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2章 裴徽對王忠嗣最後的“通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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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府膳廳內。
    那巨大的關門聲,似乎也抽走了王忠嗣全身的力氣和那勃發的怒氣。
    他胸膛依舊劇烈起伏,但那股衝天的氣勢卻如同潮水般退去,隻剩下礁石般的疲憊和蒼涼。
    他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掌心上深嵌的、染血的碎瓷片,又看看腳下跪地哭泣、抖如篩糠、幾乎要昏厥過去的女兒。
    眼中那焚天的怒火漸漸熄滅,被一種深不見底的、蝕骨的疲憊和痛苦所取代。
    那痛苦,比掌心那刺骨的傷口更深,更沉,更痛徹心扉。
    那是理想破滅的灰燼,是忠誠被反複踐踏的傷痕,是至親被裹挾利用的無力。
    他頹然跌坐回那張堅硬的椅子上,高大的身軀仿佛瞬間佝僂、坍塌了下去,精氣神被徹底抽空,整個人在昏黃搖曳的燈光下,蒼老了何止十歲。
    燭火不安地跳動,在他布滿歲月溝壑和風霜痕跡的臉上投下深深淺淺、變幻不定的陰影,如同他此刻紛亂的心緒。
    元載那些誅心之言,尤其是關於“外人怎麽看”、“心存怨望”、“不識抬舉”、“連累子孫”的暗示,如同最陰毒的詛咒和精準的楔子,終於鑽破了他用十年田園生活辛苦築起的、看似堅固的心防。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榮辱,可以坦然麵對刀山火海,可以背負千古罵名。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但是女兒呢?
    韞秀……他最疼愛的女兒,從小在軍營裏長大,像一朵自由的小花,性子剛烈卻單純,如今卻被卷入這肮髒的權力漩渦,成為別人手中的棋子,她的驚恐和眼淚,像刀子一樣割著他的心。
    還有那兩個天真爛漫、不諳世事的外孫?
    平兒和安兒,他們稚嫩的肩膀,清澈的眼眸,如何承受得起可能因他而降臨的傾軋、構陷,甚至是……滅頂之災?
    他們本應有無憂無慮的童年。
    裴徽……那個掌控著生殺予奪大權、心思深沉如海的“恩主”,他對自己的容忍,究竟是真心敬重這身殘軀舊名,還是某種權宜之計?
    他的耐心真的無限嗎?
    今日元載夫婦的言行,是否本就是他的授意或默許?
    一次拒絕可以容忍,兩次、三次呢?當他的耐心耗盡,當“不識抬舉”真的變成“心存怨望”的罪證時……
    熊虎中、馮進軍……這些昔日的老部下,他們對自己的忠誠是發自肺腑的袍澤之情,還是迫於裴徽的壓力不得不為之?
    甚至……他們此刻的守護,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繩索,一種溫柔的監視?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桌上那盞搖曳不定、火苗微弱、仿佛隨時會被下一陣穿堂風吹滅的油燈。
    那跳動的、脆弱的光芒,第一次讓他感到,這方小小的、寧靜的菜園,並非他想象中的、堅不可摧的堡壘。
    無形的網,早已悄然張開。而自己那顆本以為枯寂如古井的心,也遠未能真正心如止水。
    那被強行壓抑在心底最深處、對鐵馬冰河生涯的本能眷戀,對烽煙四起、天下未定的深沉憂慮,如同深藏地底的熾熱岩漿,在元載點燃的引線下,開始劇烈地湧動、翻滾,猛烈地衝擊著他好不容易才築起的、名為“平靜”的堤壩。
    高仙芝在西域的跋扈,韓休琳在幽州的野心,楊國忠勾結異族的賣國行徑,吐蕃、回紇的虎視眈眈……一幅幅破碎的山河圖景不受控製地在腦海中翻騰。
    守土安民,幾乎是刻在他骨子裏的本能。
    前路茫茫,是繼續堅守這方寸安寧,哪怕明知這安寧可能脆弱如紙?
