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1章 李白想當宰相的官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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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四合,紫宸殿的重簷飛角在最後一抹殘陽下投下長長的陰影,將殿前漢白玉廣場切割成明暗交織的棋盤。
    嚴莊方才告退時帶起的微風,似乎還攪動著殿內沉滯的空氣,混合著檀香與未散盡的墨味。
    裴徽端坐於禦案之後,年輕的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指尖無意識地輕叩著冰涼的黑檀木桌麵,發出幾不可聞的篤篤聲,仿佛在計算著無形的棋步。
    殿外,一陣灑脫不羈、帶著濃重酒意的吟哦之聲由遠及近,穿透了宮闈的肅穆: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哈哈哈……”
    爽朗的笑語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打破了殿內凝重的氛圍。
    緊接著,殿門被宦官無聲地推開,一個身影逆著殿外漸沉的暮光走了進來。
    來人正是李白。他一身月白長衫,料子是上好的吳綾,卻在行走間沾染了酒漬和些許塵土,顯出幾分落拓不羈。
    腰間懸著一柄古樸長劍,劍鞘上的雲紋在殿內燭光下流轉著幽光。
    他步履微晃,帶著七分詩興、三分醉意,臉頰泛著醺然的紅暈,那雙慣看名山大川、醉攬明月的眼眸此刻亮得驚人,閃爍著創作後特有的亢奮與近乎孩童般的期待。
    一股清冽的酒香混合著他身上特有的鬆墨氣息,隨著他的步入,瞬間衝淡了殿內原有的沉鬱。
    引路的宦官屏息垂首,退至一旁,大氣不敢出。
    李白目光灼灼地望向禦座上的裴徽,瀟灑地一撩袍袖,行了個不算特別規整但自有一股風流的禮:“臣李白,拜見殿下!恭賀殿下不日登臨大寶,澤被蒼生!此乃社稷之幸,萬民之福!”
    他的聲音洪亮如鍾,在空曠的大殿內激起輕微的回響,帶著不容置疑的自信。
    不等裴徽開口賜座或詢問,李白已迫不及待地將一直緊抱在懷中的那卷長軸展開。
    墨跡淋漓,顯然是剛剛揮毫而就,濃鬱的墨香再次彌散開來,幾乎蓋過了酒氣。
    紙卷展開時發出“沙沙”的輕響,上麵是狂放不羈、如江河奔湧、龍蛇競走的草書,字裏行間仿佛蘊藏著雷霆萬鈞之力。
    “殿下!”李白朗聲道,聲音裏滿是熱切,“臣聞殿下宏圖偉業,如旭日東升,光耀八荒!心潮澎湃,激蕩難平,夜不能寐!特於醉中揮毫,傾注滿腔赤誠,獻上嘔心瀝血之作——《新皇登基萬壽無疆頌》!凡百句,字字皆肺腑,句句是丹心!頌揚殿下聖德如天,祈願國祚永昌,千秋萬代!懇請殿下禦覽!”
