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4章 內閣機製之五位宰相
字數:14375 加入書籤
裴徽端坐於那象征無上權柄的龍椅之上。
椅背鑲嵌的冰冷玄玉,初時如萬年寒冰般刺骨,此刻卻已染上了一絲屬於他的、微弱的體溫,仿佛權力本身也在適應著這位新主人。
他挺直腰背,那沉重的十二旒白玉冕冠壓在他的額際,每一串晶瑩的玉珠都隨著他細微的呼吸輕輕晃動,折射出殿內煌煌燭火的光芒,也在他眼前投下搖曳的光影簾幕。
他深吸一口氣,那空氣中彌漫著昂貴的龍涎香與無數朝臣身上熏香混合的氣息,卻無法完全壓下腦海中翻騰的碎片:那詭異舞姿的殘影,長袖拂過時殘留的、若有似無的甜膩異香,還有此刻身下這把龍椅所帶來的、幾乎要將他壓垮的重量。
更深處,是如退潮般席卷而來的孤寂感,冰冷而空曠。
他強行將這些雜念壓下,如同馴服一匹不羈的烈馬。
他緩緩開口,聲音並未刻意拔高,卻奇異地凝聚著一種穿透金石的力量,清晰地通過丹陛下侍立的那十名經過嚴格訓練、氣息悠長的傳聲太監,送達殿外承天廣場的每一個角落:
“眾位愛卿……平身。”
“謝——陛下——聖——恩——!”
回應如同海嘯般湧來,成千上萬人的聲音經過無數次演練,整齊劃一,聲浪匯聚成一股無形的洪流,撞擊著太極殿高聳的穹頂,震得窗欞嗡嗡作響,連地麵都仿佛在微微顫動。
這震耳欲聾的呼喊,是皇權最直接的昭示,是對新王朝最直白的臣服,也是此刻萬眾一心的象征。
然而,在這整齊的表象下,又有多少顆心是真正熾熱?多少雙低垂的眼皮下,藏著複雜的算計?
裴徽的目光,透過眼前微微晃動的白玉珠簾,緩緩地掃視下方。
那目光帶著新生的審視,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首先掠過丹陛之下重新站立的文武百官。
元載,身披紫袍,低眉順目,姿態恭謹到了極致,仿佛要將自己融入地磚的縫隙裏。
再往後,是身著戎裝的嚴武、郭千裏、張巡、魏建東、郭襄陽等將領,他們挺立如鬆,甲胄在光線下反射著冷硬的寒光。
從洛陽風塵仆仆趕回的馮進軍、郭子儀、熊虎中等人,臉上還帶著征塵,卻難掩激動。
文官隊列中,顏真卿眉頭緊鎖,憂國憂民之色溢於言表;
王維神情莊重,但眼底深處藏著一絲詩人的感傷;
而侍立在側的李白,今日特意換上了莊重的緋色朝服,努力維持著臣子的儀態,但那飄然出塵的氣質與這肅殺場麵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裴徽的目光並未在任何人身上過多停留,最終穿透洞開的巨大殿門,投向廣場上那如黑色叢林般聳立、密密麻麻延伸到視線盡頭的甲士與官員身影。
就在他目光投去的瞬間——
一股無形的、龐大到令人靈魂戰栗的威壓,仿佛實質的重力場,以他為中心轟然擴散開來!
那不是刻意釋放的殺氣,卻比殺氣更令人窒息;
不是純粹的力量碾壓,卻比力量更讓人無法抗拒。
那是“天命所歸”的煌煌帝威!
是“開基定鼎”的無上意誌!
它如同潮水般瞬間淹沒了整個太極殿,漫過承天廣場的每一寸土地,甚至籠罩了這座象征著新生的夏州皇城!
