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2章 對元載的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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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篇以雷霆萬鈞之勢宣告新紀元降臨的檄文,如同九天落下的驚雷,瞬間撕裂了舊時代的陰霾,其聲浪以無可阻擋之勢席卷帝國的每一個角落。
    帝國的心髒——巍峨莊嚴、象征著至高無上的太極宮,頃刻間便被卷入了前所未有的喧囂漩渦之中。
    籌備新皇登基大典的龐雜事務,如同被驟然拔開了萬丈深淵的閘門,積蓄已久的洪流裹挾著海嘯般的公文、密如蛛網的指令、堆積如山的物資以及如蟻群般湧動的人力,轟然決堤,瞬間淹沒了中樞三省六部那往日森嚴有序的殿堂。
    朱紅宮牆之內,日夜不息地回蕩著令人心悸的雜音。
    官吏們急促如鼓點般的腳步聲在幽深回廊裏碰撞,夾雜著焦灼的呼喊、工匠們叮當作響的敲打、以及車馬轔轔的喧囂。
    空氣中彌漫著複雜而濃烈的氣味——新漆刺鼻的辛辣、錦緞華貴馥鬱的熏香、汗水的微鹹,以及一種難以言喻、如同弓弦繃緊至極限的興奮感,仿佛整座宮殿都在無聲地戰栗。
    這本應是舉國歡騰、萬民歸心、普天同慶的盛事。
    然而,權力的誘惑,這世間最甜美的鴆酒,早已在看似平靜的水麵之下,滋養出無數貪婪的暗礁與致命的漩渦。
    它們無聲潛伏,隻待時機成熟,便要擇人而噬,將這盛世華章染上猩紅的底色。
    紫宸殿偏殿,戶部值房。時近子夜,燭火卻燃得正旺,將鬥室映照得亮如白晝,更顯出堆積如山卷宗的壓迫感。
    被新皇裴徽欽點“總領登基大典一應事宜,協調六部”的吏部尚書王維,正埋首於這文書的海嘯之中。
    燭光跳躍,在他清雅如山水畫卷的麵容上投下搖曳的陰影,疲憊如同揮之不去的墨痕,深深暈染在他微蹙的眉宇間。
    他修長的手指,本應執筆揮毫,潑墨寫意,此刻卻如穿花蝴蝶般在一份份冗長的名單、龐大的預算冊頁間劃過,指尖沾染的朱砂與墨跡混雜,仿佛在無聲地彈奏一曲異常沉重、關乎帝國臉麵的樂章。
    窗外,宮燈昏黃的光影透過雕花窗欞,斑駁地落在他略顯單薄的青色官袍上,更添幾分清冷孤寂與千鈞重擔下的蕭索。
    值房角落的銅漏,水滴聲清晰得如同心跳,每一滴都敲打著緊繃的神經。
    空氣中除了墨香紙味,還彌漫著一股熬夜之人特有的、淡淡的參湯苦澀氣息。
    “大人,禮部催問觀禮台規製圖,工部急要石料采買批文,鴻臚寺呈報番邦使節名單……” 一名年輕書吏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摞新到的文書,聲音裏透著不安。
    王維頭也未抬,隻從喉間發出一聲極輕的歎息,似有若無:“放左邊。容我……稍緩片刻。”
    他的聲音帶著文人特有的溫潤,此刻卻難掩沙啞。
    疲憊如同實質的潮水,一波波衝擊著他的意誌。
    與此同時,僅一牆之隔的兵部衙署內,氣氛截然不同。
    兵部尚書元載獨自一人,背手立於懸掛在整麵牆壁上的巨大長安城防圖前。
    巨大的燭台將室內照得通明,卻驅不散他心頭的陰霾。
    燭光將他微胖的身影拉扯得扭曲變形,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宛如一頭蟄伏在陰影中、伺機而動的猛獸。
    當王維被任命“總領”的消息,通過心腹急促的低語傳入耳中時,元載正端著那盞價值連城的汝窯天青釉瓷杯。
    滾燙的茶水在那一瞬間仿佛變成了烙鐵,“哐當”一聲輕響,瓷杯脫手砸在厚絨地毯上,滾燙的茶水飛濺而出,幾滴灼熱瞬間燙紅了他保養得宜的手背。
    劇痛傳來,他卻渾然未覺,瞳孔驟然收縮,隻有那四個字——“總領?協調六部?”——如同毒蛇的信子,狠狠噬咬著他的心髒。
    “我元載!” 一個無聲的咆哮在他胸腔裏炸開,震得他五髒六腑都在扭曲翻騰,“鞍前馬後,殫精竭慮!出謀劃策,運籌帷幄!甚至……那些見不得光、沾滿了血的髒活累活,哪一件不是我親手料理、甘冒奇險?這宰輔之位,舍我其誰?!王摩詰?一個畫畫的!一個寫詩的!一個終日與山水花鳥為伍的清談客!他憑什麽?憑什麽淩駕於我之上?就憑他那點虛妄的清名?還是陛下那點不足為道的私誼?”
