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9章 氣勢磅礴的李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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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衛首領臉色煞白,額角青筋暴起,他幾乎是搶過那封沉甸甸的軍報,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嘶聲道:“啟稟……啟稟殿下!蜀中……蜀中三羽急報!延王……延王李玢…他…他在成都…登基了!”
    “登基”二字如同兩記悶棍,狠狠砸在剛剛還沉浸在擁立新主狂熱中的群臣頭上!
    殿內瞬間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勸進前的等待更加冰冷、更加令人窒息!
    狂喜凝固在臉上,轉化為驚愕、難以置信和一種巨大的憤怒。
    郭千裏張大了嘴,虯髯都忘了抖動;元載眼中的狂喜算計瞬間凍結,化為一片冰冷的驚疑;嚴武握刀的手猛地一緊,骨節再次爆響;王維撚動朝珠的手指驟然停住,一顆朝珠被生生撚斷了線,無聲地滾落在地;李白胸中噴薄的豪情仿佛被冰水澆透,眼中隻剩下震驚;羅曉寧猛地抬起了頭,素來平靜的眼底掀起了驚濤駭浪!
    “楊國忠……” 驛卒用盡最後力氣嘶喊出這個名字,如同垂死野獸的哀鳴,隨即力竭暈厥過去,被侍衛迅速架走。
    侍衛首領雙手捧著那封沾著驛卒血跡和泥汙的軍報,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一步步沉重地踏上丹陛。
    他的每一步都踩在群臣狂跳的心上。殿內落針可聞,隻剩下他靴子踏在金磚上的“嗒、嗒”聲,以及炭火盆中偶爾爆裂的輕響,此刻聽起來竟像是催命的鼓點。
    裴徽伸出手,動作依舊平穩,但指尖掠過冰冷的空氣時,似乎帶起了一串細小的、肉眼難辨的冰晶。
    他接過了那封沉重的軍報。
    沒有立刻打開。他的目光,如同兩柄剛剛淬火完畢、飽飲了寒氣的絕世神鋒,緩緩掃過下方驚魂未定、麵無人色的群臣。
    那目光所及之處,無人敢與之對視,紛紛倉皇低頭,冷汗浸透了裏衣。
    “嗬……” 一聲極輕、極冷的笑聲,從裴徽的喉間溢出。這笑聲比怒罵更令人毛骨悚然。
    “好,很好。” 他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深處的悶雷,每一個字都蘊含著毀滅性的力量。“李璘在江陵跳腳,隻當他是隻不知死活的秋後螞蚱。沒想到……”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手中染血的軍報,仿佛透過封皮看到了成都那場荒唐的登基大典。“蜀中楊國忠和李玢……倒是急著投胎!”
    “啪嗒!” 李白腰間的酒葫蘆不知何時滑落,摔在金磚上,醇香的禦酒汩汩流出,香氣彌漫,卻無人有心去嗅,隻覺那酒液如同蔓延的血。
    裴徽的手指,終於挑開了火漆封緘。
    他展開軍報的動作依舊從容,但展開信紙的瞬間,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混雜著泥土和汗水的氣息撲麵而來。
    信紙上的字跡有些潦草,顯然是在極端緊迫的情況下書寫:臣劍南節度留後王昱,泣血頓首百拜:天佑劃掉)偽朝十五年冬月廿七,逆賊楊國忠,挾持延王李玢,於成都行宮,悍然僭號,偽稱“大成神武皇帝”!
    楊逆自封“尚父”、“天策上將軍”,總攬偽朝軍政,矯詔號令蜀中諸州!
    偽帝登基當日,楊逆黨羽大肆搜捕忠良,原留後章仇兼瓊及數十不從官吏,皆被屠戮於市,血染錦江!賊勢洶洶,裹挾流民,蜀中震動,道路斷絕!
    臣率殘部死守劍門,然賊眾數倍,更有楊逆舊部死黨為爪牙,攻勢如潮!劍門危如累卵,旦夕可破!蜀中…恐非朝廷所有矣!
    臣王昱,唯以死報國,泣血上聞!望朝廷速發天兵!遲則…遲則巴蜀盡陷,逆焰滔天!
    裴徽緩緩抬起頭,臉上再無一絲一毫的“淡然”或“冷漠”,隻有一片冰封萬裏的酷寒!那眼神,讓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雷霆之怒,降臨了!
    “楊國忠…李玢…” 裴徽的聲音如同九幽寒風刮過,字字帶血,“一個早該挫骨揚灰的塚中枯骨!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黃口小兒!竟敢…竟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在朕即將君臨天下之時…玩這等沐猴而冠的把戲!”
    他猛地將手中染血的軍報狠狠拍在禦案之上!
    “轟——!”
    沉重的紫檀禦案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
    輿圖上代表江陵的紅點旁,那代表成都的標記,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瞬間點燃,燒成了一個更加刺目、更加充滿挑釁意味的血色窟窿!殿內燭火再次瘋狂搖曳!
    “好一個‘大成神武皇帝’!好一個‘尚父’!” 裴徽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受傷的洪荒巨獸發出震碎山河的咆哮,那聲音裏充滿了被螻蟻挑釁的暴怒和一種要將對方徹底從世間抹除的森然殺意!“朕正愁登基大典,祭旗之物分量不夠!爾等宵小,便迫不及待地要將自己的頭顱和那腐朽的偽朝,一同獻祭於朕的帝座之下!”
    他猛地轉身,玄色大氅在身後獵獵作響,卷起一股凜冽的寒風。
    他的目光如同兩道燃燒的雷霆,瞬間鎖定了下方幾位核心重臣。
    “張巡!” 聲音如刀。
    “末將在!” 張巡一步踏出,單膝跪地,甲葉鏗鏘,眼中戰意沸騰,再無絲毫猶豫!他知道,血與火的征途,就在此刻!
    “命你即刻點齊麾下精銳,星夜兼程,馳援劍門!給朕釘死在劍門關上!王昱若死,劍門若失,你提頭來見……” 裴徽的聲音冰冷刺骨。
    “末將遵旨!劍門在,末將在!劍門亡,末將亡!” 張巡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必死的決絕。
    他腦海中那張江陵城防圖瞬間隱去,取而代之的是劍門天險的每一處關隘!
    他起身時,手按在佩劍劍柄上,竟生生將精鋼護手捏得微微變形!