    還是為了至親骨肉那恐懼的眼淚和未知的威脅,為了心中那點尚未完全熄滅的星火,再次踏入那血與火交織、陰謀與背叛並存的修羅場?
    這個抉擇,比當年麵對千軍萬馬、身陷重圍時更加沉重,更加痛苦,更加……無可奈何。
    寂靜中,隻有王韞秀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如同受傷小獸的哀鳴,和油燈燃燒時發出的微弱“劈啪”聲交織在一起。
    桌上的血跡,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愈發刺眼、粘稠,像一塊永不愈合的傷疤,烙印在這個夜晚,也烙印在王忠嗣的心上。窗外的風聲,似乎也帶上了一絲嗚咽。
    牆角的陰影裏,似乎有極其輕微的、衣料摩擦聲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王忠嗣布滿血絲的眼角餘光,似乎捕捉到了一絲異常,但他疲憊的心神已無力深究,隻將那絲異樣歸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
    ……
    數日後,長安,黃昏。
    金烏西墜,潑灑下最後的輝煌,將天際的雲絮染成濃烈的赭石、橘金,又漸漸滲入沉鬱的紫紅,最終被深邃的靛藍吞噬。
    這壯麗的餘暉,非但沒有驅散城中的暮氣,反而為其鍍上了一層凝重而悲愴的底色。
    光線一寸寸從青石板街道上退潮,一股帶著濕氣的寒意便悄無聲息地攀附上來,鑽進行人的衣領,沁入骨髓。
    平日裏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東西坊道,此刻已顯冷清。
    偶爾有晚歸的商販挑著擔子匆匆走過,木屐敲擊石板的聲音在空曠中格外清脆,旋即又被無邊的寂靜吞沒。
    唯有幾隻歸巢的烏鴉,在王忠嗣府邸那高聳而沉默的院牆外盤旋,發出幾聲嘶啞、斷續的啼鳴,像鈍刀刮過生鏽的鐵皮,為這幅暮色畫卷添上最後一筆蕭瑟。
    “篤…篤篤…”
    那扇緊閉了多日的王府朱漆大門,再次被叩響。
    聲音不疾不徐,帶著一種磐石般的沉穩,穿透了厚重的門板,也穿透了門後倚著門框打盹的老仆昏昏欲睡的神經。
    瘸腿老兵一個激靈,渾濁的老眼猛地睜開,慌忙起身,心髒在胸腔裏擂鼓般狂跳。
    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側耳傾聽片刻,才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將眼睛湊近門縫。
    上一次,是那位笑容可掬卻眼神精亮如狐的姑爺元載,帶著令人不安的“問候”;
    再上一次,是宮中內侍趾高氣揚的傳旨……這一次,又會是誰?
    門縫外,暮色四合,將天地浸染成一幅水墨。
    隻立著三個人影,如同剪影般融入漸濃的夜色。
    為首一人,身量頎長挺拔,肩背寬闊如鬆,著一身玄色常服,質地精良卻無多餘紋飾,唯有袍角邊緣,用極細的暗金絲線繡著流動的雲紋,在昏暗中若有若無地閃爍,仿佛將流動的暗夜披在了身上。
    他負手而立,身姿如淵渟嶽峙,自有一股沉凝如山的氣度。
    他身後,兩名親衛如同鐵鑄的雕像,身披玄甲,甲葉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冰冷的幽光,腰佩的長刀刀鞘古樸,卻散發著無形的煞氣。
    麵罩遮住了他們的麵容,隻露出兩雙空洞、毫無感情波動的眼睛,視線平直地投向虛空,仿佛沒有生命的殺戮機器。
    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無聲的宣言:生人勿近,擅越者死!
    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從老仆的腳底板直衝頭頂,讓他幾乎窒息。
    這氣勢,這排場……他的牙齒不受控製地打起顫來:“殿…殿下?!”
