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5章 天授王朝的第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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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點名的五人依序沉穩出列,在禦階下肅然躬身領旨。
嚴莊,麵色沉穩如古井,花白的胡須紋絲不動,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窩中,精光一閃而逝,快得讓人難以捕捉。
他微微頷首,姿態恭謹,心中卻已開始盤算內閣首輔的權柄與製衡之道。
顏真卿,腰杆挺得筆直,如同他筆下的正楷,方正剛毅。
他抱拳領旨,動作一絲不苟,正氣凜然的目光掃過同僚,帶著審視,也帶著“以天下為己任”的沉重。
他心中默念:國事艱難,正需砥礪前行。
王維,動作優雅從容,如同在山水畫中漫步。
他躬身行禮的姿態帶著詩人特有的韻律感,麵上無悲無喜,隻有一片沉靜的湖水。
然而湖麵之下,是審時度勢的敏銳。他深知這位置既是榮耀,也是漩渦。
元載,頭顱低垂,姿態謙卑得近乎諂媚。
他深深一揖,口中低聲道:“臣惶恐,定當鞠躬盡瘁。”
然而在他低垂的眼簾下,熾熱的野心如同地火般翻騰,幾乎要噴薄而出。
內閣之位,是他夢寐以求的跳板。
羅曉寧,動作幹脆利落,抱拳有力。他抬起頭,目光銳利如鷹隼,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朗聲道:“臣領旨!”
那份特有的幹練與對新職的躍躍欲試顯露無疑。
他想的很簡單:陛下指哪打哪。
杜黃裳,在內閣成員身後一步處恭敬侍立,年輕的麵龐上帶著與其年齡不符的沉穩。
他微微低頭,眼神卻快速掃過前方五人的背影,默默記下他們的姿態與反應。
秘書監,天子近臣,機要之地,他深知其中份量。
一種全新的權力核心,就此奠定,無形的張力在五位閣臣之間悄然滋生。
“……分設七部:農部掌種植、畜牧、水產、農墾)、吏部掌文官銓選、考課、封勳)、戶部掌疆土、戶籍、賦稅、俸餉、錢糧、庫藏、工商)、禮部掌典禮、科舉、外交、鑄印)、兵部掌士兵征召、兵籍、武官除授、郵驛)、工部掌土木、水利、器械製造、礦冶、紡織、度量衡)、刑部掌律令、刑獄、複核)……”
每報出一個部的名稱和職責,都引起相關官員隊伍中的一陣騷動和壓抑的低語。
尤其是將“農部”置於七部之首,更是前所未有,打破了千百年來“吏部為天官之首”的傳統。
許多老成持重的官員交換著驚疑不定的眼神,而一些出身寒微或關注實務的官員則麵露激動之色。
這無疑宣告了新君對“民以食為天”的極度重視,一個重農務實的新時代信號。
農部尚書由羅曉寧兼任、吏部王維兼、戶部劉晏、禮部元載兼、兵部嚴武、工部羅曉寧兼
羅曉寧身兼農、工兩部及內閣,權柄極重,引人側目。
刑部顏真卿兼尚書等任命也隨之宣布。
當念到“戶部劉晏”時,一位身材不高二十多歲年輕官員疾步出列,正是以理財能臣著稱的劉晏。
他目光灼灼,仿佛有算盤珠子在眼中劈啪作響,聲音清亮地謝恩:“臣劉晏,定不負陛下所托,開源節流,充盈府庫!”