    “杜黃裳!元載!王維,羅曉寧!” 裴徽的目光轉向謀臣。
    “臣在!” 四人同時躬身。
    “登基大典!” 裴徽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絕對意誌,每一個字都如同鐵水澆築,“照常舉行!日期…提前!就在七日後!朕要這萬裏河山,普天之下,敲響第一聲喪鍾!所有流程,簡化冗餘,唯重威儀與迅捷…”
    “臣領旨!定不負聖命!” 四人齊聲應道。
    羅曉寧心中電轉,瞬間明白了裴徽的深意:以最快的速度、最無可爭議的姿態登基,用煌煌帝威凝聚天下人心,徹底粉碎楊國忠和李玢利用“名分”製造混亂的圖謀!
    元載則已開始飛速盤算如何從即將枯竭的府庫和各大世家豪強手中,擠出這登基大典所需的巨額錢糧——這既是考驗,更是他攫取更大權力的機會!
    “郭千裏!” 裴徽的目光最後落在虯髯將軍身上。
    “末將在!” 郭千裏聲如洪鍾,激動得須發皆張。
    “整備禁軍,拱衛京畿!自即日起,長安城,給朕像鐵桶一樣箍起來!許進,不許出!尤其是通往蜀中、江陵方向的通道,給朕徹底鎖死!一隻可疑的蒼蠅,也不許飛出去!凡有異動者,格殺勿論!” 裴徽的聲音帶著鐵血的味道,“朕登基之前,長安,不容有失!”
    “末將得令!” 郭千裏抱拳怒吼,聲震屋瓦,“請陛下放心!有末將一口氣在,長安城穩如泰山!逆賊細作,來一個,末將殺一個!來兩個,末將殺一雙!”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帶兵在長安街巷中追捕逆賊細作的場景。
    裴徽最後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張巨大的山河輿圖。
    江陵的紅點,成都的血窟窿,如同兩根毒刺,紮在帝國的版圖上。
    他的眼神冰冷、暴戾,卻又燃燒著一種掌控一切的、近乎瘋狂的自信。
    “李璘…李玢…還有你,楊國忠…” 裴徽的聲音低沉下去,如同深淵中巨龍的低語,隻有離得最近的侍衛首領能勉強聽清,那聲音裏的殺意幾乎凝成實質,“你們以為,聯手就能撼動朕的根基?就能阻擋這滾滾向前的天命洪流?”
    他的嘴角,再次緩緩勾起。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睥睨,而是一種近乎殘忍的、帶著血腥快意的獰厲!
    “錯了。”
    “你們的存在,你們愚蠢的僭越,隻會讓朕的登基大典,更加…輝煌!”
    “用你們的血,染紅朕的帝旗!”
    “用你們的骸骨,鋪就朕通往無上巔峰的階梯!”
    “你們的末日,從此刻——倒數開始!”
    他猛地一拂袖,玄色袍袖卷起的氣流,將禦案上染血的蜀中軍報吹得嘩啦作響。
    “傳旨天下:逆賊楊國忠,苟延殘喘,挾持宗室,僭號成都,罪不容誅!凡取其首級者,封萬戶侯!生擒偽帝李玢者,賞萬金,授上柱國!凡附逆者,誅九族!凡助朝廷平叛者,論功行賞,不吝封爵!”
    冷酷而極具誘惑力的懸賞令,如同無形的戰鼓,瞬間點燃了殿中武將們眼中嗜血的光芒!封侯!萬金!上柱國!這是足以讓任何人瘋狂的獎賞!
    “至於登基大典…” 裴徽的聲音恢複了那種掌控一切的平靜,卻蘊含著更深的寒意,“如期舉行。朕,要在這紫宸殿上,在這萬民矚目之下,親手為這些不知死活的逆賊…簽發第一道誅殺令!”
    殿內,群臣再次跪伏,山呼萬歲之聲再次響起,但這一次,聲音裏除了敬畏,更添了濃烈的血腥殺伐之氣!新皇登基的輝煌之路,注定要用叛賊的鮮血來祭旗!而蜀中那場突如其來的風暴,非但沒有阻止裴徽的腳步,反而被他以雷霆手段,化作了彰顯帝威、凝聚力量的墊腳石!一場席卷天下的鐵血風暴,已然在長安城的上空,轟然匯聚!
    ……
    ……
    紫宸殿內,那震耳欲聾、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浪,似乎並未隨著朝臣的俯首而徹底消散。
    它化作一種無形的震顫,在描金繪彩的雕梁畫棟間低徊繚繞,如同真龍蟄伏的餘吟,又似金戈相擊的嗡鳴,久久不絕。
    這聲音,是權力巔峰的宣告,卻也像一塊巨石投入了死寂的深潭。
    一種無形的風暴,正以紫宸殿為中心,瘋狂席卷開來。
    街巷之間,甲胄碰撞的鏗鏘聲驟然密集,傳遞命令的快馬鐵蹄踏碎了坊市的寧靜,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鬆油火把、新漆金粉和隱隱血腥氣的複雜味道——那是新秩序在舊廢墟上急切分娩的氣息。
    禦座之上,裴徽那句清冷而斬釘截鐵的“傳孤旨意”,此刻仍在殿中每一位重臣的耳膜上回蕩,餘威更甚於方才的萬歲聲。
    這短短四個字,如同萬鈞巨石投入看似平靜的死水潭,激起的何止是忠誠的滔天巨浪?
    冰層之下,無數暗流在瞬間被激活,它們裹挾著野心、恐懼、算計和投機,開始瘋狂地湧動、碰撞、交織。
    登基大典——這本該是象征至高權力和平交接、新朝天命所歸的神聖儀式,其籌備過程本身,就已演變成一場看不見硝煙卻遠比沙場廝殺更為殘酷的戰爭。
    王維的眉頭在無人注意時微微蹙起。
    禮儀規製、輿服典章,每一處細微的差別都關乎著新朝法統的根基,是李唐舊製還是裴氏新章?