殿內空氣仿佛瞬間凝固、沉重了百倍。
燭火的光線似乎也黯淡了幾分,在沉重的氣氛中艱難搖曳。
所有接觸到那冕旒後目光的人,無論是丹陛下的高官,還是殿門口侍立的侍衛,都不由自主地感到呼吸一窒!
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無形的大手狠狠攥緊,膝蓋發軟,一股強烈的、源自生命本能的衝動讓他們隻想再次匍匐下去,將額頭緊緊貼在那冰冷的地麵上。
恐懼?敬畏?臣服?複雜的情緒在每個人心中翻湧。
殿外廣場,那無形的帝威如同實質的寒風掃過,原本肅立的軍陣瞬間出現一陣難以察覺的騷動。
前排的士兵幾乎本能地身體前傾,後排的官員更是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
喧囂徹底消失,隻剩下死一般的寂靜,連旌旗仿佛都停止了飄動。
所有人都感到自己如同螻蟻,仰望蒼穹。
元載跪伏最前, 額頭緊貼著冰冷的金磚,那涼意仿佛能凍僵他的思緒。
裴徽的目光掃過他時,他感到那視線如同兩道冰冷的探針,似乎要穿透他的顱骨,直達心底最深處的盤算。
他心中劇震,掀起滔天巨浪:“如此平靜……平靜得可怕!這絕非新帝登基的誌得意滿,倒像是……一頭早已鎖定獵物的猛虎,正慵懶地俯視著爪下的羔羊,隻待時機收網!”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讓他幾乎控製不住身體的顫抖。他極力收斂心神,將臉埋得更低,唯恐泄露一絲一毫的異樣。
嚴武、郭千裏、張巡、魏建東、郭襄陽等武將,此刻按在地上的雙手也不自覺地攥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裴徽的目光掃過他們時,他們仿佛瞬間被無形的猛獸鎖定,渾身肌肉本能地繃緊如鐵!
一種源於無數次生死搏殺磨礪出的直覺在瘋狂報警——那是麵對更高層次、更絕對力量的敬畏!
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仿佛一絲多餘的氣息都會引來雷霆之怒。
郭襄陽更是感到一股熱血與忠誠在胸中激蕩,幾乎要衝破喉嚨。
顏真卿眉頭鎖得更緊,憂心忡忡。
他感受到的帝威,並非針對個人的威壓,而是一種沉甸甸的、關乎天下蒼生福祉的巨大責任。
這目光仿佛在無聲地詰問:你,可願為這新朝、為這黎民,竭盡忠誠?他感到肩上的擔子重逾千鈞。
王維麵色微微發白,他比常人更敏感於這種宏大磅礴的精神力量。
在這目光下,他感到自身的渺小與對絕對皇權的敬畏交織在一起,產生一種近乎眩暈的衝擊感。
他強迫自己站穩,目光落在手中的玉笏上,尋找一絲支撐。
李太白微微抬起眼簾,試圖捕捉那珠簾後眼神的深意,是睥睨天下的帝王?
還是那個曾在月下與他舉杯邀月、縱論古今、意氣風發的“裴帥”?