    聲音幹澀嘶啞,帶著極度的驚惶。
    他手忙腳亂地去拉那沉重的門閂,沉重的木頭摩擦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免禮。”聲音傳來,低沉而清晰,如同上好的古琴撥動最低沉的弦,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撫平了老仆的慌亂。
    這聲音裏,既無刻意堆砌的帝王威嚴,也無居高臨下的盛氣淩人,反而有一種沉靜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門被拉開一道縫隙,裴徽擺了擺手,動作簡潔而有力,阻止了老仆欲要轉身通報的動作。
    他的目光,已如鷹隼般越過前庭那座刻畫著虎嘯山林的影壁,徑直投向王府深處那片被精心打理的、在暮色中仍透出盎然綠意的所在——那方玻璃溫房籠罩下的後院菜園。
    他步履沉穩,玄色袍袖拂過庭院中微涼的空氣,帶起一絲幾乎不可聞的風。
    兩名鐵衛如影隨形,步伐精準地踏在青石板上,輕得如同狸貓,卻每一步都帶著沉甸甸的壓力,讓躬身退到一旁的老仆隻覺背上似有千鈞重擔,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後院,玻璃溫房邊緣。
    暮色在這裏被溫房的玻璃過濾,顯得格外柔和而靜謐。
    溫房內,精心規劃的菜畦整齊劃一,新綠的菠菜、嫩黃的菜心、挺立的蔥蒜,還有幾株攀援的豆角苗,在濕潤的泥土上舒展著生命的活力,散發出混合著泥土腥甜和植物清香的獨特氣息,與溫房外漸濃的寒意形成鮮明對比。
    一株虯枝盤結、樹皮皸裂如龍鱗的老槐樹下,一張簡陋的、帶著歲月痕跡的石桌石凳旁,王忠嗣正就著天邊最後一絲微弱的光線,專注地處理著自己的右手。
    那隻手,寬厚、粗糙,指節粗大變形,掌心和虎口處布滿了厚厚的老繭,縱橫交錯的疤痕如同地圖上的溝壑,無聲訴說著數十載金戈鐵馬的崢嶸歲月。
    這是一雙握慣了刀槍劍戟、令旗帥印,曾指揮千軍萬馬令胡虜聞風喪膽的手。
    此刻,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橫貫他的右掌掌心!
    血跡雖已幹涸凝固成暗紅發硬的斑塊,但皮肉翻卷的猙獰模樣,依舊觸目驚心。
    傷口邊緣微微發白,顯然並未得到妥善處理。他動作緩慢而細致,帶著一種近乎苛刻的專注,用一條洗得發白、邊緣已經磨損起毛的棉布,一圈圈,極其緩慢地纏繞著傷口。
    每一次布條勒緊,他花白的鬢角都會幾不可察地抽動一下,深刻的皺紋如同刀刻斧鑿般在暮光中顯得更加清晰。
    他的側臉在昏暗的光線下勾勒出堅硬的線條,嘴唇緊抿成一條直線。
    他仿佛將自己所有的力氣、所有的思緒都傾注在這緩慢、甚至帶著自虐意味的包紮動作中,試圖用這單調的重複和清晰的痛楚,隔絕外界的一切紛擾——過去的背叛、現實的困局、未來的叵測。
    這方小小的菜園,這片親手侍弄的綠意,便是他為自己築起的最後堡壘,隔絕著那個他曾為之浴血奮戰、卻又將他無情拋棄的世界。
    腳步聲由遠及近,沉穩而清晰,踏碎了菜園的寧靜,也踏在了王忠嗣刻意封閉的心弦上。
    “嗒…嗒…嗒…”
    每一步都像踩在繃緊的鼓麵上。
    王忠嗣纏布的手指微微一頓,布條停在掌心上方。
    隨即,他又繼續著動作,隻是那速度,似乎比剛才更加凝滯,仿佛每一寸移動都需要耗費巨大的心力。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目光如古井寒潭,不起一絲波瀾,投向聲音的來源——那個出現在溫房入口、幾乎與暮色融為一體的玄色身影。
    裴徽在菜園入口停下腳步。他的視線首先精準地落在王忠嗣那隻纏了一半、血跡斑斑、因用力而指節發白的手上,瞳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縮,仿佛被那猙獰的傷口刺了一下。
    接著,他的目光才緩緩掃過那片在暮色中依然生機勃勃的菜畦——碧綠欲滴的菠菜葉在晚風中輕顫,嫩黃的菜心舒展著柔嫩的葉瓣,挺立的蔥蒜像一排排沉默的士兵。