    祭天告廟,主祭人選、祝禱之詞,更是天命歸屬的無聲宣言。
    人員調度,京畿布防,這不僅是安全,更是將整個長安城、整個中樞牢牢攥在手心的鐵腕體現。
    四方觀禮的使者名單,更是對新朝認同與否的初步試探。
    每一項,都牽動著無數人的身家性命和未來榮辱,是權力的重新洗牌,更是忠誠與野心的殘酷試金石。
    裴徽深邃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緩緩掃過殿中幾位以文采謀略著稱的重臣。
    王維的沉穩如山,元載的機敏如狐,李白的狂放如江海……最終,他的視線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牢牢定格在這三人身上。
    殿內巨大的蟠龍燭台上,數百支粗如兒臂的牛油巨燭跳躍著,將他身上那件玄色龍紋常服上的金線映照得流光溢彩,仿佛有活物在袍服上遊走。
    這流動的金光,非但沒有柔和帝王的威儀,反而更添了幾分莫測的寒意,如同蟄伏的龍鱗,蓄勢待發。
    “永王和延王悖逆,其檄文顛倒黑白,惑亂人心。” 裴徽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清冷,但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千錘百煉,帶著金屬的質地和重量,清晰地烙印在殿中每一個角落,敲打著眾人的心弦。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然後清晰地糾正了自稱:“孤……朕需要一篇檄文。”
    微妙的轉變,無聲地昭示著天命的轉移,不容置疑。
    “一篇能正本清源,滌蕩妖氛;一篇能昭示天命,凝聚人心;一篇能讓天下人看清,李璘、李玢之流,不過是塚中枯骨,是妄圖撼動泰山的跳梁小醜!”
    他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鷹隼,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朝服,直視靈魂深處,在殿內燭火的映襯下,瞳孔深處似乎有冰冷的火焰在燃燒:
    “王尚書王維)。”
    “臣在!” 王維肅然出列,躬身垂手,寬大的紫色袍袖紋絲不動。
    這位以詩畫雙絕聞名天下的文壇泰鬥,此刻臉上不見半分平日裏的超然淡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神聖的莊重。
    他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在燭光下微微反光。
    他知道,手中這管筆,此刻承載的絕非風花雪月,而是為新朝奠基的輿論基石,是射向偽朝的第一支誅心之箭!
    是青史留名的契機,亦是萬鈞重擔。
    他仿佛已經看到後世史官審視他筆下每一個字的場景。
    裴徽的指令清晰明確,如同刀劈斧鑿:“王卿文風典雅莊重,深諳典章法度,辭約而旨豐,有史家之風。此檄文之骨架、脊梁,由卿執筆。” 他微微前傾,無形的壓力陡增,“務必將偽朝指李璘和李玢政權)勾結門閥、屠戮宗室暗指裴徽所行乃不得已之‘清君側’,而李璘是勾結叛逆)、禍亂江南、荼毒蜀地之累累罪狀,條分縷析,鐵證如山,昭告天下!使其偽飾之‘正統’,在煌煌史筆與天下公義麵前,原形畢露,寸縷不存!每一樁罪,都要有據可查,有跡可循,經得起天下人推敲,更要讓偽朝百口莫辯!”
    王維深深吸了一口氣,殿內冰涼的空氣似乎也帶著鐵鏽般的血腥味。
    他深深一揖,聲音沉穩有力,帶著金石之音:“臣,謹遵聖諭!必以史家之筆,秉春秋之義,鑄正義之鋒!偽朝之惡,罄竹難書,臣定使其罪狀昭昭,如日月懸天!”
    他腦中瞬間已掠過無數史料檔案、地方奏報,一篇以事實為根基、以邏輯為鎖鏈的雄文骨架,正迅速在他嚴謹的思維中成型。
    裴徽的目光轉向元載,那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深意和審視,如同獵人在掂量一把淬毒的匕首是否趁手。
    “元尚書,”
    “臣惶恐!恭聆聖訓!” 元載幾乎是在聲音響起的同時就躬身下去,姿態謙卑得近乎匍匐。
    然而,低垂的眼皮下,精光疾閃,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
    他敏銳地捕捉到了那絲深意——這是新帝在給他機會!一個展現其獨特價值、在新朝權力核心中攫取更大影響力的絕佳機會!一個踩著他人的屍骨向上攀爬的階梯!
    狂喜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緊了他的心髒,但臉上卻維持著絕對的恭謹,甚至刻意顯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受寵若驚。
    “卿心思縝密,洞察幽微,尤擅誅心伐謀,於人心鬼蜮之道,洞若觀火。” 裴徽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事實,“檄文不僅需直指其罪,更要誅其心,裂其盟!如何讓那些依附李璘的江南豪強,讀之如芒在背,寢食難安?如何讓那些心存觀望的蜀地官吏,見文而股栗,望風歸順?如何讓偽朝內部那些本就各懷鬼胎、互相傾軋之徒,猜忌叢生,自亂陣腳?如何‘離間’,如何‘攻心’,卿當為王維拾遺補缺,務求字字如毒匕,句句若寒冰!要讓他們從骨子裏感到恐懼,感到孤立無援!”
    “臣——叩謝陛下信重!” 元載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和一絲刻意流露的狠戾,他重重叩首,額頭觸碰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麵,那涼意讓他發熱的頭腦稍微清醒,但心中的毒計已如毒蛇出洞。
    “陛下明鑒萬裏!臣必殫精竭慮,窮盡心智!定使那檄文字字泣血,誅其心魄;句句如刀,裂其肝膽!令附逆者惶惶不可終日,令觀望者望風而披靡!偽朝之內,臣亦定埋下猜忌之種,使其君臣相疑,將相離心,不攻自潰!” 他腦中已飛速盤算起江南幾個搖擺大族私下與朝廷指裴徽)聯絡的把柄,以及如何巧妙地在檄文中用暗示性極強的詞語點出,既不露痕跡,又能讓李璘看到後對這些人起疑。
    元載心中電轉:陛下對蜀中延王李玢的動向,似乎掌握極深,且已有定計?這又是一個極其重要的信號,或許可以利用……一絲陰冷的笑意在他嘴角一閃即逝。
    最後,裴徽的目光落在了李白身上。
    那眼神複雜依舊,仿佛蘊藏著一個深潭——有對其驚世才華毫不掩飾的欣賞,如同看到絕世名劍;有對其狂放不羈、難以掌控的隱憂,如同麵對脫韁野馬;甚至,在那深邃的眼底最深處,還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仿佛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的遙遠追憶與……痛楚?