這身份的鴻溝讓他心中五味雜陳,下意識地微微垂首,避開了那審視的目光,袖中的手指無意識地撚動著腰間玉佩的流蘇。
珠簾輕晃,光影流轉。
裴徽的麵容在珠玉的掩映下,愈發顯得神秘莫測,威嚴如神隻臨凡。
他知道,就在這一刻,裴徽這個名字,連同過往的一切,都被徹底封存於曆史。
他是天子,是“天授”皇帝,是這萬裏河山唯一的主宰。
腳下猩紅如血、蔓延至殿外的地毯,頭頂這沉甸甸的冠冕,身下這冰冷的龍椅,連同殿內殿外這山呼海嘯般的餘韻,共同鑄就了一個名為“天授”的新紀元。
新帝登基,萬象更新。
……
……
“吉時已至——祭天!”內侍總管袁思藝尖細卻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如同裂帛般劃破了廣場上那因帝威而凝固的寂靜。
祭壇之上,早已準備好的巨大柴堆被瞬間點燃。
熊熊烈火衝天而起,橘紅色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黎明微明的天空,發出劈啪的爆響,驅散了清晨的最後一絲寒意。
太宰身著莊重的祭服,神情肅穆得如同石刻。他親自指揮著,將早已處理好的、象征最高規格的“太牢”牛、羊、豬)犧牲,緩緩投入那吞吐烈焰的火口。
滾燙的油脂滴落在燒紅的木炭上,“滋啦——滋啦——”爆響不絕於耳,濃鬱的、帶著原始生命氣息的烤肉香氣伴隨著青煙升騰而起,彌漫開來。
這香氣本應是祭獻的虔誠,卻隱隱勾起人心底對血腥的原始記憶。
緊接著,整塊整塊色澤深褐、油潤光亮的頂級檀香木,被壯漢們合力投入火堆。
刹那間,一股濃鬱得幾乎化不開的沉靜檀香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整個廣場!
這神聖的香氣帶著一種奇異的淨化力量,霸道地壓製、甚至覆蓋了之前的犧牲之味,強行將氛圍拉回莊嚴神聖的軌道。
無數人貪婪地呼吸著,仿佛這香氣真能洗滌靈魂的塵埃。
太常寺卿手捧古老的玉版祭文,立於祭壇一側,開始高聲吟誦。
那聲音抑揚頓挫,帶著一種奇特的、仿佛來自遠古的韻律,穿透繚繞翻騰的青煙,回蕩在天地之間:
“皇皇上天,照臨下土。集地之靈,降甘風雨。各得其所,庶物群生……”
裴徽在禮官的引導下,一絲不苟地行著最隆重的三跪九叩大禮。
每一次跪拜,額頭觸及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麵,那涼意都讓他心頭微微一凜,如同警鍾敲響。
他並非虔誠的信徒,對虛無縹緲的神隻並無多少敬畏。
但此刻,身處這宏大儀式的核心,感受著腳下大地傳來的深沉脈動,仰望那被火焰映照、仿佛觸手可及的浩瀚蒼穹,一種對“天命”的敬畏,以及對自身所肩負的、億萬黎民生死的沉重責任感,無可避免地充盈了他的胸臆。
他閉上眼,在心中默念:“願此青煙上達天聽,佑我新朝,蕩滌前朝汙穢,再造朗朗乾坤,予萬民以太平。”
縷縷青煙扶搖直上,在微明的天際匯聚、盤旋,仿佛一條條通向九霄雲外的天梯,帶著人間帝王的祈願與承諾,直指渺渺蒼穹。
廣場上鴉雀無聲,數十萬軍民屏息凝神。
隻有火焰燃燒的劈啪聲、犧牲油脂的爆裂聲和太常寺卿那古老悠遠的吟唱在天地間回蕩。
無數道目光,充滿了敬畏、期待,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迷茫與對未知未來的恐懼,都聚焦在那不斷升騰的青煙之上,仿佛要從中窺見天意的征兆。
祭天禮畢,丹陛之上的氣氛陡然一變!