    他微微揚起下巴,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驕傲與篤定。
    這頌文耗費了他數日心血,極盡鋪陳排比、歌功頌德之能事,辭藻之華麗,氣勢之雄渾,他自信當世無雙。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殿下擊節讚歎、龍顏大悅,看到了自己身披紫袍、位列中樞,真正施展“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的抱負。
    腰間的長劍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激昂,在燭光下微微顫動。
    裴徽的目光平靜地落在宦官恭敬呈上的長卷上。
    他沒有立刻去接,隻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身旁侍立的袁思藝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雙手捧過那沉甸甸的、承載著詩仙巨大期望的墨寶,再躬身呈遞到禦案前。
    裴徽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卷首。
    墨跡未幹,指尖能感受到微微的濕潤與涼意。
    他緩緩展開卷軸,目光平靜地掃過那力透紙背、狂放飛舞的字跡。
    確實,如李白所言,氣勢磅礴,如黃河之水天上來;辭藻華麗,似九天雲錦落凡塵。
    極盡頌揚之詞,將一位尚未正式登基的儲君,幾乎捧上了三皇五帝的高度。
    裴徽看了約莫半盞茶的時間,殿內靜得能聽到燭芯燃燒的劈啪聲和李白酒後略顯粗重的呼吸。
    李白的心跳如同擂鼓,期待的目光緊緊鎖在裴徽的臉上,試圖捕捉任何一絲欣賞或愉悅的波動。
    終於,裴徽微微頷首,動作幅度小得幾乎難以察覺。
    他抬起眼,看向殿下站立的詩人,語氣平淡得如同在評價一件尋常器物: “太白先生才情,冠絕當世,名不虛傳。”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此頌氣勢雄渾,磅礴大氣,堪稱佳作。”
    李白的嘴角剛剛要咧開一個笑容,裴徽的下一句話卻像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他眼中熾熱的火焰:“收入內府文庫,妥善珍藏,傳之後世吧。”
    說罷,他隨手將長卷遞回給侍立的文吏,動作隨意得如同遞過一份普通奏章。
    “收入……文庫?”
    李白的笑容僵在臉上,眼中那灼灼的光芒瞬間凝固、碎裂。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從腳底直衝頭頂,讓他感到一陣眩暈。
    僅此而已?沒有擊節讚歎?沒有撫掌稱絕?
    更沒有他預想中許諾顯赫官位、委以重任的激動時刻?
    那耗費心血、飽含期許的百句長頌,就這樣輕飄飄地被打發進了故紙堆?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荒謬感堵在喉頭,他張了張嘴,隻覺得喉嚨幹澀發緊,竟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殿內那原本馥鬱的墨香,此刻聞起來竟有些刺鼻。
    裴徽仿佛完全沒有看到李白臉上那精彩紛呈的錯愕與失落,他的目光越過李白,投向殿外漸漸深沉的暮色,語氣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太白先生。” 他換了個更正式的稱呼,將李白的思緒強行拉了回來,“值此鼎革之際,朕思慮再三,欲革新文教,興學育人,以定國本,固千秋之業。”
    李白的心猛地一跳,一絲微弱的希望重新燃起。“革新文教”?這聽起來像是關乎根本的大事!
    裴徽的目光重新落回李白身上,那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穿人心:
    “故朕意,特設‘弘文館’。” 他清晰地吐出這個名字,“廣聚天下飽學鴻儒、英才俊彥,一則修撰典籍,整理前朝史冊,去蕪存菁;二則教化人心,編撰蒙學新篇,啟迪民智;三則研討經義,為新朝確立文治之基石,開一代文風。”
    李白的呼吸不自覺地屏住了。“弘文館”!聽起來確實是個清貴高雅的去處,匯聚英才,修書立說,名垂青史……似乎正是文人理想的歸宿之一。
    裴徽停頓了一下,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李白腰間那柄古樸的長劍,劍穗在主人微顫的身體帶動下輕輕晃動。
    他繼續說道,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卿之才情,冠絕當世,詩酒風流,名動寰宇,天下文宗之名,實至名歸。這弘文館大學士之位……” 他刻意放緩了語速,看著李白眼中重新亮起的光,“非卿莫屬。”
    弘文館大學士!李白的心髒重重地撞擊著胸腔。
    雖然並非直接執掌朝政的宰相,但這絕對是文臣的極高榮譽,是清流領袖的象征!
    然而,裴徽的話並未結束:
    “然,” 一個轉折詞讓李白的心又提了起來,“先生非僅文采斐然。腰間長劍,寒光內斂,步履雖帶醉意,卻自有章法。卿乃文武兼修,豪俠之氣未減分毫,埋沒於書齋,豈不可惜?”