    李白被這目光看得心中一凜,之前在殿上那“莫名一瞥”帶來的困惑與微妙的刺痛感再次浮現,如同被一根無形的針紮了一下。
    “李太白。”
    “臣在!” 李白連忙收斂心神,躬身應答。
    然而,胸中那股不羈的豪氣,那股欲與天公試比高的狂放,卻已在隱隱激蕩,如同壺中被壓抑的烈酒,隨時可能噴薄而出。
    “卿之詩才,磅礴恣肆,有吞吐宇宙、顛倒河嶽之氣魄,非常人所能及。” 裴徽的聲音裏難得地帶上了一絲溫度,如同覆蓋著皚皚白雪的冰山上,折射出的一縷陽光,雖暖卻仍感其寒。“檄文骨架已立,血肉已豐。朕要你,為其注入一股氣!”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變得激昂如金鐵交鳴,如同九天戰鼓在殿宇內轟然擂響:
    “一股橫掃六合、再造乾坤的浩然之氣!一股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天命之氣!要讓天下士民讀之,熱血為之沸騰,心誌為之鼓舞,如見紅日初升,知天命已歸於朕,新朝氣象萬千,勢不可擋!更要讓那些負隅頑抗的宵小之徒,聞其聲而喪膽,見其文而股栗!此檄,當如九天驚雷,震碎奸邪;如燎原烈火,焚盡腐朽!要讓它成為懸掛在偽朝頭頂的利劍,成為鼓舞新朝士氣的戰歌!”
    李白聞言,胸中那股本就洶湧澎湃的豪情瞬間被徹底點燃!仿佛沉寂的火山終於找到了噴發的出口!
    為這即將誕生的、氣象萬千的新朝!為眼前這位氣吞寰宇、睥睨天下、敢於打破一切陳規的雄主!
    寫一篇足以光耀千古、令鬼神皆驚、與日月同輝的檄文!
    這是他李太白夢寐以求的舞台,是超越所有詩篇的終極傑作!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精光爆射,如同蘊藏著萬頃波濤、千道雷霆,那股狂放不羈的氣勢竟讓禦座前的燭火都為之一暗!
    他長揖及地,朗聲應諾,清越激昂的聲音如同龍吟虎嘯,震得殿宇梁柱上的微塵簌簌落下:
    “臣李白——領旨!”
    他霍然直起身,寬大的白袍無風自動,仿佛已看到那驚世文章在眼前揮毫潑墨,筆下風雲激蕩:
    “臣必以胸中萬丈豪情為墨,以筆底千秋風骨為鋒,以雷霆為鼓,以日月為燈!為陛下鑄此驚世檄文!定叫它——”
    他深吸一口氣,如同要將整個紫宸殿的空氣都納入胸中,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如同金石撞擊,在空曠的大殿中激起陣陣回響:
    “字落驚風雨,文成泣鬼神!乾坤為之震動,四海為之傾耳!魑魅魍魎,聞風而遁;跳梁小醜,見字魂消!”
    隨著三位文臣領命,鄭重地躬身退出紫宸殿,殿內那幾乎凝滯的空氣似乎稍稍流動了一些。
    然而,一種更加緊張、更加繁忙、如同巨大機括開始高速運轉的節奏,立刻取代了之前的肅殺與等待。
    裴徽的目光掃過侍立在丹墀下的幾位重臣和樞要官員,無需多言,無形的指令已然下達。
    侍立在禦座旁、身著緋袍、麵白無須的太監袁思藝立刻上前一步,展開一卷明黃絹帛,尖細而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在殿內響起,一道道命令如同無形的箭矢,飛速射向帝國的各個神經末梢:
    “禮部即刻召集屬官,會同太常寺、鴻臚寺,詳議登基大典全部儀程!從鹵簿儀仗、祭祀流程、朝賀序列,到時辰方位、禮服器用,務求周全,彰顯新朝威儀!兩個時辰內,初擬條目,呈報禦覽!遲誤者,嚴懲不貸!”
    “工部!少府監!” 聲音轉向具體事務,“督造大典所需一切輿服、儀仗、器物!龍袍冕旒、鹵簿旗幡、禮器祭品,務必精益求精,彰顯皇家氣象!所需物料、匠人,特事特辦,優先征調!工期延誤,或器物粗陋,爾等難辭其咎!”
    工部尚書與少府監官員躬身應諾,臉上帶著即將奔赴戰場的凝重。
    “戶部!” 袁思藝的聲音稍稍放緩,卻更顯分量,“統籌錢糧用度,確保大典所需一切開銷!優先供給,不得短缺!更要預備好犒賞三軍、撫恤功臣、賑濟災民之資!新朝初立,恩威並施,此乃國本,不可輕忽!”
    戶部尚書領旨,眉頭緊鎖,心中飛快地盤算著國庫的存底和可能麵臨的巨大缺口。
    “中書省!門下省!” 袁思藝的聲音再次拔高,“所有關於大典籌備之奏議、條陳,隨到隨議,隨議隨決!不得積壓拖延!各部協調,由爾等總攬,但有推諉掣肘者,立劾!”
    ……
    命令如疾風驟雨般下達,殿內人影穿梭,腳步聲、低聲領命聲、急促的喘息聲交織在一起。
    裴徽端坐禦座,玄袍金線在燭火下流淌著冰冷的光澤,如同風暴中心最沉靜的那一點。
    他深邃的目光,越過忙碌的群臣,投向殿門外那片被無數燈火映照得如同白晝卻又深不可測的夜空。
    長安城巨大的陰影在他身後匍匐,而登基大典,這台由權力、野心、忠誠與恐懼共同驅動的龐大機器,伴隨著討逆檄文的鑄煉,已然轟然啟動,無可阻擋。
    ……
    當三位文臣步出紫宸殿那沉重高大的朱漆殿門時,殿內灼熱而緊張的氣息瞬間被初冬寒涼的夜風取代。
    回廊下,懸掛的宮燈在風中搖曳,光影明滅不定,將三人的身影拉長又縮短,投射在冰冷的漢白玉欄杆上,如同幢幢鬼影。
    王維步履沉穩,麵色沉靜如水,但攏在袖中的手指卻在微微撚動,仿佛在無聲地推敲著檄文的詞句結構。
    他需要立刻回到尚書省的值房,調閱關於李璘、李玢在江南、蜀地罪行的所有卷宗密報。
    元載則腳步輕快,臉上帶著一種難以抑製的興奮和算計的精光。
    他刻意落後王維半步,目光卻像毒蛇的信子,掃過回廊暗處。
    一個不起眼的小宦官如同幽靈般從廊柱後閃出,迅速將一個蠟丸塞入元載手中,又無聲地消失在黑暗中。
    元載指尖用力,捏碎蠟丸,借著昏暗的燈光瞥了一眼紙條上的蠅頭小楷,嘴角勾起一絲陰冷的弧度。
    紙條上隻有寥寥數字:“江南顧氏,暗通款曲,證據已備。”
    李白走在最後,他仰頭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氣,仿佛要將胸中沸騰的豪情稍稍冷卻。
    殿內裴徽那複雜難辨的眼神,依舊在他心頭縈繞。
    “他到底透過我,在看誰?”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但隨即,那篇注定要驚動天下的檄文構思如同決堤的洪水般衝垮了所有雜念。他猛地一拍回廊的柱子,震得簷角積雪簌簌落下,低聲吟道:“偽朝豎子沐猴冠,豈知天意屬長安?看我筆掃千軍墨……”
    聲音不高,卻帶著金鐵之音。他需要酒,需要烈酒,來點燃這焚天之火!
