像一頭蟄伏在黑暗中的困獸,空氣中彌漫著鐵鏽、汗臭和一種名為“等待”的窒息感。
山風嗚咽著穿過嶙峋的石縫,如同亡魂的低泣,偶爾傳來巡夜士兵沉重的腳步聲和甲胄摩擦的冰冷聲響,更添幾分肅殺。
李崇德——李崇仁的族弟,李氏武裝力量中握有實權的鐵腕人物——此刻卻像一個熱鍋上的螞蟻。
他身披精良的明光鎧,甲葉在火光下反射著幽冷的光澤,腰間懸掛著象征李氏權威的蟠龍佩劍。
他不斷地在粗糙的木案前踱步,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劍柄上冰涼的纏繩,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案上鋪著一張簡陋的地圖,上麵用朱砂圈出了“黃巢”可能出現的幾個地點,黑石峪正是精心設計的“甕”口。
“二爺,您且寬心,探馬回報,那‘黃巢’的賊蹤已現,正往咱們這口袋陣裏鑽呢!”一個滿臉絡腮胡的親兵隊長李虎,小心翼翼地遞上一碗溫熱的黍米酒,試圖安撫主將。
李崇德猛地停下腳步,鷹隼般銳利的眼神掃過王彪,聲音帶著壓抑的興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寬心?李虎,你可知此獠意味著什麽?他是攪動河北、屠滅清河崔氏的魔頭!”
“生擒或斬殺他,不僅是為我李氏雪清河崔之恥,更是奠定我族在河北、乃至天下霸業的不世之功!大哥在臥虎莊坐鎮後方,就等著我這邊的捷報!這份功勞,必須是我李崇德的!”
他端起酒碗,卻無心啜飲,目光穿透簡陋營帳的布簾,仿佛已經看到了“黃巢”在伏兵箭雨下狼狽倒地的景象,看到了自己押解著這天下巨寇凱旋臥虎莊時,族人那敬畏崇拜的眼神,看到了大哥李崇仁欣慰的笑容和李氏大旗在更高處飄揚的畫麵。
這幻想讓他熱血沸騰,喉頭滾動,幾乎要大笑出聲。
就在李崇德沉浸於功勳美夢之際,營寨外突然爆發出一陣淒厲到變形的嘶吼,伴隨著急促如鼓點般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撕裂了夜的死寂!
“報——!!!八百裏加急!!!臥虎莊……臥虎莊急報!!!”
一個渾身浴血、風塵仆仆的家兵,如同從地獄爬出的惡鬼,連滾帶爬地衝破了營寨的警戒線,直撲李崇德所在的中軍大帳。
他身上的皮甲多處破裂,露出翻卷的皮肉,臉上糊滿了汗、血和泥土,唯有那雙眼睛,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絕望,幾乎要從眼眶中瞪裂出來。戰馬在他身後口吐白沫,轟然倒地,抽搐不止。
“慌什麽!”李崇德心頭猛地一沉,強自鎮定地厲喝,但一種冰冷的不祥預感已經像毒蛇般纏住了他的心髒。
那家兵撲倒在李崇德腳下,喉嚨裏發出“嗬嗬”的破風箱般的聲音,涕淚橫流,用盡全身力氣嘶喊,聲音卻破碎不堪:“二爺!完了……全完了!臥虎莊……被……被血洗了!!!”
“什麽?!”李崇德如遭雷擊,身體晃了晃,一把抓住家兵的領子,幾乎將他提離地麵,目眥欲裂:“你再說一遍?!臥虎莊怎麽了?大哥呢?!”
家兵被他搖晃得如同風中殘葉,眼神渙散,隻剩下無邊的恐懼:“莊……莊主……崇仁公……還有三位公子……他們……他們……都……都……”他泣不成聲,巨大的悲痛和恐懼讓他無法組織完整的語言,隻是不停地重複著“死了”、“都死了”,身體篩糠般抖動著。
“噗——!!!”
一股無法形容的腥甜猛然從胸腔直衝喉頭!
李崇德眼前的世界瞬間被一片刺目的猩紅覆蓋!
那不再是幻想中的榮耀之光,而是濃稠、灼熱、帶著鐵鏽味的鮮血!
他清晰地聽到自己心髒爆裂般的轟鳴,緊接著是視野迅速變暗,天旋地轉。
身體仿佛被抽空了所有骨頭和力氣,他鬆開家兵,高大的身軀如同被伐倒的巨木,直挺挺地向後重重栽倒!