那彌漫的神聖感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金戈鐵馬的肅殺之氣,仿佛無形的刀劍已然出鞘。
兼任禮部尚書的王維,這位以詩畫名動天下的文壇領袖,此刻身著嶄新筆挺的紫色官袍,腰束金帶,神情莊重得近乎冷峻,再無半分往日的飄逸灑脫。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殘留的檀香氣息似乎給了他某種支撐的力量。
他從內侍總管袁思藝手中,無比鄭重地接過那份象征著新朝法統、宣告天命所歸的明黃卷軸。
卷軸用最上等的江南貢絹精製而成,觸手溫潤柔滑,邊緣以金線繡著五爪飛龍的暗紋,在陽光下流淌著內斂的華光。
然而,王維卻感覺手中之物重逾千斤,承載著血火與未來的重量。
他展開卷軸,那明黃的絹帛在晨光下熠熠生輝。
他清了清嗓子,胸腔共鳴,洪亮而極具穿透力的聲音瞬間爆發,如同黃鍾大呂,清晰地蓋過廣場上的一切雜音,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直擊心靈:
“維天授元年,歲次乙未,正月甲子朔,越祭日丁卯,皇帝臣裴徽,敢用玄牡,昭告於皇皇後帝……”
詔書的開篇,是遵循古製的謙辭與格式,宣告新朝紀元。
但很快,王維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積蓄已久的雷霆驟然炸響,字字如刀,句句帶血,直指前朝罪愆:
“……痛陳李隆基晚年昏聵,沉湎聲色犬馬,閉塞聖聽!致使朝堂之上,奸佞當道!李林甫口蜜腹劍,蔽塞賢路,構陷忠良!楊國忠蠹國殃民,貪瀆無度,敗壞綱紀!地方藩鎮,尾大不掉!安祿山、史思明之輩,豺狼成性,包藏禍心!……”
每一個被點到的名字,都像是一記裹挾著血淚的重錘,狠狠砸在廣場上那些經曆過開元天寶、安史之亂的老臣心頭。
不少官員身體難以抑製地微微顫抖,或羞愧得深深低下頭顱,幾乎要將臉埋進胸膛;或想起當年慘狀,麵露切齒的憤慨與悲愴。
王維的聲音飽含著國破家亡的悲憤,繼續以如椽巨筆描繪那場浩劫的慘烈:
“……烽火連天,山河破碎!生靈塗炭,十室九空!洛陽繁華,盡付焦土!長安帝闕,屢遭兵燹!宗廟蒙塵,神器幾覆!千裏無雞鳴,白骨露於野!此皆前朝失道,君昏臣奸,構禍滔天,致令神州板蕩,社稷傾頹之彌天大罪也!……”
廣場上,壓抑的啜泣聲再也無法遏製,從不同角落隱隱傳來,那是劫後餘生者對那段地獄歲月的痛苦回響。
裴徽端坐於龍椅之上,冕旒微動,深邃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珠簾與廣場上的人群,看到了鐵馬冰河、浴血奮戰的景象。
這些文字他早已看過,但此刻經由王維那飽含血淚、極具感染力的聲音念出,配合著廣場上彌漫的肅殺與悲愴氣氛,那屍山血海、城破家亡的景象仿佛就在眼前重現,無比清晰。
他放在龍椅鎏金扶手雕刻著猙獰的龍首)上的手,不自覺地微微用力,指節因用力而有些發白,青筋隱現。
這江山,是他與無數將士用血肉之軀,從廢墟與絕望中一寸寸奪回來的!