    不甘、憤怒、嫉恨,如同最陰毒的藤蔓,瞬間在他心底瘋狂滋長、蔓延纏繞,勒得他幾乎窒息。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脆響,瞬間變得慘白。
    眼中那絲陰鷙的寒光,如同冰原上掠過的刀鋒,冷得刺骨。
    “好一個‘總領’!” 他幾乎是咬著後槽牙,從牙縫裏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聲音,帶著濃重的血腥氣,“既是陛下旨意,臣自當……‘鼎力相助’!”
    最後四個字,重若千鈞,每一個音節都充滿了冰冷的算計與即將噴薄而出的破壞欲。
    ……
    ……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元載便以驚人的“效率”開始了他的“協助”。
    他沒有直接去尋王維,那無異於自取其辱。
    他選擇了更隱秘也更有效的方式——在自己的心腹圈子裏,於兵部衙署深處一間門窗緊閉的密室,召見了吏部考功司郎中朱圓、禮部祠祭司員外郎李揆等早已被其籠絡的官員。
    室內隻點了一盞小燈,光線昏暗,人影幢幢,氣氛壓抑。
    元載端坐上首,慢條斯理地撥弄著茶盞蓋子,瓷器相碰發出清脆卻令人心頭發緊的聲響。
    他臉上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平靜,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仿佛在陳述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登基大典,乃國朝頭等盛事,關乎陛下威儀,社稷顏麵。陛下將此千鈞重擔交予王尚書,足見信重倚賴。”
    他刻意頓了頓,目光如探針般掃過在座諸人的臉,“然則,王尚書……終究是文人出身,風雅有餘。於實務之繁雜、於百官之能庸賢愚、於這長安城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人情世故,難免……有所疏漏,力有不逮。”
    “我等身為臣子,深受皇恩,理當為陛下分憂,為王尚書拾遺補缺,確保大典萬無一失,彰顯新朝氣象!”
    朱圓心領神會,眼中精光一閃,立刻躬身,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恭謹與“憂國憂民”:“元公高瞻遠矚,思慮周全,下官佩服之至!下官深以為然。”
    “典禮各處執事人選、觀禮賓客名冊、乃至百官站位序列,皆需老成持重、通曉禮製、明辨是非且……忠心可靠、深知進退之人擔當。”
    “若用錯了人,輕則貽笑大方,重則……恐生禍端!”
    他刻意加重了“禍端”二字,隨即從袖中抽出一份早已備好的名錄,雙手恭敬呈上,“下官不才,連夜梳理,草擬了一份詳實名單,皆是各部素有清譽、辦事穩妥、心思縝密的幹才,還請元公斧正!”
    李揆也立刻接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諂媚:“朱大人所言極是!尤其那些負責采買珍奇貢品、營造宮觀台閣、迎來送往四方賓客的‘要職’,油水豐厚,更需嚴防宵小之輩鑽營其中,上下其手,中飽私囊!”
    “此等蛀蟲,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若因此壞了陛下的大事,我等萬死莫贖!” 他也從懷中掏出一份名單,“下官也斟酌再三,擬了一份名單,皆是家世清白、背景簡單、與各方勢力無甚瓜葛牽連的‘老實人’,用他們,最是穩妥放心!”
    他在“老實人”三個字上咬得極重,暗示著這些人易於掌控,且早已被元載一係滲透或收買。
    元載接過兩份名單,在昏黃的燈光下展開。
    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地掃過,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而滿意的弧度。
    名單之上,十之七八的名字都閃爍著熟悉的光芒——或是他的門生故吏,或是與他有千絲萬縷利益輸送的官員,或是那些對他唯命是從的應聲蟲。
    而那些在朝野素有清名、敢於直諫、被視為“不識時務”的禦史言官,如剛直不阿的禦史中丞、耿介如石的張鎬等,名字或被刻意排擠到了最不起眼、近乎於擺設的位置,或者幹脆被“遺漏”了,仿佛從未存在過。
    當元載拿著這份精心炮製、夾帶無數私貨的初步名單,滿麵春風地踏入王維那間幾乎被卷宗淹沒的戶部值房時,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王尚書夙夜操勞,真是辛苦了!” 元載笑容可掬,如同春風拂麵,將名單輕輕放在王維案頭那堆搖搖欲墜的文書之上,“此乃本官與幾位同僚,感念王尚書辛勞,日夜不輟,殫精竭慮,初步斟酌擬定的典禮各職司執掌及觀禮人選名冊。”
    “王尚書總領全局,勞苦功高,還請費心斧正一二。”
    他的姿態放得極低,語氣誠懇得無懈可擊。
    王維放下手中幾乎要捏出汗的朱筆,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驅散一夜未眠帶來的眩暈感。
    值房內濃鬱的墨香、陳舊紙張的黴味、新漆的刺鼻氣息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濁流。
    他拿起名單,指尖微涼,目光逐行審閱。
    越看,他清秀的眉頭便皺得越緊,如同被無形的絲線勒住。
    名單上充斥著他並不熟悉、甚至在士林中頗有微詞的名字,而那些真正有才幹、有威望、持身中正的官員卻寥寥無幾,位置更是令人費解。
    “元尚書有心了。” 王維的聲音依舊溫和,如同山澗清泉,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與警惕,仿佛在清泉中投入了一顆小石子。
    “隻是……” 他修長的手指精準地點在名單的幾個位置上,“禦史台幾位中丞大人,剛正不阿,素為朝野清議所重;張鎬大人,三朝元老,德高望重……此等重臣,似未在其列?還有這采買營造、司賓接待幾處人選,似乎……過於集中了?”