“二爺!!!”
“將軍!!!”
王彪和周圍親兵們發出撕心裂肺的驚呼,手忙腳亂地撲上去攙扶。
有人用力掐他的人中,有人慌亂地撕開他的前襟試圖順氣,有人驚恐地看著地上那一大灘觸目驚心的、還帶著溫熱的鮮血。
在意識徹底沉入無邊黑暗前的最後一瞬,李崇德破碎的思維裏隻剩下幾個灼燒般的片段:
不再是榮耀的象征,而是吞噬李氏根基的業火,李字大旗在火中痛苦地扭曲、燃燒、化為灰燼。
那份象征五姓聯盟、被大哥視為製勝關鍵的盟約,此刻仿佛化作了浸透鮮血的詛咒殘片,在他眼前紛飛。
一個冰冷的名字如同毒刺紮入腦海——“趙肉”!那個手持族譜索命的惡鬼!
“調虎離山……中計了!是我……是我把精銳都帶了出來……是我害了大哥……害了全族啊!!!”這念頭帶著滔天的恨意和足以焚毀靈魂的自責,徹底將他殘存的精神支柱碾得粉碎。
……
……
與此同時,數百裏之外,博陵崔氏那如同小型城池般的深宅大院,籠罩在一種刻意維持的、卻更顯壓抑的平靜之中。
雕梁畫棟,曲徑通幽,名貴的紫檀木家具散發著幽香,青銅仙鶴香爐吞吐著嫋嫋青煙。
這裏是數百年門閥底蘊的沉澱,是權力的中心,也是恐懼滋生的溫床。
族長崔弘毅,須發皆白,麵容清臒,一雙閱盡滄桑的眼睛深陷在眼窩裏,此刻卻失去了往日的深邃與從容。
他端坐在書房的太師椅上,手中摩挲著一塊溫潤的古玉,試圖平複內心的不安。
關於“黃巢”逼近黑石峪的消息,他已知曉,更知道趙郡李氏傾巢而出布下了天羅地網。
這本應是一個值得期待的好消息,然而,一絲莫名的心悸卻始終縈繞不去。
“家主……”一個穿著深青色家仆服飾、麵色慘白如紙的心腹崔安,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進了書房。
他的動作失去了所有世家仆從應有的體統,隻剩下深入骨髓的驚惶。他全身都在不受控製地顫抖,牙齒咯咯作響,仿佛剛從冰窟窿裏撈出來。
崔弘毅的心猛地一沉,手中的古玉幾乎脫手:“崔安?何事如此驚慌?黑石峪有消息了?”他強迫自己保持威嚴,聲音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幹澀。
“不……不是黑石峪……”崔安的聲音扭曲變形,如同被砂紙磨過,帶著哭腔和極致的恐懼,“是……是臥虎莊……趙郡李氏的……臥虎莊……沒了!全……全完了!”
“什麽?!”崔弘毅猛地站起身,太師椅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
崔安趴在地上,頭埋得極低,身體劇烈顫抖著,開始用不成調的、破碎的語言描述那地獄般的場景,每一個細節都像是淬毒的冰錐,狠狠鑿進崔弘毅的心髒:
“內……內部炸開了……像……像地龍翻身……崇德堂……半邊都塌了……磚石……血肉……混在一起……”
“火……鋪天蓋地的火箭……不是亂射……專……專找頭麵人物……躲……躲都躲不開……”
“人……像割麥子一樣倒……沒聲音……隻有‘噗噗’的入肉聲……像……像鬼在收魂……”
“那個叫……叫‘趙肉’的……不是人……是惡鬼……他……他拿著燒焦的族譜……挨個……挨個對著名字殺……念一個名字……就死一個……”
“李……李字大旗……被他們親手點著了……在……在崇仁公……的……的屍首前……燒成了灰……”
當聽到“崇仁公及三位公子……盡皆……”時,崔弘毅感覺自己的心髒被一隻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
他下意識地想扶住身旁那張價值連城的紫檀木桌穩住身體,但伸出的手卻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完全不聽使喚。
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旋轉:奢華的書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趙郡李氏臥虎莊那衝天而起的火光!
那火光迅速蔓延、變形,化作了博陵崔氏引以為傲的府邸輪廓!