    裴徽的目光變得銳利了一些,仿佛在審視一件稀世珍寶: “大內侍衛統領一職,拱衛宮禁,職責重大,需忠誠勇毅、膽識過人者方可勝任。此職,也由卿一並擔之。既可展卿所長,亦不負卿胸中豪情。”
    弘文館大學士!大內侍衛統領!
    李白徹底愣住了,仿佛被兩道截然不同的閃電同時擊中。
    這兩個頭銜,任何一個單獨拿出來,都足以令人豔羨。
    修書撰史,是千古文人的雅夢;
    統領禁衛,是天子近臣,手握宮闈安危,位高權重。
    這是何等的恩寵?雙重的榮耀!
    然而,一股強烈的、冰冷的酸澀與不甘,卻比剛才更猛烈地湧上心頭,瞬間衝散了那短暫的榮耀感。
    弘文館大學士,看似清貴無雙,名頭響亮,但說到底,不過是高級的“修書匠”,是文化的整理者而非政治的決策者,被牢牢限製在文墨紙硯的天地裏,遠離了真正的權力中樞——那製定國策、號令天下的禦書房和政事堂!
    大內侍衛統領,固然是天子親信,掌握著精銳的禁軍,但本質上,仍是“看門護院”的武職,是盾與劍,職責是守護而非謀劃,是執行而非製定!
    他李白,自詡有經天緯地之才,胸懷“安黎元”、“濟蒼生”的宏圖,自比管仲、諸葛亮,期待的是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帝王師”,是宰執天下、調和鼎鼐的“股肱之臣”!而不是……而不是一個在書堆裏皓首窮經的學士,加上一個在宮牆下日夜巡守的統領!
    “這……這就是殿下為臣安排的‘大用’?” 一個尖銳的聲音在他心底呐喊。
    巨大的落差感讓他感到一陣窒息。
    他看向禦座上的裴徽,那張年輕俊朗的臉上依舊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悲憫的淡然。
    那雙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無波,清晰地映照出自己此刻的狂放、失落、不甘與……被徹底看穿的窘迫。
    李白猛然驚覺,自己所有的抱負、所有的自負、所有對權力的渴望,在這位年輕的未來帝王眼中,或許早已洞若觀火。
    裴徽用這兩個看似尊崇無比的頭銜,親手為他劃下了一道清晰而冰冷的邊界——詩酒文章、劍舞長歌的世界,才是他這位“謫仙人”該待的地方。
    那權力傾軋、爾虞我詐、波譎雲詭的漩渦中心,從來就不屬於浪漫不羈的詩仙。
    這既是保護,也是放逐;是尊崇,也是圈禁。
    殿內死寂一片,隻有銅漏滴答的聲響和自己的心跳在耳邊轟鳴,如同悶雷。
    失落、不甘、茫然、被輕視的憤怒、被看穿的羞恥,還有一絲對那“弘文館”可能帶來的文壇盛景的微弱向往,如同無數條冰冷的毒蛇,糾纏啃噬著他的心。
    拒絕的話語在喉頭激烈地翻滾,幾乎要衝口而出:“臣……臣恐難當此重任!”
    他握著劍柄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發白,青筋微凸。
    然而,當他的目光再次撞上裴徽那平靜卻蘊含著無形威壓的眼神時,所有的鋒芒如同撞上了銅牆鐵壁,瞬間潰散。
    那眼神裏沒有商量的餘地,隻有不容置疑的決斷。一股冰冷的現實感兜頭澆下。
    拒絕?拂逆這位即將君臨天下的儲君?後果會是什麽?徹底被邊緣化,甚至……他不敢想下去。
    想到那“弘文館”若能匯聚天下英才,縱論古今,揮灑文墨,詩酒唱和,談玄論道……似乎……似乎也並非全然無趣?