    他沒有明說“集中”於何處,但話語中的質疑如同薄刃。
    窗外,一陣深秋的寒風驟然卷起,裹挾著枯黃的落葉,猛烈拍打著緊閉的窗欞,發出“劈啪”的急響,仿佛在為這值房內微妙而壓抑的氣氛擂鼓助威。
    元載臉上的笑容紋絲未變,身體卻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營造出一種推心置腹、為對方著想的假象:“哎呀,王尚書有所不知啊!”
    他語氣帶著“體諒”與“無奈”,“禦史台那幾位,性子……唉,過於剛烈耿直,眼裏揉不得沙子。此等吉慶祥和、萬邦來朝的盛典,最講究一團和氣,彰顯天朝氣度。若他們一時……言語失當,衝撞了祥瑞之氣,豈非大煞風景?更恐被有心人利用,節外生枝啊!至於張鎬老大人,”
    他搖搖頭,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年事確實高了,精力不濟。本官也是體恤老臣,不忍其勞累奔波。登基大典,繁文縟節,一站就是幾個時辰,萬一有個閃失,我等於心何安?豈不更顯我等照顧不周?至於采買營造嘛……”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務實”,“恰恰要用些‘知根知底’、‘熟悉門路’的人,反而好約束,好管理,不易出岔子,不易被外人鑽了空子。”
    “陛下最看重的是什麽?是大典順遂,不出紕漏!穩妥!穩妥為上啊,王尚書!”
    他將“穩妥”二字咬得極重,仿佛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王維看著元載那張看似誠懇、實則深不可測、如同戴了精妙麵具的臉,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夾雜著厭惡湧上心頭。
    他深知元載這大半年來趁控製陳希烈、穩定長安中樞之機,暗中經營收羅,勢力盤根錯節,已成氣候。
    此刻若強硬反對,隻會立刻引發對方更猛烈的掣肘與反撲,徒增紛擾,延誤大局。
    他疲憊地閉上眼,複又睜開,仿佛耗盡了力氣,輕輕歎了口氣。
    那歎息聲輕得像一片落葉,卻承載著千鈞重負。
    他沒有直接反駁,隻是提筆,蘸了濃墨,在名單上果斷地圈改了幾個名字,將張鎬和幾位關鍵禦史的名字加了進去,位置雖仍靠後,但至少在場:“元尚書所慮……亦有道理。隻是幾位老臣清望素著,天下矚目。若缺席如此盛典,恐惹非議,反損陛下仁德之名。名單……”
    他頓了頓,將筆擱下,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容後再議吧。還需多方斟酌,力求穩妥周全。”
    他選擇了暫時的妥協與微妙的平衡,內心卻對這種無處不在、令人窒息的政治算計感到心力交瘁,如同陷入泥沼。
    元載並未因名單上的小小挫折而氣餒。他深諳權術之道,立刻在另一個戰場——典禮流程上開辟了新的攻勢。
    一次由王維主持、六部堂官齊聚的協調會上,氣氛凝重。
    巨大的紫宸殿偏廳內,檀香嫋嫋,卻壓不住空氣中彌漫的緊張。
    元載再次“積極”獻策,聲音洪亮,充滿了“熱忱”與“遠見”:
    “王尚書,諸位同僚!” 他站起身,環視眾人,顯得格外慷慨激昂,“下官反複思量,新朝肇始,萬象更新!登基大典,不僅要彰顯陛下赫赫天威,更要昭示天下歸心、萬民景仰!故此,僅僅長安城內百官觀禮,格局稍顯不足!當廣邀天下名士碩儒、地方耆老宿望、鄉賢代表入京觀禮!讓四海黎庶,皆能通過他們的眼耳,沐浴新朝恩澤,感受陛下如天仁德!此乃凝聚人心、宣揚國威、奠定萬世基業之良策啊!”
    他揮舞著手臂,仿佛已看到萬民稱頌的景象。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靜的水麵投入巨石。
    禮部幾位已被元載或明或暗拉攏的官員立刻高聲附和:“元尚書高見!”
    “此策大善!”“正當如此,方顯新朝氣象!”
    王維端坐主位,眉頭微蹙。
    這建議聽起來冠冕堂皇,無懈可擊。
    然而,他瞬間洞悉了其中巨大的陷阱:名冊擬定權!
    這將是一個編織關係網、安插親信、收買人心的絕佳機會!