    最後,那深邃的目光才落回王忠嗣那張飽經滄桑、如同風化石刻般寫滿疏離與沉鬱的臉上。
    老將緩緩站起身,動作因傷痛和久坐而略顯滯澀僵硬,但脊背卻依舊挺得筆直,如同一杆寧折不彎的長槍。
    他抱拳,行了一個標準的、無可挑剔的軍禮,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如同在宣讀一份無關緊要的公文:“不知殿下親臨,有失遠迎。”
    姿態不卑不亢,禮儀周全。
    然而,那道無形的、用歲月風霜和刻骨傷痛鑄就的冰牆,卻比王府的朱漆大門更加厚重,更加森嚴,無聲地橫亙在兩人之間。
    裴徽臉上沒有流露出一絲被怠慢的不悅,反而帶著一種沉靜的、近乎晚輩麵對師長般的誠懇。
    他沒有立刻回應這禮節性的軍禮,而是向前走了幾步,踏入菜畦的邊緣,離那溫房內的綠意更近了些。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些鮮活的作物,帶著一種近乎審視的專注。
    “王帥,”他終於開口,聲音平和舒緩,如同與相交多年的老友閑話家常,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手上的傷……可好些了?”
    他的視線再次關切地落在那隻傷手上,仿佛那才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
    “勞殿下掛心,”王忠嗣放下抱拳的手,聲音依舊平淡得像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瑣事,“皮外傷,不礙事。”
    他將纏好的布條末端利落地打了個死結,動作幹淨利落,帶著軍人特有的果決,仿佛剛剛處理的不是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掌,而是一件尋常的軍械甲胄。
    那幹脆的動作,更像是在斬斷某種牽連。
    “這園子打理得真好。”裴徽仿佛被這片隔絕了喧囂的綠意深深吸引,又走近了幾步,竟主動走進了溫房。
    溫房內溫暖濕潤的空氣帶著泥土和植物的芬芳撲麵而來。
    他俯下身,伸出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那是一隻握筆批閱奏章、也能揮劍斬斷乾坤的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輕柔,小心翼翼地撫過一片嫩綠欲滴、葉脈清晰的菠菜葉。
    指尖傳來的微涼和生命特有的柔韌感,似乎讓他有一瞬的失神,深邃的眼眸中掠過一絲複雜難明的東西。
    他直起身,目光投向溫房外,越過低矮的院牆,投向逐漸被濃重暮色和零星燈火吞噬的長安城天際線,聲音裏帶上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向往和深沉的疲憊:“自給自足,遠離朝堂紛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王帥,這真是一方難得的淨土。”
    他頓了頓,仿佛在咀嚼“淨土”二字的含義,語氣變得更加低沉,“本王……也曾向往過這樣的日子。粗茶淡飯,妻兒繞膝,看庭前花開花落,望天上雲卷雲舒。功名利祿,九五之尊,有時想來,不過浮雲蔽眼,不及這人間煙火,歲月靜好。”
    王忠嗣的眼神微微一動,那冰封的心湖深處,似乎被投入了一顆極小的石子,漾開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
    他沉默著,沒有接話,隻是靜靜地、更加專注地看著這位年輕儲君略顯孤寂的背影。
    遠處的長安城,萬家燈火已如星子般次第亮起,勾勒出繁華迷離的輪廓,仿佛一個巨大的、虛幻的夢。
    然而,在這片看似安寧祥和的燈火之下,王忠嗣比任何人都清楚,潛藏著多少暗流洶湧,多少即將噴發的火山!