    三人帶著不同的心思和相同的使命,匆匆消失在通往不同官署的宮道深處。
    殿宇飛簷之上,一隻漆黑的烏鴉無聲地掠過,發出一聲嘶啞的鳴叫,融入了長安城深沉的夜幕。
    ……
    ……
    長安城的脈搏,隨著紫宸殿一道道旨意的下達,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和凶險搏動起來。
    朱雀大街的青石板在冬日微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金吾衛的鐵甲寒光更盛,沉重的腳步聲整齊劃一,踏碎了清晨的薄霜,也踏在人心上,傳遞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各坊市間,關於新帝裴徽登基的消息如同燎原野火,在茶肆酒館、深宅小院的竊竊私語中瘋狂蔓延。
    興奮的議論、隱秘的期待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對未知風暴的恐懼交織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深宅大院中,無數雙眼睛——或憂慮,或算計,或觀望——穿透層層疊疊的屋簷,緊鎖著宮城的方向,試圖從那肅穆的輪廓中揣測出新朝的人事沉浮與權力風向。
    空氣裏彌漫著一種緊繃的張力,仿佛一根拉到極致的弓弦,隨時可能崩裂。
    而在這股席卷全城的無形洪流之下,王維、元載、李白三人,則被推到了風暴的最前沿,肩負著為新朝發出第一聲、足以震動九州的驚雷的重任——撰寫討伐永王李璘、延王李玢的檄文。
    他們各自沉浸於那篇即將攪動天下的文字構思中,思緒如沸。
    元載在退出大殿時,狀似無意地向掌管宗室玉牒的官員湊近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敢問,永王正妃盧氏,其母族可是範陽盧氏嫡支?聽聞其父諱……?”
    那官員一愣,旋即謹慎地點點頭,元載嘴角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躬身退下。
    李白步履如風,青衫在寒風中獵獵作響,口中已開始低聲吟哦著破碎的詞句:“…沐猴冠冕…豺狼心腸…”,他眼神灼亮,仿佛胸中有一座火山在醞釀噴薄,對即將到來的文字征伐充滿了近乎狂熱的興奮。
    王維則神色沉靜如水,緩步而行,但緊握的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透露出他內心的凝重如山與不可動搖的決心。他知道,自己手中的筆,即將蘸滿的不是墨,而是血與火。
    殿外,寒風卷起細碎的雪沫,如同無數冰冷的飛蛾,猛烈地拍打著朱紅的宮牆,發出沙沙的聲響,更添肅殺。
    一場即將席卷天下的有形風暴中心,已然在這宮闕深處鑄成。
    而另一場以筆墨為刀鋒、以人心為戰場、更凶險詭譎的無形戰役,也在這雪沫紛飛中,悄然拉開了它沉重的帷幕。
    接下來的數日,紫宸殿偏殿旁的一間狹小靜室,成了帝國風暴的漩渦中心。
    窗外,長安城籠罩在戰後的疲憊與巨大的不安中,鉛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隨時會塌陷。
    前夜的冷雨在殿宇的飛簷翹角上凝結成冰淩,此刻正緩慢融化,冰水滴落在殿外冰冷的青石板上,發出單調、清晰而催命的“嗒…嗒…”聲,每一聲都敲在靜室內眾人的心坎上,提醒著時間的流逝與任務的緊迫。
    殿內燈火通明,數盞牛油巨燭奮力燃燒,發出滋滋的聲響,卻依然驅不散角落濃重的陰影。
    這間臨時辟出的鬥室,空氣凝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幾乎能擰出墨汁來。濃烈的檀香混合著墨汁的澀味、陳舊紙張的黴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從宮人身上傳來的熏衣香,形成一種奇特的、令人神經緊繃的氣息。
    堆積如山的卷宗散落在案幾、地麵,各種版本的檄文草稿、廢棄的宣紙團如同戰後的殘骸,無聲地訴說著這裏正在進行一場何等激烈、耗盡心神的鏖戰。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以及窗外那該死的滴水聲。
    王維端坐於紫檀木案之後,背脊挺直如雪中青鬆,紋絲不動,仿佛一尊沉靜溫潤卻又無比堅硬的玉雕。
    跳躍的燭火在他清臒而專注的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映照出他眼底深處壓抑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殉道者的執著。
    他麵前攤開的雪浪紙上,墨跡淋漓,字字如刀,散發著凜冽刺骨的寒意。
    王維正沉浸於字斟句酌的嚴謹之中。
    他以史家之筆,條陳李璘和李玢“十大罪”,每一筆落下都似有千鈞:
    罪一:勾結叛逆七宗五姓為首的門閥),意圖分裂社稷……筆鋒凝重,引述安史之亂禍源,直指其核心陰謀。
    罪二:矯詔自立,僭越稱尊,視神器如玩物……筆跡透出冷峻的不屑,引用前朝篡逆典故。
    罪三:屠戮宗室,殘害手足,血染宮闈……筆觸微顫,巧妙地將李璘、李玢指責裴徽殺害宗室的帽子反扣回去,暗示他們是為掩蓋勾結叛逆真相而滅口忠良。
    罪四:橫征暴斂,竭澤而漁,禍亂江南、荼毒蜀地,民不聊生……列舉具體苛捐雜稅名目,字裏行間透出對黎民苦難的沉痛。
    罪五:縱容豺狼蒙騫部),勾結外寇吐蕃),借搜捕之名行劫掠之實,戕害百姓,人神共憤……直指永王與蒙騫部,楊國忠與吐蕃的勾連,筆鋒如鞭。
    罪六:阻塞漕運,斷絕蜀道,困鎖王師,斷絕天下生民之望……分析其戰略封鎖的惡毒用心。
    罪七:信用奸佞七宗五姓),排斥忠良,致使朝綱混亂,賢路閉塞……點名門閥,切中時弊。
    罪八:私造戰具,囤積糧秣,暗藏甲兵,圖謀不軌之心昭然若揭……引用地方密報,坐實其備戰事實。
    罪九:離間君臣,構陷忠良指其檄文汙蔑裴徽為弑君篡位),顛倒黑白,惑亂天下視聽……針鋒相對,反擊其輿論戰。
    罪十:悖逆天命,人神共憤!此獠不誅,天道何存?!……最終定論,氣勢磅礴。
    他剛剛落下“罪十:悖逆天命,人神共憤!”的最後一筆,指尖因長時間緊握筆杆而微微泛白,甚至沾染了洗不淨的墨色,指甲邊緣已有些許磨損。
    每一次罪狀的書寫,都像在他心頭刻下一道深痕。
    他並非嗜血好殺之人,骨子裏浸潤著佛家的悲憫與詩人的雅致,甚至本能地厭惡這等赤裸裸的攻訐與構陷。
    但作為被新帝委以重任的近臣,作為深知文字力量的史官,他更清楚此刻帝國需要的不是王維的風花雪月,而是足以釘死對手、凝聚渙散人心的鐵證如山!