    而且,如此龐大的接待工程,耗費巨萬,時間緊迫,極易被操控成為中飽私囊的盛宴。
    他謹慎開口,聲音沉穩,試圖潑上一盆現實的冷水:“元尚書提議,立意甚佳,高瞻遠矚。隻是……名冊如何擬定?標準為何?由誰主持?此其一。”
    “”其二,各地賢達入京,沿途驛站接待、車馬舟船、入京後的館驛安置、飲食供給、安全護衛……所費不貲,靡費國庫。戶部預算已然捉襟見肘。”
    “”其三,大典在即,時間緊迫,如此大規模的人員調動,恐難周全,萬一途中有所延誤或差池,反而不美……”
    “王尚書勿憂!” 不等王維說完,元載大手一揮,一副胸有成竹、甘為孺子牛的姿態,將王維的顧慮輕描淡寫地拂去,“名冊一事,乃重中之重,需熟悉地方、明察賢愚之人操辦。”
    “本官不才,願效犬馬之勞!兵部執掌天下輿圖驛站,對各地山川地理、人物風情、賢達名流最為熟悉!下官定當夙夜匪懈,悉心篩選,確保所邀之人皆是德高望重、名符其實、深孚眾望之輩!絕不讓一個濫竽充數之徒,玷汙了大典盛況!”
    他目光炯炯,仿佛已看到那份名單將成為他權力版圖的新拚圖,裏麵將塞滿他的門生故舊、利益盟友,以及那些收到他暗示、承諾在“關鍵時刻”為他搖旗呐喊的應聲蟲。
    他頓了頓,不給王維插話的機會,繼續“大包大攬”:“至於接待安置、沿途保障,王尚書更無需勞神!此等繁瑣庶務,下官亦可協調戶部、京兆府、乃至沿途州縣,統籌調度,務必使諸位賢達賓至如歸,一路順遂,準時抵京!必不使此等雜務,煩擾王尚書總領全局之心!”
    他的話語充滿了“體貼”,實則已將最關鍵的名冊擬定權和龐大的接待資源分配權牢牢抓在手中。
    然而,元載的殺招緊隨其後!他話鋒一轉,圖窮匕見,拋出了更致命的一環:
    “還有一事,本官思之再三,以為至關重要!”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大典之上,百官朝賀,僅有山呼萬歲,略顯單薄!當增設‘百官進獻賀表’之環節!此環節意義非凡!一則可讓百官親筆書寫,表達對新皇的赤誠擁戴、拳拳忠心!二則可借百官之口,將陛下之仁德如天、新朝之氣象萬千,傳頌天下,引導萬民輿情,凝聚四海人心!此乃教化之機,輿論之喉舌!然則,賀表內容,關乎新朝體統、陛下威儀,更需字斟句酌,統一口徑,方能彰顯百官同心同德,上下如一!”
    他目光灼灼地掃過在場眾人,最後定格在王維臉上,語氣斬釘截鐵:
    “此環節至關重要,不容有失!本官不才,願毛遂自薦,統籌賀表內容格式,為陛下、為王尚書分此重憂!確保每一份賀表,皆能完美傳達聖意,彰顯新朝氣象!”
    此言一出,會場氣氛瞬間降至冰點!落針可聞!
    掌控賀表內容?
    這等於直接掌控了登基大典上最重要的輿論喉舌!
    所有官員的“心聲”都將經過元載的“潤色”與“規範”!這已不是協助,這是赤裸裸地搶奪核心話語權!
    王維心頭警鈴狂震!這已觸及底線!
    他立刻挺直脊背,聲音雖依舊溫和,卻帶著金石般的堅定,婉拒道:“元尚書拳拳之心,為國操勞,令人感佩。然則,賀表者,百官心意也。貴在真誠,發自肺腑。若統一措辭,千篇一律,豈非矯揉造作?反失其本真赤誠,更顯刻意虛偽,恐為天下笑。此議……”
    他目光如電,直視元載,“容後再議。最終如何,陛下……或另有聖裁。”
    他再次祭出“陛下”這麵大旗,艱難而果斷地擋下了元載這近乎逼宮的奪權企圖。
    王維能清晰地感覺到,元載臉上那熱忱的笑容瞬間僵住,眼底深處閃過一絲被冒犯的怒意和冰冷的寒光,如同毒蛇吐信,稍縱即逝。
    會議在一種極度尷尬和緊繃的氛圍中草草結束。
    ……
    ……
    與三省六部文官們暗流洶湧的角力截然不同,宮禁深處,彌漫著另一種肅殺、緊張到令人窒息的氣氛。
    金吾衛大將軍郭千裏與龍武軍中郎將嚴武,如同兩尊沉默而堅硬的鐵塔,日夜不息地穿梭於宮苑的每一個角落。
    他們沉重的鐵靴踏在冰冷的金磚或石板路上,發出鏗鏘有力的回響,與鎧甲鱗片的摩擦聲交織在一起,形成獨特的、象征著鐵血與紀律的韻律。
    他們親自巡查每一處宮門、角樓、深邃的廊道、幽暗的夾巷。
    手指撫過冰冷粗糙的磚石,檢查著崗哨的位置是否隱蔽又視野開闊,弩機的機括是否潤滑靈敏,火把的油脂是否充足、亮度是否足夠驅散最深沉的夜色。
    空氣中彌漫著鐵器特有的冷冽鏽味、皮革經汗水浸潤後的微腥,以及士兵們身上散發出的、混合著緊張與警惕的氣息。
    “此處!視野有死角!增派一組暗哨!要機靈的!” 嚴武的聲音如同金石交擊,在空曠的殿宇間回蕩,他指著太極殿側翼一處被巨大蟠龍柱陰影籠罩的角落,眼神銳利如鷹。
    “喏!” 身後校尉凜然應命,迅速轉身布置。
    郭千裏則更關注細節,他如同最挑剔的工匠,審視著禦道兩旁:“登基當日,甲士間距再縮小半步!盾牌邊緣必須嚴絲合縫!連一隻蒼蠅都別想鑽過去!任何可疑人等,哪怕一隻鳥飛得低了點,也得給我死死盯住!記住,你們的刀,出鞘就要見血!”