他的自信與規劃,幾乎寫在臉上。
“……行政七部之外,設七寺三監一府……置太常禮樂祭祀)、光祿膳食宴饗)、衛尉宮廷禁衛儀仗)、宗正宗室事務)、太仆車馬畜牧)、大理司法審判)、鴻臚外交接待)七寺……設秘書監分宮內宮外,掌文書機要)、國子監教育科舉)、少府監皇家製造)三監……不良府掌刺探、緝捕、特殊事務)……”
袁思藝宣讀這些機構的職能厘定和整合時,刻意放慢了速度。
當提到“舊有冗餘如司農寺、太府寺、將作監、軍器監之職能,分別並入農部、戶部、工部、兵部”時,一些被裁撤或權力縮水的衙署官員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有人甚至身形微晃。
新朝“削冗增效”的意圖如同冰冷的刀鋒,昭然若揭。
“……武設軍樞府,總攬軍務,王忠嗣為大將軍!”袁思藝的聲音帶著對軍人的敬意。
王忠嗣,這位威名赫赫、曾鎮守邊疆多年的老帥,身著明光鎧,大步出列。
他須發已見斑白,但身姿依舊挺拔如鬆,抱拳的動作帶著千軍萬馬的氣勢,聲若洪鍾:“臣王忠嗣,領旨!定當整飭武備,拱衛天授!”
他的目光沉穩,帶著老將的擔當。
“……下轄總參謀部、總後勤部、總裝備部、總訓練部、軍法部……”
“設五大軍團。”
“龍武軍團,郭子儀為龍武大將軍,駐守河北,直麵幽州韓休琳;
虎賁軍團,馮進軍為虎賁大將軍,駐守河南,直麵江南永王;
天工軍團,魏建東為天工大將軍,坐鎮關中,守好天工之城;
朱雀軍團,張巡為朱雀大將軍,直麵蜀地;
神策軍團,郭千裏為神策大將軍,鎮守長安;
熊虎軍團,熊虎中為熊虎大將軍,鎮守河東……”
隨著一個個名字和駐地的宣讀,一位位披甲大將依次鏗鏘出列,甲葉碰撞之聲清脆密集,如同戰場金戈交鳴。
他們聲如雷霆地領旨:
“臣郭子儀,領旨!”郭子儀目光如電,銳利地刺向東北方,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鎖定了範陽方向那個名為韓休琳的巨大威脅。他握緊了腰間的劍柄。
“臣張巡,領旨!”張巡神色堅毅如鐵,下頜緊繃,望向西南的目光充滿了決絕。劍門關外的蜀地,將是他的戰場,也是帝國西南的門戶。
馮進軍、魏建東、郭千裏、熊虎中等將領也一一應諾,雄渾的聲音在廣場上回蕩,軍人的鐵血之氣彌漫開來。
此外,“……郭襄陽為天策上將,統領一萬特戰黑騎,宿衛宮禁,護衛天子!”
這道旨意讓郭襄陽出列。
他一身玄甲,肩披猩紅大氅,身姿矯健如龍,抱拳時動作帶著青年將領特有的銳氣與力量:“臣郭襄陽,誓死護衛陛下周全!”他統領的黑騎是天子親兵,地位超然,裝備精良,如同裴徽手中最鋒利的匕首。
“……司法獨立,設監察院,顏真卿兼領……下轄禦史台糾劾百官)、大理寺審判複核,設律例館修法)……”
顏真卿再次躬身,肩上的擔子又重了一分。他深知,這柄監察之劍,既要鋒利,更要握得正。
“……新設太醫院,統管宮廷及天下醫藥和各州郡國辦醫院,正五品院使統領……”袁思藝宣讀這條時,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
這是裴徽力排眾議加入的內容。
一些保守派官員微微皺眉,認為醫者賤業,何堪如此高位?