“……幸賴昊天明鑒,眷顧蒼生!降生英主!裴徽陛下,承天景命,應運而生!秉忠貞之誌,守謙退之節!然目睹蒼生倒懸於水火,社稷危殆於累卵,遂順天應人,奮起神武!提三尺劍,掃蕩群凶!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拯黎庶於塗炭,複宗廟之威儀!……”
頌揚的部分開始了。
王維的語調轉為激昂慷慨,如同戰鼓擂響,每一個字都充滿了排山倒海般的力量感。
郭襄陽、郭千裏等跟隨裴徽出生入死的武將聽著對主上功績的讚頌,胸膛劇烈起伏,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忠誠與無上的自豪,仿佛那些浴血奮戰的榮耀時光就在昨日。
李太白站在文官隊伍中,神色異常複雜。
他欣賞裴徽掃平戰亂、再造山河的雄才偉略,內心深處也感激這位新帝不拘一格,賞識他的才華,給了他一個位置。
但此刻,聽著王維口中那近乎神化的頌詞——“承天景命”、“應運而生”、“奮起神武”……看著那高踞於九重丹陛之上、麵目模糊在十二旒白玉珠簾之後、周身散發著煌煌帝威的身影,一種強烈的、無法跨越的疏離感油然而生。
那個曾與他月下對酌、擊節高歌、縱論古今興廢、甚至帶著幾分江湖豪氣的“裴帥”,似乎真的被這身龍袍、這座金殿徹底吞噬了。
他下意識地微微側過臉,垂下了那雙曾傲視王侯、此刻卻顯得有些黯淡的星眸,避開了禦座的方向,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
心中五味雜陳:是敬畏?是感激?還是對那份逝去的、純粹知己之情的深深失落與悵惘?這金碧輝煌的朝堂,終究不是屬於謫仙人的江湖。
“……今賴陛下神威,掃清寰宇,廓定八荒!天命所歸,人心所向!謹告祭天地神隻,即皇帝位,定有天下之號曰‘天授’!建元‘天授’,昭昭天命,授此神器,亦期授民以安邦定國之道,革故鼎新,與天下萬民更始!……”
“天授”二字被王維念得格外鏗鏘有力,如同金石交擊,象征著新王朝的正式開篇,也宣告著舊時代的徹底終結。
緊接著,詔書達到了最高潮,也是最鋒芒畢露、殺伐之氣四溢的部分:
“……滌蕩汙穢,廓清寰宇!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為新土!……”
“皆為新土!”這四字如同九天驚雷,挾帶著無匹的威勢在廣場上空炸響!
王維的聲音陡然變得如同金戈撞擊,鐵馬奔騰,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征服意誌!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宮闕,越過了千山萬水,淩厲地刺向帝國的西南方向!
那個方向,劍南道節度使的位置還空懸著,楊國忠雖死,但其殘餘勢力、逃亡的永王李璘李玢)、以及擁兵自重的鮮於仲通等人的名字,如同陰影般在每一個知情者的心頭閃過。
這已不是含蓄的暗示,而是赤裸裸的戰爭宣言!是新帝對尚未完全臣服之地的最後通牒!
郭襄陽、熊虎中等將領精神大振,呼吸瞬間粗重起來,眼中燃起熊熊戰意,仿佛已經聽到了戰鼓的召喚。
嚴武、張巡等宿將則神色凝重,深知這四字背後意味著又將是一場場艱苦卓絕的征伐。
許多文官心頭一緊,臉色微變,他們嗅到了濃烈的硝煙味,知道這來之不易的短暫和平,恐怕很快就要被新的戰火打破。
“……掃清六合,席卷八荒!四海鹹寧,萬邦來朝!……”
王維的聲音在最後一個“朝”字上拖長了音調,帶著一種悠遠的回響和不容置疑的展望,然後戛然而止,留下無盡的餘韻在空氣中震蕩。
他緩緩合上那份承載著血火與未來的卷軸,額角已滲出細密的汗珠,後背的紫袍也隱隱被汗水浸透。
這耗費巨大心力、承載著千鈞重擔的宣讀,即使對他這位才華橫溢的文豪而言,也是一次精神與體力的巨大消耗。
廣場上陷入了短暫的、絕對的寂靜。仿佛那雷霆萬鈞的宣言仍在天地間回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心神搖曳。
隨即,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終於爆發——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衝天而起!
聲浪滾滾,如同驚濤拍岸,一浪高過一浪,匯聚成席卷天地的洪流,似乎要將承天門的琉璃瓦都震落下來!