    他必須用最嚴謹冷酷的史筆,構築起這道關乎新朝生死存亡的正統壁壘。
    筆下的每一個典故,都像一塊冰冷沉重的磚石,壘砌著新朝的根基,也壘砌著叛逆者的墳墓。
    一股沉重的疲憊感如冰冷的潮水般不斷湧來,幾乎要將他淹沒,但一股更冰冷、更堅硬的責任感支撐著他,讓他握筆的手穩如磐石,眼神銳利如初。
    “吱呀——”
    門軸發出一聲壓抑的輕響,打破了室內的沉寂,也攪動了凝重的空氣。
    元載如同一條無聲滑入陰影的毒蛇,悄然而至。
    他披著一件半舊的深青色錦袍,袍角沾染著些許夜露的濕痕,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精明、諂媚與一絲因接近權力核心而難以抑製的亢奮神情。
    他先是恭敬地對著王維案頭那疊墨跡未幹的文稿方向深深一躬,腰彎得極低,仿佛那雪白的紙張上承載的便是新皇裴徽的無上威嚴。
    禮畢,他才堆起笑容,湊近王維案前,聲音壓得如同耳語,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親昵與粘稠感:“王尚書夙夜辛勞,嘔心瀝血,在下在隔壁都聽得真切,實在令人感佩!”
    元載的目光如同貪婪的掃帚,瞬間掃過王維的“十大罪”草稿,每一個字都像磁石般吸引著他,毒蛇般的眼神在字裏行間逡巡,評估著它們的殺傷力與可利用的空間。
    “陛下心憂國事,夜不能寐,特遣下官來襄助一二,供王右丞驅策,潤色添彩。”他刻意強調了“陛下”二字,以示自己身份的正當性。
    王維抬眼,目光平靜無波,隻是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並未多言,默默將那份凝聚了自己心血的稿紙向元載的方向推了推。
    他太清楚元載的本事了,此人如同淬毒的匕首,鋒利且致命。
    此刻檄文需要的不僅是正大堂皇的定罪,更需要能深入骨髓、瓦解士氣的毒液。
    這把匕首,必須用,即使握在手中會感到不適。
    燭光將元載的身影拉得細長扭曲,投射在堆滿卷宗的牆壁上,宛如一隻伺機而動、擇人而噬的妖物輪廓。
    窗外的風聲似乎陡然增大,嗚咽著穿過殿宇的縫隙,仿佛在為即將注入的陰毒伴奏。
    元載接過文稿,並未立刻坐下,而是就著跳動的燭光,在狹窄的空間裏緩緩踱起步來。
    他時而蹙眉凝神,仿佛在苦苦思索;時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快意的弧度,如同毒蛇發現了獵物的破綻。
    他的手指在“罪一:勾結叛逆”那一條上反複輕輕敲擊,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妙!王尚書此條直指要害,提綱挈領!”元載眼中精光爆閃,隨即身體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引人遐想的曖昧和惡毒,“隻是…似可再添些‘佐料’,令其更加‘生動’,更能撩動天下人那根好奇又鄙夷的弦?”
    他提筆蘸墨,飽滿的筆尖懸在紙上,如同毒蛇吐信,蓄勢待發,“譬如…那範陽盧氏,為固權位,不惜獻其嫡女於永王為妃。盧氏女雖姿容甚豔,然永王耽於酒色,其正妃段氏又…嗬嗬…妒恨交加,宮闈之內穢亂不堪,更恐有混淆天家血脈之虞…此等捕風捉影之事,最是殺人誅心,永王、盧植縱有百口,亦難辯清白!”
    他一邊低語,一邊流暢而惡毒地在“罪一”的旁白處寫下這些極具毀滅性的揣測,字裏行間充滿了令人浮想聯翩的惡意。
    寫罷,他瞥了一眼王維,見其眉頭緊鎖,卻並未出言阻止,心中更是篤定。
    王維感到一陣強烈的厭惡湧上喉頭,胃裏隱隱翻騰。
    他明白這是必要的“髒活”,但元載那種享受編織謠言、仿佛在品味珍饈的神情,讓他感到一種靈魂被玷汙的窒息感。
    他移開目光,強迫自己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耳中那“嗒…嗒…”的滴水聲此刻聽來格外刺耳。
    元載毫不在意王維的沉默,他的筆如同毒蛇的毒牙,精準而狠辣地刺向文稿的各個要害,注入致命的毒液:
    他在“罪四:橫征暴斂”之後,添上了一段虛構卻極具畫麵感和煽動性的情節:
    “有老農張氏者,家徒四壁,唯餘一病弱老牛相依為命,耕田度日,苟延殘喘。永王爪牙至,如狼似虎,強索軍糧,顆粒不留!張氏跪地泣血,哀告家中僅存之種糧,竟遭鞭撻,血染麻衣!老牛驚懼哀鳴,掙脫韁繩狂奔,觸庭柱而亡!張氏目眥盡裂,憤極無言,當夜懸三尺白綾於征糧告示之下!其鄰泣告於道:‘杜家糧倉,米粟積腐;楊家商鋪,鬥米如金!此非民脂民膏,敲骨吸髓,何以為之?!’”
    元載寫到這裏,眼中沒有絲毫對虛構苦難的憐憫,隻有一種製造仇恨、煽動民怨的快意和滿足。
    緊接著,他的筆鋒一轉,在“罪五”的基礎上,更加繪聲繪色、添油加醋地描繪蠻兵暴行:
    “更有蒙騫部蠻兵,凶殘如豺狼,形同禽獸!借搜捕叛逆之名,行燒殺淫掠之實!荊襄之地,十室九空!女子聞蹄聲而色變,夜不敢啼;小兒聽蠻語而魂飛,止哭噤聲!民間更傳其有生啖人心以壯膽氣、活剝人皮以製戰鼓之駭人惡習!吐蕃遊騎,時隱時現,劫掠商旅,焚燒村落,形同鬼魅!此等暴行,皆得永王默許,楊國忠暗通款曲,輸送輜重!試問荊襄父老,誰人無父母妻兒?豈能與此等披著人皮的禽獸為伍,共沉地獄?!”