    他布滿老繭的大手重重拍在漢白玉雕琢的欄杆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眼神中的殺伐之氣讓周圍的士兵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
    對他們而言,大典的華麗、文官的權謀、詩詞的華美都是浮雲。
    安全護衛,才是浸透了鮮血與責任、關乎身家性命和帝國存續的核心。
    一絲一毫的差池,都可能引發連鎖反應,帶來滅頂之災。
    他們無暇也無心顧及文官們的彎彎繞繞,全部的精力都凝聚在手中的刀劍、腰間的令牌和肩上千鈞的重擔之上。
    而此刻,在靠近翰林院、相對幽靜的麟德殿旁的“清暉閣”內,卻是另一番天地。
    這裏仿佛與外麵緊繃的世界隔絕。
    李白字太白)寬袍大袖,衣襟微敞,發髻早已鬆散,幾縷烏發散落額前。
    他赤著雙足,在光潔冰涼的金磚地上來回踱步,如同踩在雲端。
    寬大的袍袖隨著他激昂的動作獵獵生風。
    巨大的紫檀木案幾上,鋪著雪白如練的上等宣紙,墨跡淋漓酣暢,濃鬱的酒香在空氣中肆意彌漫,幾乎蓋過了熏爐裏飄出的淡雅檀香。
    “哈哈哈!妙!妙極!‘九霄龍吟開新宇,五色雲車降紫宸’!神來之筆!當浮一大白!” 他猛地停下腳步,仰天大笑,聲震屋瓦,抓起案頭那隻碩大的青玉酒壺,仰頭便是一陣豪飲。
    琥珀色的美酒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順著他線條剛毅的下頜流淌,浸濕了胸前的衣襟,留下深色的酒漬,他卻渾然不覺,眼中隻有燃燒的創作火焰。
    對於元載的暗中運作、王維的疲憊周旋、嚴武的如臨大敵,他全然不察,或者說,他那顆被巨大的創作激情和“得遇明主”的狂喜徹底點燃的心,根本不屑於去理會這些“俗務”。
    他覺得自己終於攀上了人生的巔峰,找到了真正的歸宿,滿腔的才華即將在這開天辟地的盛典上噴薄而出!
    一首又一首氣勢磅礴、辭藻瑰麗的《新皇登基頌》、《奉天命歌》、《聖德威服四夷賦》從他飽蘸濃墨的筆下傾瀉而出,文不加點,字字珠璣,仿佛有神助。
    他時而伏案疾書,力透紙背;時而擲筆長嘯,聲遏行雲;時而醉眼朦朧,對著牆上懸掛的寶劍喃喃自語,仿佛在與上古的劍仙對話。
    然而,他這種不拘小節、驚世駭俗的狂放——在宮禁重地高聲吟哦、醉酒後披發跣足、甚至拉著偶然路過的宮娥大談海外仙山與劍道至理——早已落入了那些謹守禮法、心懷叵測的官員眼中尤其是被元載暗示過或本就嫉恨其才華與恩寵的人)。
    低語如同毒蔓,在暗處悄然滋生:“成何體統!宮闈之內,披頭散發,赤足狂奔,視禮法為何物?”
    “狂徒!醉後胡言,竟敢妄議仙道,蠱惑宮人,其心可誅!”
    “不過是仗著陛下寵信,如此囂張!登基大典何等莊嚴,豈容此等狂悖之徒玷汙!”