    裴徽沒有回頭,他的聲音陡然變得低沉而銳利,如同深藏在鞘中的絕世名劍驟然出鞘,寒光四射,瞬間劃破了溫房內虛假的寧靜,也狠狠刺向王忠嗣刻意封閉、卻無時無刻不在滲血的記憶深處:
    “王帥,您看這萬家燈火,這歌舞升平的太平景象……”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沉痛的嘲諷,“可它們下麵,埋著多少天寶年間安史之亂時的累累白骨?!婦孺的啼哭,將士的哀嚎,城池的廢墟,千裏無人煙的焦土!您見過!您親身經曆過那地獄!”
    他猛地轉過身,目光如兩道凝聚了雷霆的閃電,穿透溫房朦朧的光線,直射王忠嗣的雙眼,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眸裏燃燒著刻骨的沉痛與破釜沉舟的決絕:
    “孤滅了安祿山父子,梟其首級懸於城門!可這大唐的根基,早已被蛀空了!蛀得千瘡百孔,搖搖欲墜!蛀空的,何止是國庫府兵?是人心!是法度!是這煌煌天朝的脊梁!”
    他每說一句,便向前逼近一步,氣勢節節攀升,那沉靜的“晚輩”姿態被一股沛然的、欲挽狂瀾於既倒的王者之氣所取代,整個溫房內的空氣都仿佛變得粘稠而充滿壓力:
    “藩鎮割據,已成尾大不掉之勢!節度使擁兵自重,父子相襲,儼然國中之國!門閥世家,盤根錯節,視朝廷律法如無物,隻知爭權奪利,兼並土地!皇權威儀,早已掃地!政令不出長安城者,十之八九!”
    裴徽的聲音如同重錘,狠狠砸在現實的鐵砧上,迸發出令人心膽俱裂的火花:
    “高仙芝在西域,手握數萬安西精銳,名為守邊禦敵,實則擁兵自固,截留賦稅,朝廷詔令幾成空文!”
    “幽州韓休琳,早已暗中與範陽盧氏和北邊胡人勾結,廣積糧草,私鑄兵甲,厲兵秣馬,隻待孤登基大典的鍾聲敲響,便扯旗自立,裂土稱王!”
    “蜀地李玢,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竟敢僭用儀仗,自封蜀帝,割據天府之國!”
    “永王李璘,盤踞江淮富庶膏腴之地,截斷漕運,招納亡命,其府邸規製逾製,其心可誅!”
    “還有淄青李正己……這些節度使,哪一個不是表麵臣服,口稱忠義,暗地裏招兵買馬,囤積糧草,磨刀霍霍?!他們都在等!等孤登基大典的鍾聲敲響!那就是他們群起而攻之、將這江山徹底撕碎、瓜分殆盡的號角!王帥!”
    裴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拷問,直指王忠嗣:
    “您戎馬半生,從隴右到河西,從朔方到河東,踏遍大唐疆土,洞察秋毫,您告訴孤,這天下,離真正的太平,還差多遠?!這煌煌大唐,還有幾分太宗、高宗時萬邦來朝的榮光?!這錦繡河山,還能經得起幾次這樣的折騰?!”
    裴徽的話語,字字千鈞,如同九天落雷,一下下狠狠砸在王忠嗣那看似堅固的心防堤壩之上。
    每一個名字,每一處危機,都精準地戳中了他強行壓入心底、卻無時無刻不在刺痛他的天下圖景!
    他仿佛又看到了烽火連天的戰場,屍橫遍野,殘陽如血;
    聽到了百姓流離失所的哀嚎,易子而食的慘劇;
    感受到了那根支撐帝國、卻已被貪婪、野心和離心力蛀蝕得腐朽不堪的巨柱,正發出令人牙酸的、瀕臨崩潰的斷裂聲!
    他的呼吸,不自覺地變得粗重急促起來,那隻受傷的手,在袖中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掌心被布條勒緊的傷口傳來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中的翻江倒海。
    “本王知道王帥的心結所在。”裴徽的氣勢稍稍收斂,但目光卻更加灼熱滾燙,如同熔化的鐵水,緊緊鎖住王忠嗣的雙眼,仿佛要穿透那層用歲月和傷痛鑄就的冰封偽裝,直達靈魂最深處,“李隆基……您的義父,他賜死了您。‘莫須有’三字,斷送了一位擎天之柱!”