    他刻意誇大渲染蠻兵的殘暴,並將楊國忠和吐蕃的勾結說得言之鑿鑿,離間叛軍內部、恐嚇脅從者的意圖昭然若揭。
    元載停下腳步,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殘忍、興奮與誘惑的複雜表情。他深吸一口氣,如同毒蛇在發動致命一擊前的蓄力。筆尖飽蘸濃墨,如同飽飲鮮血,落下時字字如刀,句句染血,在文稿末尾添上了瓦解人心的關鍵條款:
    “凡我大唐子民,有被脅從於李璘、李玢逆黨者,若能幡然醒悟,棄暗投明:
    或獻城歸降,官升三級,賞千金!
    或擒殺逆首李璘、盧植、李玢、楊國忠等),封侯拜將,蔭及子孫!
    朝廷寬宏,天恩浩蕩,既往不咎!
    若執迷不悟,負隅頑抗……”
    他故意在此處頓筆,讓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怖壓力在字裏行間彌漫開,讓每一個讀到此處的人都能感受到那迫在眉睫的毀滅。
    然後,他才帶著一種審判者的冷酷,狠狠寫下:“城破之日,主謀者,盡誅九族!雞犬不留!
    附逆者,男丁充軍,發配絕域瀚海、嶺南煙瘴之地),永世為奴,不得歸鄉!女子沒入教坊,世代為娼,永墜賤籍!
    其土地財產,盡數充公!一半犒賞陣亡將士之遺孤,撫慰忠魂;一半分予陣前斬獲有功之民,共享天誅!
    勿謂言之不預也!”
    寫罷,元載臉上泛起不正常的紅暈,呼吸微微急促,仿佛親手釋放出了一頭能吞噬萬軍的凶獸,並從中獲得了巨大的權力快感。
    他知道,這段話將像最猛烈的瘟疫一樣在叛軍陣營的每一個角落蔓延,恐懼將如藤蔓般纏繞每一個士兵、官吏、甚至平民的心,足以瓦解大部分意誌不堅者的心理防線。他滿意地看著自己增添的內容,如同欣賞一件完美的凶器。
    就在元載誌得意滿,王維強忍不適之際——
    “砰!!!”
    靜室的門被一股沛然巨力猛地撞開!
    一股濃烈得幾乎化為實質的酒氣,混合著夜雨帶來的刺骨濕冷氣息,如同決堤的洪水般猛地灌入!
    室內的燭火被這突如其來的氣流衝擊得瘋狂搖曳,光影亂舞,角落的陰影仿佛瞬間活了過來,張牙舞爪。
    李太白踉蹌而入!
    青衫半敞,露出結實的胸膛,發髻早已鬆散,幾縷黑發被汗水和雨水黏在額角鬢邊。
    他懷中緊緊抱著一個碩大的、沾滿泥汙的酒壇,壇口泥封已去,濃烈醇厚的酒香霸道地驅散了室內的檀墨之氣。
    他雙目赤紅,眼神卻亮得驚人,仿佛燃燒著兩團熊熊的、失控的地獄之火,既有醉酒的迷離混沌,更有一種近乎神性的、睥睨一切的癲狂與狂喜。
    “哈哈哈!好!好一個‘盡誅九族’!痛快!當浮一大白!”李白旁若無人地仰頭狂飲,清冽的酒液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肆意流淌,浸濕了前襟,在青衫上暈開大片深色的酒漬。
    他猛地甩開空了大半的酒壇幸得旁邊侍立的一個年輕書記官陳硯眼疾手快,狼狽地抱住沉重的酒壇,才免其粉身碎骨),大步流星衝到案前,帶著一身酒氣和濕冷,一把奪過王維和元載剛剛合力完成的、墨跡未幹的文稿。他目光如電,飛速掃過字句,時而重重點頭,發出悶雷般的讚許“嗯!”,時而眉頭緊鎖,發出不屑的嗤笑“哼!”,仿佛在審視一件半成品。
    “骨架已成,血肉亦豐,然……”李白醉眼如炬,掃過麵色複雜的王維和眼神閃爍的元載,聲音洪亮如鍾,震得梁上微塵簌簌而下,“尚缺一股氣!一股衝霄漢、裂蒼穹、讓日月無光、魑魅魍魎聞之肝膽俱裂的煌煌天威之氣!”
    他如同驅趕蚊蠅般,一把推開礙事的硯台硯台翻滾,墨汁潑灑,在案上留下狼藉的痕跡),抓起那支擱在筆山上、筆杆粗如兒臂的椽筆,飽蘸濃得發亮的墨汁,墨汁淋漓滴落,在珍貴的宣紙上暈開大朵大朵的墨花,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口湧出的熔岩!
    “紙來!大紙!”李白一聲斷喝,聲震屋瓦,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年輕的書記官陳硯,此刻臉色發白,手忙腳亂,心髒狂跳得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聞言趕緊從角落抱過一大幅早已備好的、光潔如雪的空白宣紙,顫抖著在最大的空案上迅速鋪開,紙張發出嘩啦的聲響。
    室內的氣氛瞬間被點燃至沸點!
    王維看著李白此刻近乎神魔附體的狂態,眼中既有對其驚世才華的由衷歎服,也有一絲對其狂放不羈可能徹底失控、毀掉這份嚴謹檄文的深深憂慮。
    元載則眯起眼睛,精光四射,像在欣賞一件即將完成、足以開山裂石的絕世凶器,心中飛快盤算著這“天威”檄文能帶來多少實際的威懾效果和隨之而來的政治利益。
    陳硯屏住呼吸,感覺周遭的空氣都被抽幹了,他知道自己正在見證一場注定載入史冊的驚世檄文的誕生。
    窗外的風似乎也驟然停息了,連那催命的滴水聲也消失了,整個世界都在等待,等待謫仙人筆下那石破天驚的第一落。
    李白深吸一口氣,胸膛高高鼓起,仿佛要將天地間所有的浩然正氣、雷霆怒火盡數吸入肺腑!他狂笑一聲,笑聲在鬥室中回蕩,震得燭火再次明滅不定。
    他手腕一沉,筆走龍蛇,力透紙背,墨跡酣暢淋漓,帶著毀天滅地的氣勢:
    “偽永王李璘、偽延王李玢者,沐猴而冠,跳梁江渚!承偽盧之餘唾,竊宗室之虛名!豺狼其性,蛇蠍其心!外飾忠孝之儀,內懷梟獍之謀!”