    但這些充滿惡意的低語,卻因李太白深受裴徽寵愛,且身負貼身護衛之責雖形同虛設),無人敢公開彈劾,隻能在陰暗的角落裏發酵、醞釀。
    ……
    甘露殿,帝國權力的核心。
    高高的蟠龍禦座上,裴徽正披閱著堆積如山的奏章。
    殿內焚著清冽悠遠的龍涎香,數盞巨大的宮燈將殿堂映照得亮如白晝,也將他年輕卻已蘊涵著無上威嚴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巨大的雲海騰龍屏風上,宛如一條盤踞九霄、靜觀風雲的蒼龍。
    殿外隱約傳來的喧囂——官吏的呼喊、工匠的勞作、車馬的轔轔——以及嚴莊通過隱秘渠道遞上來的、關於中樞各部籌備進展及其中暗流湧動的密報其中詳細記錄了元載的名單操作、心腹密會、流程之爭,王維的勉力支撐與妥協,嚴武的巡查布防,李白的狂態,甚至杜黃裳某些意味深長的沉默),都如同涓涓細流,清晰無誤地匯入他耳中,映入他深邃如寒潭的眼眸。
    元載的野心勃勃、四處安插、拉攏打壓;
    嚴武的剛直不阿、一絲不苟;
    杜黃裳年紀輕輕卻表現出的陰鷙深沉、冷眼旁觀、以及似乎也在暗中不動聲色地培植著屬於自己的力量;
    王維的勉力支撐、疲憊不堪、在各方夾縫中尋求那脆弱平衡的無奈;
    李白的才情橫溢、狂放不羈、渾然不覺自己正身處權力漩渦的中心……
    所有人的一舉一動,所有的心思盤算,在他那雙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眸中,都如同掌上觀紋,無所遁形。
    裴徽放下手中那支象征生殺予奪的朱筆,端起一旁溫熱的參茶,緩緩呷了一口。
    溫潤的茶香氤氳而起,他年輕的麵容在氤氳熱氣後顯得愈發深邃莫測。
    茶香入喉,他的思緒卻清明如冰,冷靜如鐵。
    “爭吧,鬥吧。” 一個冰冷的聲音在他心底響起,“水至清則無魚。
    一團和氣的朝堂,才是最可怕的墳墓。
    元載……你想借機坐大,編織你的羅網?正好。
    待江南李璘、蜀地宵小、河北門閥這些心腹大患鏟除,天下大定之後,朝廷正需要一隻足夠肥碩、足夠有分量的雞,來儆示天下那些心懷叵測的猴子!
    你做得越多,跳得越高,到時候殺起來,才越能讓天下百官心服口服,噤若寒蟬!”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落在了那個沉默陰鬱的年輕身影上:“杜黃裳……倒是個宰相的苗子,心思夠深,手段夠硬。隻是這心性……還需好生打磨一番,莫要長偏了,成了下一個元載。”
    一絲極淡、近乎冷酷的笑意掠過他的唇角。
    “……嗬,一個登基大典,好大一個熔爐,好大一塊試金石。誰是赤金,誰是頑鐵,誰包藏禍心,誰外強中幹,在這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巨大壓力下,都會原形畢露。……朕隻需冷眼旁觀,靜待時機,適時落下一子即可。”
    他的核心目標,如同北極星般恒定而清晰:順利登基,凝聚天下人心!
    然後,以雷霆萬鈞、摧枯拉朽之勢,徹底碾碎江南的李璘和蜀地負隅頑抗的李玢、楊國忠、鮮於仲通之流!
    最終,徹底覆滅以七宗五姓為首、盤根錯節、吸食國運的門閥世家這顆毒瘤!
    內部的這些蠅營狗苟、權力傾軋,隻要不觸及這個根本目標,不延誤大典進程,不影響大局穩定,他都可以暫時容忍,甚至……樂於見到這種相互製衡、彼此消耗的局麵。
    這,本就是帝王權術最精妙的一部分。
    然而,這不代表裴徽會放任自流。
    他需要一個明確的信號,一記精準的敲打,讓那條過於活躍、試圖攪渾整個池塘的魚,清醒過來。
    大典前三日,一個陰雲密布、仿佛隨時要塌下來的午後。
    厚重的鉛雲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
    元載懷揣著那份最終定稿、被他精心炮製、夾帶了無數私貨的“新朝勳貴及百官初擬封賞名單”這名單比之前典禮執事名單更關乎長遠利益),以及一份厚厚詳述“舉薦理由”、極盡溢美之詞的奏章,內心如同揣著一隻躁動的兔子,混合著忐忑與一絲隱秘的、近乎狂熱的期待,恭敬地走進了裴徽處理機要的禦書房。
    書房內光線異常昏暗,厚重的窗簾遮蔽了本就微弱的天光,隻有禦案上一盞精巧的、鑲嵌著夜明珠的宮燈散發著穩定而幽冷的光芒,將裴徽的身影拉得長長的。
    裴徽一身玄色常服,正背對著門口,負手而立,凝望著牆上懸掛的巨幅帝國疆域圖。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死死鎖在江南水網與河北平原之上,仿佛要穿透地圖,看到那些蠢蠢欲動的敵人。
    內侍如同幽靈般無聲地退下,沉重的紫檀木門在元載身後緩緩合攏,發出沉悶的“哢噠”聲,徹底隔絕了外麵世界的所有聲響。
    書房內,死寂一片,隻剩下窗外隱隱傳來的、壓抑的悶雷滾動聲,以及兩人幾乎微不可聞的呼吸聲。
    空氣仿佛凝固了,充滿了山雨欲來的沉重感。
    “臣元載,叩見陛下。” 元載深深跪拜下去,額頭緊緊貼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麵上,姿態謙卑到了塵埃裏。
    他將那份寄托了無限野心的名單和奏章,高高舉過頭頂,如同獻上最虔誠的祭品。
    裴徽並未立刻轉身。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續了漫長的數個呼吸。
    每一秒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敲打在元載緊繃的心弦上,冷汗不知不覺浸濕了他的鬢角。
    終於,那玄色的身影緩緩回身,步伐無聲,如同掠過低空的鷹隼,走到寬大的禦案後坐下。