    至少,那仍是屬於他的世界,一個相對自由、可以施展才華的世界,遠勝於被徹底遺忘在某個角落。
    而且,統領禁衛,或許……或許也能在關鍵時刻……
    心中百轉千回,激烈的天人交戰在瞬間完成。
    所有的鋒芒、所有的失落、所有的不甘,最終都被一股巨大的、無可奈何的力量強行壓下,沉入心底最深處。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殿內那混合著墨香、酒氣和權力氣息的空氣都吸入肺腑。
    然後,他緩緩地、極其鄭重地躬下身去,腰彎得幾乎成了直角,白色的袍袖垂落地麵。
    再抬頭時,臉上已勉強擠出一絲符合禮儀的恭敬,隻是那聲音,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絲難以掩飾的幹澀、沙啞,以及沉重的妥協: “臣……李白,”
    他頓了頓,仿佛這個名字有千斤重,“謝陛下隆恩!陛下知遇之恩,臣……銘感五內!定當竭盡所能,鞠躬盡瘁,不負陛下所托!”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石磨中艱難碾出。
    裴徽的嘴角,在那瞬間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如同平靜湖麵掠過一絲微風,隨即恢複如常,快得讓人以為是燭光的錯覺。
    這個結果,正在他意料之中。
    將李白這位名滿天下的“詩仙”安置在弘文館,既能借其蓋世文名和領袖群倫的影響力,為新朝“文治”增添無上光彩,樹立崇文重教的形象,又能巧妙地將他安置在一個相對清貴卻遠離核心權力圈的“文化高地”,避免其狂放不羈、口無遮攔的性格在波譎雲詭的朝堂上惹出不可收拾的禍端,甚至卷入太子舊臣或其他新興勢力那看不見的刀光劍影之中。
    這是對李白性命的保護,是對他詩才的尊重,更是對新朝權力結構穩定性的審慎考量。至於侍衛統領之職?
    一則確實欣賞其膽氣,二則也是一種更近距離的“看顧”,三則……以虛銜掌實務,亦可分某些人的權柄。
    狂放的詩人,還是留在詩酒文章、仗劍長歌的世界裏比較好。
    權力的棋局,容不下真正的仙人。
    ……
    李白謝恩退下後,那股混合著清冽酒香與濃鬱新墨的味道,似乎還在殿內縈繞不去,成為方才那場無聲交鋒的餘韻。
    袁思藝喊來一名小太監,捧著那卷《新皇登基萬壽無疆頌》,輕手輕腳地走向偏殿的文庫,動作小心翼翼,仿佛捧著什麽易碎的珍寶,又或是某種不祥的預兆。
    裴徽的目光並未立刻收回,他望著李白那即使極力掩飾也透出幾分落寞僵硬的白色背影消失在殿門外的暮色中,深邃的眼眸裏閃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情緒,似是感慨,又似是一切盡在掌握的平靜他指尖再次無意識地敲擊了一下桌麵。
    侍立一旁的袁思藝,自始至終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
    直到殿內隻剩下裴徽一人,他才微微鬆了口氣,後背的冷汗已浸濕了內衫。
    他悄悄抬眼,瞥了一眼禦案裴徽那沉靜的側影,心中對這位未來天子的敬畏又深了一層。
    殿外,漸起的夜風穿過回廊,發出嗚嗚的輕響,恍惚間,竟似有長劍在鞘中不甘的低鳴,隨風飄散。
    裴徽的目光落在案頭另一份關於設立弘文館的詳細章程上,指尖劃過“大學士”三個字。
    他心中已有初步的人選名單,除了李白,還需哪些真正務實、能掌控局麵的老成學者?
    李白的角色,是旗幟,是象征,但絕非真正的掌舵人。
    這其中的平衡與製衡,才是他真正要下的棋。
    而“侍衛統領”一職,宮禁的鑰匙交予詩仙,當真萬無一失?還是另有一番深意?
    那柄懸在李白腰間的劍,未來會指向何方?這些疑問,如同殿內搖曳的燭火,在夜色中明明滅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