    開篇定調,極盡蔑視侮辱,如九天驚雷劈落!
    墨跡未幹,筆鋒陡轉,氣勢如虹,直衝霄漢,頌揚新帝裴徽的功績與天命:
    “惟我新皇,承天景命!起於微末,而懷拯溺之心;臨危受禪,乃有安邦之誌!掃安史之羯膻,如秋風之卷敗葉;定關河之板蕩,若砥柱之立中流!功超衛霍,德邁堯舜!此誠天命所歸,人心所向,煌煌如日月經天,豈爾等穴中螻蟻、溝渠魑魅可妄測天威耶?!”
    氣象萬千,如同神隻降世,將裴徽推上神壇。陳硯看得目眩神迷,嘴唇翕動,幾乎要忍不住喝彩。
    緊接著,是對叛軍聯盟最辛辣、最磅礴、最刻薄的痛斥,將叛軍核心貶入塵埃:
    “爾等螻蟻聚沙,妄圖阻遏江河!螳臂當車,焉能撼動泰山?!周氏之銅臭指江南豪商周家,囤積居奇),杜家之碩鼠指蜀中豪強杜家,貪婪無度)、楊國忠之塚中枯骨指其勾結吐蕃,行將就木),蒙酋之山魈指蒙騫蠻兵,野蠻凶殘),門閥賊之腐儒指七宗五姓,冥頑不靈)!蠅營狗苟,沆瀣一氣!爾之所謂艨艟巨艦,不過朽木飄萍;爾之所謂堅城雄關,實為塚中枯骨!天兵一至,必似沸湯沃雪,齏粉無存!”
    比喻奇特狠辣,充滿極致的蔑視與必勝的信念。
    元載嘴角勾起冷酷而得意的笑容,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徹底摧毀敵人的心理防線。
    最後,是雷霆萬鈞、神魔辟易的最終審判,帶著毀滅一切的氣息:
    “朕奉天伐罪,旌旗所指,神鬼辟易!順朕者,生!逆朕者,亡!檄文到日,若爾等尚存一絲人智,當自縛來降,或可全屍!若冥頑不靈……”
    李白猛地頓筆,如同雷霆炸響前的死寂!
    他霍然抬頭,赤紅的雙目仿佛穿透了屋頂的藻井,望向了九霄雲外的神魔戰場,眼中似有屍山血海、星河崩碎的幻象閃過!
    他厲聲長嘯,聲如九天驚雷,裹挾著無窮的殺意轟然炸響:
    “待朕親提虎狼之師,駕臨江陵!必以爾等之血,染紅長江之水!以爾等之顱,築為通天京觀!使千秋萬代,知悖逆天威、禍亂蒼生者,其下場若何!!”
    “布告天下,鹹使聞知!欽此!!”
    “欽此!!”二字如同巨錘砸落,力貫千鈞!
    李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與神魂,手中那支飽飲墨汁的椽筆“啪嗒”一聲掉落在狼藉的案上,濺起一片細碎的墨點。
    他身體劇烈地晃了晃,扶住沉重的桌案邊緣才勉強站穩,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如同風箱般劇烈起伏,額頭上青筋暴起,汗珠混合著未幹的雨水滾落,臉上卻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極度滿足的狂放與釋放後的空白。
    死寂!
    絕對的死寂瞬間吞噬了整個靜室!
    濃烈的酒氣、刺鼻的墨香、淡淡的血腥味不知是想象還是李白過度用力咬破了口腔)以及一種無形的、令人靈魂戰栗的恐怖殺氣,在空氣中彌漫、發酵、幾乎凝成實質。
    陳硯感覺後背已被冷汗徹底濕透,冰冷地貼在脊梁上,李白的最後幾句話,每一個字都像裹挾著血雨腥風,狠狠砸在他的耳膜和心上,讓他不寒而栗,雙腿發軟。
    王維看著那淋漓狂放、力透紙背的墨跡,感受到字裏行間那股毀滅天地、重塑乾坤的磅礴力量,心中震撼莫名,久久無法言語,那份屬於史官的冷靜也被這煌煌天威衝擊得搖搖欲墜。
    元載則死死盯著“染紅長江”、“築為京觀”等字眼,眼中閃爍著極度興奮、近乎瘋狂的光芒——這才是真正能摧垮一切抵抗意誌、讓敵人聞風喪膽的終極武器!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叛軍望風披靡的景象和自己隨之扶搖直上的錦繡前程!
    ……
    ……
    這份融合了王維史家鐵律的骨架、元載陰毒算計的血肉、李白狂放天威之靈魂的曠世檄文,被陳硯用微微顫抖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
    墨跡尚未全幹,在燭光下仿佛黑色的岩漿般還在流動、燃燒,散發著灼人的熱量和血腥氣。
    他幾乎是小跑著,穿過幽深漫長、光影搖曳的宮廊,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狂亂的心跳上。
    宮廊兩側冰冷的盤龍柱和猙獰的狻猊石像,在跳動的燈火下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如同擇人而噬的巨獸,更添壓抑。
    他懷中的紙卷,此刻重逾千斤,燙如烙鐵,仿佛蘊含著足以撕裂整個帝國的力量。
    最終,他停在燈火通明、守衛森嚴的紫宸殿正殿門外。
    殿內,新帝裴徽的身影在巨大的禦案後若隱若現,周圍似乎還簇擁著幾位重臣的身影。
    沉重的殿門被內侍無聲地拉開一道縫隙,明亮的燈光和一種無形的、更為沉重的威壓撲麵而來。
    陳硯深吸一口氣,竭力平複幾乎跳出胸腔的心髒,捧著那決定帝國命運走向的墨卷,躬身,低頭,邁過了那道象征著至高權力的門檻。
    殿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內外。
    宮廊深處,那“嗒…嗒…”的滴水聲,不知何時,又清晰地響了起來,在空曠和死寂中,顯得格外漫長而驚心。
    風暴的核心,已然鑄成,它的第一聲驚雷,即將炸響於九州大地。
    而長安城,乃至整個帝國的命運齒輪,也隨著這份墨跡淋漓的檄文,開始了不可預測的瘋狂轉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