士兵們激動地以刀槍頓地,發出整齊的金鐵轟鳴;官員們深深躬下身去,表達著最崇高的敬意。
整個承天廣場變成了沸騰的忠誠之海。
裴徽端坐於龍椅之上,身形紋絲不動,如同風暴中心的礁石。
王維那篇華美絕倫、氣勢磅礴又殺氣騰騰的登基詔書,字字珠璣,響徹雲霄。
然而,裴徽這位馬上得天下的開國之君,聽著那些繁複的典故、華麗的辭藻、精心雕琢的排比,內心卻泛起一絲無奈的苦笑,暗自思忖:“這王摩詰,文章寫得是真好,念得也帶勁,聲若洪鍾,氣勢十足……可朕聽起來,還是不如郭千裏站在沙盤前,用他那粗嗓門匯報軍情來得明白痛快。”
“那些‘口蜜腹劍’、‘蠹國殃民’、‘包藏禍心’……嗯,說的是誰朕倒是知道。可這‘承天景命’、‘秉忠貞之誌’、‘授民以安邦定國之道’……聽著是威風,可落到實處,終究是兵要練,糧要足,民要安,逆賊要剿!”
他深知,這錦繡文章是給天下人看的,是法統的象征,但他骨子裏,更習慣的是軍帳中的直白與效率。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丹陛之下那些熟悉的麵孔,試圖尋找一絲舊日的痕跡。
郭襄陽是裴徽最早跟著裴徽的心腹,這一位甚至曾經是漂亮娘親的無敵舔狗,如今忠誠依舊熾熱如火,但那眼神深處,已清晰地刻下了一道名為“君臣”的界限。
不再是並肩作戰的兄弟,而是仰望天威的臣子。
王維、元載等人恭敬中帶著謹慎,謹慎中透著疏離。
他們看到的是皇帝,不再是裴帥。
特別是李太白,那複雜難言的眼神和微微回避的姿態,更是將這份距離感放大到了極致。
那份曾經月下對飲的灑脫與不羈,已被朝服的莊重與禦座的威嚴徹底阻隔。
一種深沉的、刺骨的孤獨感,在這震耳欲聾、幾乎要掀翻屋頂的狂熱歡呼聲中,反而更加尖銳地刺中了他。
帝王之路,注定孤寒。
他隻能在心底默默希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柔軟:“小仙、九娘……但願你們,在這深宮之外,還能記得從前那個裴徽。”
這龍椅是天下至尊之位,亦是隔絕七情六欲的冰冷孤峰。
新朝的大幕,在這激昂與孤寂交織的複雜樂章中,已然拉開。
短暫的群臣朝賀聲浪如潮水般退去,偌大的承天門廣場上,隻剩下旌旗獵獵和十萬餘眾刻意壓抑的呼吸聲。
空氣中彌漫著香燭、新漆、以及冬日陽光曬在冰冷金磚上的獨特氣味。
袁思藝,這位新帝登基後地位愈發顯赫的大太監,此刻整了整紫袍玉帶,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曆史性的空氣都吸入肺腑。
他趨步上前,每一步都踏得沉穩而恭敬,在距離禦座九步之遙處停下,向著那高高在上的身影——天授皇帝裴徽,深深一躬,額頭幾乎要觸到冰冷的金階。
他的姿態謙卑到了塵埃裏,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禦座之上,裴徽身著玄黑袞服,十二章紋在初升的朝陽下閃爍著威嚴的金光。
沉重的十二旒冕冠垂下的玉串,在他眼前形成一道若隱若現的珠簾,也巧妙地掩去了他眼底深處的一絲疲憊。
昨夜,為了敲定這份即將宣讀的聖旨,他與心腹重臣們徹夜未眠,爭論、妥協、最終達成共識的每一個瞬間,此刻都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他看到袁思藝的動作,隻是幾不可察地抬了下右手食指,指尖在空中劃過一道極其短暫的弧線,沒有任何言語。
這個細微的動作,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隻在袁思藝心中激起漣漪。
這抬指一瞬,勝過千言萬語。
袁思藝,果然是最懂朕心的人。
這滿朝文武,十萬軍民,又有幾人能懂這禦座之重?