    他沒有看元載,隻是伸出了一隻修長而穩定的手。
    元載連忙膝行幾步,將文書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冰冷的紫檀木禦案上,仿佛放下的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裴徽拿起那份沉甸甸的名單,慢條斯理地翻閱起來。
    他的手指修長而骨節分明,在光滑的羊皮紙名單上緩緩劃過,指甲偶爾刮過堅韌的紙麵,發出極其細微卻清晰得如同砂紙摩擦的“沙沙”聲,在這死寂的書房裏,如同死神的低語,一下下刮在元載的耳膜和心髒上。
    裴徽看得極慢,仿佛在品味每一個名字背後所代表的力量、派係、以及元載那昭然若揭的野心。
    他的目光在幾個被元載特意安排在高位、標注著“忠勤體國”、“才幹卓著”的親信名字上停頓了片刻,嘴角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嘲諷;又在幾個被刻意排擠到邊緣、甚至未入名單、標注著“性狷介”、“難合眾”的清流名字上掠過,眼神深邃難測。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時間都已凝固。
    元載跪伏在地,感覺膝蓋和腰背的酸痛都已麻木,隻有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
    裴徽終於放下了名單。
    他抬起頭,目光平靜無波,如同深不見底的古井,看向依舊保持跪伏姿勢的元載。
    那目光並不銳利逼人,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讓元載感覺自己從裏到外、從皮囊到靈魂都被看了個通透,無所遁形。
    “卿辛苦了。” 裴徽開口,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漣漪,聽不出任何喜怒,“名單……甚為周全。” 他甚至微微頷首,仿佛真的在讚許。
    元載心頭猛地一鬆,一股巨大的、幾乎要衝破喉嚨的狂喜瞬間淹沒了他!
    成了!陛下認可了!
    我的安排……我的布局……他強壓住幾乎要跳出喉嚨的心髒和上揚的嘴角,準備用最謙卑的言辭謝恩。
    然而!
    裴徽的話鋒就在這看似平靜的讚許之後,毫無征兆地陡然一轉!
    語氣依舊平淡,卻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如同九霄之上的炸雷直接轟在元載頭頂,將他瞬間劈入萬丈冰窟:
    “隻是,你這名單上的人……” 裴徽的聲音如同冰冷的刀鋒,緩緩切割著空氣,“與另外一份名單上的人,多有重合啊!”
    元載猛地一愣,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他的心髒,幾乎讓他停止了呼吸。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茫然和瞬間升騰的恐懼。
    裴徽的目光牢牢鎖住他,深邃的眼底仿佛有寒冰在凝結。
    他隨手從禦案一角拿起另一份不起眼的、顏色深沉的卷宗,如同丟棄廢紙般,“啪”地一聲輕響,扔到了元載麵前的金磚地上,卷宗散開一角。
    裴徽的聲音清晰而緩慢,如同法官在宣讀判決:
    “這是不良府,近日……辛苦查證,整理出的名單。”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落,“上麵所列,皆是中飽私囊、貪汙受賄、以權謀私、結黨營私……敗壞朝綱,蛀蝕國本的蠹蟲!”
    元載的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心髒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顫抖著伸出手,撿起那份卷宗,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
    目光掃過那些熟悉得刺眼的名字——朱圓、李揆……甚至還有幾個他自以為隱藏得很深的、名單上被極力舉薦的“幹才”!
    後麵附著簡要卻觸目驚心的罪證:收受某商賈巨賄為其子謀職;利用職權倒賣軍需物資;暗中放貸盤剝商戶;與地方豪強勾結侵占民田……樁樁件件,雖非鐵證如山,卻足以致命!
    更可怕的是,這份名單,與他那份“勳貴名單”上的“賢才”,重合度竟高達六成!
    “新朝新氣象,” 裴徽的聲音繼續響起,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如同寒泉流淌,“一些無用之人、且讓這朝堂烏煙瘴氣之蠹蟲,便如舊主人懶怠未曾清理的垃圾汙穢……”
    他微微前傾,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向元載,“新主人入住,自然是要……徹底清掃幹淨的。”
    元載的腦子“嗡”的一聲,如同被那驚雷反複轟擊,瞬間一片空白!
    所有的血液仿佛都衝上頭頂,又瞬間褪得幹幹淨淨,隻剩下刺骨的冰冷!
    冷汗如同開閘的洪水,瞬間從額角、鬢角、脊背、腋下涔涔而下,浸透了內裏的絲綢中衣,粘膩冰冷地緊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令人戰栗的寒意。
    他感覺自己像一條被拋在滾燙沙灘上的魚,前一秒還在天堂,下一秒已墜入地獄,在巨大的恩寵假象與更巨大的、滅頂的恐懼中窒息掙紮,幾乎要暈厥過去。
    禦書房內龍涎香的清冽氣味,此刻聞起來卻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但元載畢竟是元載!