那份他親手投入火盆、以為能斷絕後患的族譜,此刻仿佛帶著淋漓的鮮血,每一頁都在他腦海中瘋狂地翻動、旋轉,每一個名字都發出淒厲的哀嚎!
破碎的詞句從他失去血色的嘴唇中斷續擠出,帶著瀕死般的絕望:“裴……徽……黃……巢……名……單……”
他仿佛看到了一個巨大的、無形的漩渦,正將高高在上的五姓七家,連同他們數百年的榮耀,一起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這認知帶來的恐懼,如同萬年玄冰,瞬間凍結了他所有的血液和思維。
“呃……”一聲短促而沉悶的抽氣聲後,崔弘毅眼中的光芒徹底熄滅。
身體失去了所有支撐,如同一具被瞬間抽走了提線的昂貴木偶,直挺挺地、僵硬地向後轟然倒下,後腦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麵上,發出令人心悸的悶響。
“家主!!!”
“快來人啊!!!”
“醫官!速傳醫官!!!”
書房內頓時陷入一片死寂後的極致混亂!
仆役們驚恐的尖叫、雜亂的腳步聲、杯盤落地的碎裂聲交織在一起。
崔安癱軟在地,麵無人色,褲襠處一片濡濕,徹底被嚇傻了。
在意識被無邊黑暗徹底吞噬前的最後一瞬,崔弘毅殘留的感知裏,隻剩下那個如同地獄寒冰凝結而成的念頭,帶著滅頂的絕望,反複回響,永無止境。
“下一個……會是誰?!”
“是鄭?是盧?還是我博陵崔氏?!”
“這天下……這天下的規矩……真的要……徹底翻過來了嗎?!”
……
……
“黃巢”的凶名,伴隨著趙郡李氏以一種前所未有、精準、酷烈、甚至帶著儀式性羞辱的方式被徹底覆滅的消息,如同最致命、最迅猛的瘟疫,以比當初清河崔氏滅亡時恐怖十倍、百倍的速度和威勢,瘋狂地席卷了整個大唐!
恐懼如同實質的寒潮,從黑石峪、從臥虎莊、從博陵崔氏的深宅蔓延開來。
沿途的塢堡緊閉大門,烽燧狼煙日夜不息。
小世家惶惶不可終日,大族則瘋狂地清查內部,任何可疑的仆役、新投靠的門客都麵臨最嚴酷的審查,風聲鶴唳,杯弓蛇影。
酒肆茶樓裏,人們壓低聲音,交換著越來越離奇、越來越恐怖的傳聞:“聽說那‘黃巢’是地府判官轉世,手持生死簿……”
“那‘趙肉’能驅使陰兵,殺人於無形!”
“李氏……連祖祠都被刨了!族譜都燒了!這是要斷根啊!”
綠林山寨中,悍匪們既感興奮又覺膽寒。
興奮的是高高在上的門閥也有今日,膽寒的是“黃巢”的手段太過酷烈詭異。
一些亡命之徒蠢蠢欲動,試圖投靠這新崛起的“巨寇”;更多的則約束手下,嚴令不得招惹任何可能與“黃巢”有關的人或事。
原本因清河崔氏覆滅而震怒、又因趙郡李氏出手而稍安的袞袞諸公,此刻陷入了更深的恐慌。
關於“黃巢”的案子被加急送入各道、州、郡的官府,但一些親近世家門閥的官員的憤怒和無力感透過緊閉的官府大門隱隱傳來。
門閥出身的官員們交換著驚懼的眼神,往日裏唇槍舌劍的政敵,此刻在共同的滅頂之災麵前,竟生出了一絲同病相憐的寒意。
他們開始秘密串聯,商討對策,但更多的是相互猜忌——誰也不知道那份傳說中的“名單”上,是否就有自己家族的名字!
恐懼像無形的蛛網,籠罩在每一個角落。
書生無心讀書,商人無心買賣,農夫望著田地也覺不安。
一則則添油加醋的流言在市井中飛速傳播:“聽說了嗎?下一個是滎陽鄭氏!”
“不,是範陽盧氏!”
“那‘黃巢’說了,要殺盡天下門閥,還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有人暗中叫好,有人惶惶不可終日,更多的人是麻木地等待著下一場風暴的降臨。
糧價開始悄然上漲,鐵器鋪的生意莫名好了起來,連街角的乞丐都在低聲議論著“黃巢”的名字。
一個新的、以最滾燙的鮮血和最冰冷的恐懼書寫的時代序章,已然在帝國的心髒地帶,被那名為“黃巢”的巨錘,重重地、無可挽回地砸開了!