昨夜燭火下,顏卿的剛直、王維的圓融、元載的閃爍、王忠嗣的沉穩、羅曉寧的果決……還有那方玉璽,“受命於天,既壽永昌”,指尖觸及的溫潤與印泥的沉甸,是權力,更是枷鎖。
這新朝的第一縷陽光,便已灼人。
袁思藝心領神會,那微抬的手指是“宣”的旨意。
他利落地轉身,動作帶著一種宮廷特有的韻律感。
從身後小太監高舉的紫檀木托盤上,他取過另一卷同樣明黃、但圖案迥異的聖旨——與之前那份威嚴的龍紋不同,這份聖旨上精繡著翱翔的瑞鶴與翻湧的祥雲,象征著恩典與新生。
他雙手將其高高擎起,在陽光下展開,明黃的綢緞反射出柔和的光暈。
“詔曰——”袁思藝那標誌性的尖細嗓音再次響起,穿透了廣場的寂靜,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寬仁與莊重,回蕩在承天門前。
這份聖旨的內容,裴徽早已爛熟於心。
從最初的腹稿,到與顏真卿、王維、元載、王忠嗣、羅曉寧等重臣在紫宸殿的激烈爭論,再到昨夜燭火搖曳下的最後定稿,每一個字都凝聚了心血、智慧與權力的博弈。
尤其是最後,當他的手指穩穩按下那方新鮮出爐的、用整塊和田美玉雕琢的傳國玉璽時,指尖傳來的溫潤觸感、朱砂印泥沉甸甸的份量,以及燈光下“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古樸篆字閃耀的微光,都讓他靈魂深處為之震顫——一個屬於裴徽、屬於“天授”的時代,隨著這方印璽的落下,確鑿無疑地降臨了。
聖旨的內容冗長而具體,是新帝登基的恩典與帝國新製的基石:
第一部分:大赦天下。
袁思藝的聲音帶著悲憫:“……上體天心,下恤民瘼……除十惡不赦之罪謀反、謀大逆、謀叛、惡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義、內亂)外,餘罪皆減等論處……囚徒感泣,囹圄為之一空……”
這消息如同寒冬後的第一縷春風,瞬間撫慰了無數顆絕望的心。
在廣場邊緣專門劃出的區域,一些身著粗布、麵容憔悴的囚徒家屬中,先是死一般的寂靜,隨即爆發出壓抑的、難以置信的抽泣聲,很快匯成一片低低的嗚咽。
一位白發老嫗踉蹌著跪倒在地,雙手合十,對著禦座方向連連叩首,幹裂的嘴唇無聲翕動,渾濁的淚水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
幾個年輕的婦人緊緊抱在一起,肩膀劇烈地聳動,喜極而泣。這發自肺腑的悲喜,與廣場中央的肅穆形成奇特的交響。
第二部分:蠲免恩典
袁思藝的語調轉為溫和:“……新元肇啟,與民休息……特旨:天下賦稅,蠲免三成,為期一載……徭役減半……務使耕者有其田,織者得溫飽……”
這是最實在的惠民之舉。在更外圍的百姓觀禮區,短暫的驚愕後,爆發出由衷的、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聲浪滾滾,直衝雲霄,震得廣場兩側銅鶴香爐中的香煙都為之搖曳。
許多麵黃肌瘦的農夫激動得漲紅了臉,粗糙的大手用力拍打著同伴的肩膀;織工打扮的婦人則悄悄抹去眼角的淚水,低聲念叨著“活路來了,活路真的來了”。
這歡呼是發自內心的擁戴,比任何朝賀的萬歲聲都更顯真實。
第三部分:定鼎新製
袁思藝的聲音陡然拔高,變得清晰、有力,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如同重錘敲擊在每一位官員的心上。
這是滿朝文武屏息凝神、翹首以盼的核心,空氣仿佛凝固了:
“中樞改製,設內閣,為天子輔弼,總領國政……定員五至九,茲首開五席:嚴莊、顏真卿、王維、元載、羅曉寧……杜黃裳為秘書監,掌內閣機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