    宦海沉浮數十載,曆經無數風浪磨礪出的本能反應在極致的驚駭下瞬間爆發。
    他臉上瞬間堆滿了感激涕零、誠惶誠恐、追悔莫及的表情,深深拜伏下去,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和哽咽:“陛……陛下聖明燭照!天恩浩蕩!臣……臣有罪!臣識人不清!禦下無方!竟使此等蠹蟲混跡朝堂,蒙蔽聖聽!臣……臣有負聖恩,罪該萬死!請陛下重重責罰!”
    他的話語邏輯混亂,卻將恐懼、悔恨、自責表演得淋漓盡致,試圖用這份卑微到泥土裏的姿態,掩蓋住內心的驚濤駭浪和那被瞬間撕裂野心的劇痛與深入骨髓的驚恐。
    他明白,這份“名單”的出現,絕非偶然,是陛下對他最嚴厲的警告!
    自己的一切動作,都在陛下的注視之下!
    裴徽靜靜地看著他這番聲淚俱下、捶胸頓足的表演,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剛才隻是隨手拂去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塵埃,或是碾死了一隻聒噪的蚊蟲。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目光重新投向那堆積如山的奏章,語氣恢複了之前的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如同山嶽般的威嚴:“嗯。登基大典在即,諸事繁雜,刻不容緩。卿既為宰輔,國之柱石……”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如電,再次掃過元載顫抖的脊背:“當與王維、杜黃裳等,精誠合作,共克時艱。”
    最後四個字,如同四把淬了劇毒的冰冷匕首,懸在了元載的心頭,鎖定了他的咽喉:“朕,隻看結果。”
    “隻看結果”!這是命令,是警告,更是最後的通牒和底線!
    任何內鬥、掣肘、延誤,都將被視為對他皇權的挑戰!
    “臣……遵旨!臣……告退!” 元載再次深深叩首,額頭緊貼地麵,冰涼的金磚刺激著他混亂的神經。
    他幾乎是手腳並用地、以一種近乎爬行的狼狽姿態,踉蹌著退出了那間象征著至高權力、此刻卻如同地獄深淵的禦書房。
    當他沉重的腳步終於踏出那道象征著生與死界限的紫檀木門檻時,後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徹底浸透,緊貼在身上,冰冷刺骨,讓他忍不住劇烈地打了個寒顫,牙齒都在咯咯作響。
    午後的天光昏暗,落在他慘白如紙、毫無血色的臉上,更顯出一種死灰般的頹敗。
    他終於徹徹底底地明白了。
    自己就像一隻在巨大蛛網上拚命掙紮、自以為在開拓疆土的飛蟲,一切的掙紮、一切的算計、一切的野心,都在那高高在上、冷眼旁觀的蜘蛛眼中清晰無比。
    陛下那雙看似平靜的眼眸,洞悉一切秋毫!自己的野心,自己的經營,陛下不是不知道,隻是……暫時懶得計較,或者說,一切還在陛下絕對掌控的棋局之中!
    權力,陛下可以慷慨地賜予象征性的高位與虛名,也可以毫不猶豫地收回最要害的實權,甚至隨時可以碾碎覬覦者!
    巨大的失落、羞辱和深入骨髓的恐懼之後,是一種近乎戰栗的、冰冷的清醒。
    他扶著冰冷的漢白玉廊柱,勉強站穩,抹了一把臉上混合著冷汗與不知何時流下的屈辱淚水的濕痕,眼神在短暫的渙散後,重新變得銳利而陰鷙,如同受傷後更加危險的毒蛇。
    “是我……太心急了……” 他無聲地喘息,心念電轉,“我與丁娘的事情本就引得陛下不悅,若非我在控製陳希烈、穩定長安、為陛下順利入主立下潑天大功……剛才那禦書房,恐怕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權柄之爭……以後,必須如履薄冰,慎之又慎!此次是被王維那‘總領’之位刺激得失了分寸,亂了方寸!” 悔恨如同毒蛇噬咬著他的心。
    然而,權欲之火並未熄滅,隻是被強行壓入了更深的冰層之下。
    “不過……這僅僅是個開始。” 他回頭,深深望了一眼那緊閉的、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線的禦書房大門,眼神複雜,恐懼深處,一種更隱秘、更長遠的謀劃開始如同毒藤般悄然滋生,“陛下,您要看結果?好!臣元載,定會讓這登基大典,成為您君臨天下、光照萬古的完美序章!至於將來……路還長著呢!”
    他踉蹌著走下台階,身影在昏沉的天光下顯得格外孤寂而危險。
    腦海中,杜黃裳那陰冷如蛇、若有所思的目光,嚴武手中緊握、象征著絕對武力的刀柄,王維案頭堆積如山、象征著繁瑣權力的卷宗,還有那個在風雨欲來中依舊隱隱傳出李白醉後狂歌與長嘯的清暉閣……這盤以帝國為棋盤、以眾生為棋子的棋局,遠未結束,甚至,才剛剛開始。
    烏雲更低了,一聲悶雷在太極宮上空滾滾而過,仿佛預示著即將到來的、更加猛烈的風暴。
    而風暴的中心,那場舉世矚目的登基大典,已進入最後的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