    “帝王心術,孤身在其位,或可揣度一二其猜忌與權衡,但本王無法,也無意替他辯解分毫!他的昏聵與涼薄,對您的辜負,是鐵一般的事實!”
    他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仿佛吸盡了長安城上空的寒意,語氣變得無比誠摯,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但本王救您,絕不僅僅是為了得到一位能征善戰的統帥來鎮壓四方!本王敬您!” 這三個字,他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敬您為國為民,一片赤誠丹心!無論順逆,此心從未更改!”
    “敬您治軍嚴明,令行禁止,號令如山!‘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令胡虜聞風喪膽,望見‘王’字帥旗即肝膽俱裂!”
    “敬您愛兵如子,同甘共苦!士卒傷,親為敷藥;士卒亡,撫恤其家!隴右風雪夜,您解裘衣覆於凍僵小卒之身!朔方缺糧時,您與將士同食麩糠!故三軍將士皆願效死,甘為前驅!”
    “敬您威震吐蕃、契丹、奚、突厥!拓地千裏,護佑邊疆黎庶安寧!您在任之時,九邊烽燧不舉,商旅通行無礙!邊民得享太平,皆頌王帥之名!”
    “這些,是不容抹殺的事實!是銘刻在邊關將士和萬千黎庶心中的豐碑!是流淌在大唐山河血脈裏的忠魂!”
    裴徽再次向前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已不足三尺。
    溫房內溫暖的空氣似乎也變得灼熱起來。
    他凝視著王忠嗣眼中那被這番話語猛烈衝擊、強行壓抑卻如岩漿般劇烈翻騰的情緒——那裏麵有痛楚,有屈辱,更有被喚醒的、幾乎要破土而出的熾熱!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在天地間刻下誓言:您的封號——‘忠武’!忠的是什麽?武的又是什麽?!”
    “忠的,是這片生養我們的神州大地!是這土地上千千萬萬渴望太平的黎民百姓!是這煌煌大唐的社稷氣運!是‘犯我強唐者,雖遠必誅’的錚錚誓言!而非某一人之恩怨私情!王帥,您心中的忠義,從未死去!它隻是被寒冰凍住了!”
    他猛地張開雙臂,寬大的玄色袍袖在昏黃的光線下展開,仿佛要將這破碎的山河、這飄搖的社稷、這億萬蒼生的命運一同擁入懷中,帶著一種開天辟地、再造乾坤的決絕與悲壯:
    “本王欲登臨九五,絕非貪戀那至高無上的權柄!孤要做的,是徹底終結這亂世的根源!廢黜節度使世襲之權,收歸中央!抑製門閥世家之禍,唯才是舉!”
    “重振朝廷威權,政令通達四海!恢複府兵強幹弱枝之製,使兵權不再為禍亂之源!”
    “本王要再造一個吏治清明如鏡、軍力強盛如虎、百姓安居樂業、四夷俯首稱臣的大唐!一個不再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跋扈藩鎮!一個永絕‘漁陽鼙鼓動地來’的慘禍!王帥!”
    裴徽的聲音陡然拔高到極致,帶著雷霆萬鈞之力,如同九天驚雷,直劈王忠嗣的靈魂深處,發出最後的、也是最震撼的拷問:
    “您半生戎馬,血染征袍!從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用無數兄弟袍澤的性命,換來了短暫的安寧!難道就甘心在這方寸之間的菜園裏,看著您曾經用生命守護的這一切,在藩鎮割據的烽煙中再次分崩離析?!”
    “看著這錦繡河山,再次被野心家的鐵蹄蹂躪踐踏?!看著天下蒼生,重陷水深火熱、易子而食的地獄深淵?!您心中的那把火——那把為家國、為黎民、為大唐軍魂而燃燒的火,真的……熄滅了嗎?!”
    “轟隆!”
    王忠嗣感覺自己的心髒仿佛被這最後一句蘊含了千鈞之力和滔天血火的重錘狠狠擊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