舊有的秩序在哀鳴,無形的枷鎖在崩裂,而黑暗中,無數雙眼睛在窺視,無數顆心在躁動。
恐懼的寒潮仍在肆虐,但它也在悄然孕育著風暴之外的東西——混亂、機會,以及顛覆一切的可能。
……
……
成都府,昔日的行宮雖不及長安太極宮那般雄渾壯闊,飛簷鬥拱間卻浸透了蜀地特有的富庶與靈秀。
雕梁畫棟在常年濕潤的空氣裏泛著溫潤如玉的光澤,精巧的回廊九曲十八彎,環繞著嶙峋的太湖奇石與異域移來的奇花異草。
空氣中,終年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獨特氣息——那是庭院深處梔子花濃鬱的甜香、錦江蒸騰起的濕潤水汽,以及蜀錦工坊飄散出的、若有似無的蠶絲與染料混合的微腥。
這氣息,曾是蜀地安逸奢華的注腳。
然而此刻,行宮深處彌漫的絕非安逸閑適,而是一種近乎癲狂的緊張與虛妄的亢奮。
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冷水,滋滋作響,隨時可能爆裂,將虛假的平靜炸得粉碎。
急促的腳步聲在空曠得能聽見心跳回聲的殿宇間倉皇回蕩,每一次落腳都像敲在緊繃的鼓麵上,帶著不祥的尾音。
穿堂風如幽靈般遊蕩,將廊下的宮燈吹得東倒西歪,燭火在琉璃燈罩內瘋狂搖曳,明明滅滅,在宮人驚惶慘白的臉上投下跳躍扭曲的陰影,仿佛鬼魅在無聲獰笑。
空氣中,那慣有的馨香被一種鐵鏽般的恐懼和汗水的酸餿味悄然取代。
楊國忠褪去了馬嵬驛逃亡時的狼狽塵土,換上了一身嶄新的深紫色錦袍。
絲綢的質地極好,在搖曳的燈火下流淌著如深淵般沉鬱的暗光,絲線中隱隱織入的金紋,隨著他的動作時隱時現。
然而,這華服卻掩不住他眼底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疲憊與狠戾。
眼窩深陷,顴骨高聳,數日來的殫精竭慮和巨大的壓力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溝壑。
雖無宰相的金冠玉帶,他刻意挺直的脊背如同繃緊的弓弦,睥睨的眼神掃過之處,空氣都仿佛凝滯。
他不再是大唐的宰相,更像一隻在風雨飄搖的蛛網上,瘋狂吐絲、意圖編織新巢穴的劇毒蜘蛛,每一個眼神都帶著粘稠的算計。
蜀地的權貴豪門,便是他眼中等待纏繞、吸食殆盡的獵物。
他的舌頭仿佛淬煉了蜀地最甜的蜜糖和最毒的鶴頂紅。
連日來,他如同幽靈般在蜀地各大世家的深宅大院間穿梭,腳步無聲,笑容莫測。
每一個精心設計的笑容,每一句看似推心置腹的話語,都像精準的手術刀,或輕或重地敲打著聽者內心最深處的野心與最隱秘的恐懼。
他談論長安的陷落,繪聲繪色地描述叛軍的凶殘,將裴徽描繪成比安祿山更可怕的竊國大盜,字字句句都在暗示:依附他楊國忠和即將登場的“正統”,是唯一活路。
……
……
夜色濃稠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
錦江之畔,王氏府邸的宴廳卻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將這沉重的黑暗死死擋在雕花木窗之外。
巨大的蜀繡屏風矗立廳中,金線繡製的錦鯉在無數燭火的映照下,鱗片閃閃,仿佛隨時要破絹而出,躍入這波譎雲詭的人間。
空氣中彌漫著濃鬱到化不開的劍南燒春酒香、烤炙羔羊的焦香以及名貴沉檀龍涎焚燒的馥鬱氣息,香氣交織,幾乎令人窒息。
然而,在這表麵極致奢華的喧囂之下,卻湧動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壓抑和躁動。
絲竹管弦之聲雖在,卻顯得蒼白無力,樂師的手指僵硬,旋律中透著不安的顫音。
蜀地幾乎所有的實權官員和豪強家主都被“請”到了這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