但裴徽的目光平靜地掃過,無人敢置喙。
這體現了新帝對生民健康的關懷,是仁政的體現。
“……地方行政,暫循舊製,節度使留任,各賜爵祿,以示恩撫……”此言一出,站在武將隊列靠後的一些身著華麗袍服的地方大員們,明顯鬆了口氣,臉上堆起恭敬的笑容,紛紛躬身。
這是穩定大局的權宜之計,卻也埋下了隱患。
這份冗長而細致的詔書,字字千鈞,如同為新朝這艘剛剛起航的巨輪繪製了精確的藍圖,也奠定了未來權力運行的框架。
宣讀完畢,袁思藝的聲音已透出明顯的沙啞,額角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小心翼翼地卷起聖旨,雙手奉還。
廣場上再次爆發出震天的“萬歲”聲浪,但這一次,聲音中蘊含的情緒遠為複雜:有對新製度的震撼,有對新職位、新格局的期許與揣測,有對自身命運變化的茫然,也有對未來的隱隱不安。這聲浪比最初的朝賀更響,卻也更顯沉重。
接下來,是冗長的群臣上表恭賀環節。
各部、各寺、各監、各軍府、地方代表……按照嚴格的品級和序列,捧著早已準備好的賀表,魚貫上前,誦讀著華麗的辭藻,表達著對新帝的忠誠和對新朝的祝願。
裴徽強打精神,努力維持著帝王應有的威儀。他按照禮官的低聲提示,用威嚴而略顯程式化的語言一一回應:“朕心甚慰……卿等勉之……”
陽光漸漸升高,已近中天,炙熱的光線毫無遮擋地傾瀉在廣場上,金磚反射的光芒刺得人眼睛發酸。
沉重的十二旒冕冠壓得他額角青筋微跳,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浸濕了內襯的絲絹,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袞服下的身軀也開始感到僵硬和燥熱。
典禮已持續了數個時辰,但他知道,這遠未結束。更耗心力的太廟祭祀,就在午後。
他端坐在至高無上的禦座,目光透過晃動的玉旒,掠過階下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孔,試圖解讀那些隱藏在恭敬麵具下的心思。
每一道目光都帶著不同的含義,匯聚到他身上,如同無數道無形的絲線纏繞。
這金碧輝煌的宮殿,這山呼海嘯的擁戴,此刻卻像一座冰冷華麗的孤峰,將他與整個世界隔絕開來。
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心頭。
“陛下,吉時將到,請移駕太廟……”袁思藝不知何時已回到禦座旁,小心翼翼地壓低聲音提醒,打斷了裴徽紛亂的思緒。
裴徽深吸一口氣,那帶著香燭和塵埃味道的空氣湧入肺腑,暫時壓下了心頭的疲憊與疏離感。
他緩緩起身,動作沉穩而有力。袞服上十二章紋隨著他的動作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如同活了過來。
冕冠的玉旒相互碰撞,發出清脆而肅穆的聲響。
隨著他的動作,廣場上瞬間再次歸於寂靜,十萬道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重新聚焦在這位年輕帝王的身上。
新的一天剛剛開始,“天授”的年號響徹雲霄,回蕩在長安城的上空。
西南蜀地)的陰雲、朝堂的暗流內閣製衡、元載野心、地方節度)、後宮的期待、萬民的生計……無數重擔,已沉沉地、不容置疑地壓在了這位新帝的肩頭。
那方象征著“受命於天”的玉璽,烙印下的不僅是至高無上的權威,更是無法逃避、重逾千鈞的責任。
“滌蕩寰宇”的宣言猶在耳畔,“廓清六合”的征途,才剛剛啟程。
就在此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帶著寒意的風,毫無預兆地從西南方向掠過高大的宮牆,呼嘯著席卷過廣場。
風勢強勁,吹得旌旗狂舞,吹得官員的袍袖獵獵作響,也吹動了裴徽冕冠上垂落的玉旒。
玉片相互撞擊,發出急促而清脆的“叮鈴”聲,在他眼前劇烈晃動,擾亂了視線。
裴徽微微眯起眼,透過晃動的珠簾,目光如炬,堅定地投向那風來的方向——西南天際。
“報——!!!”
一聲淒厲到極點、仿佛從肺腑深處榨幹最後一絲生機的呐喊,驟然撕裂了承天門外莊嚴肅穆的韶樂!
那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長途奔襲的塵土味,像一把生鏽的鈍刀,狠狠剮蹭著每一個聆聽者的耳膜與神經。
原本恢弘、悠揚,象征著新朝氣象、天地和諧的樂章戛然而止,如同被無形巨手扼住了喉嚨。
樂師們的手指僵在絲弦或簧管上,臉上血色瞬間褪盡,隻剩下茫然與驚恐。
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得令人窒息,隻有那聲“報——”的淒厲餘音,在巨大的廣場上空回蕩、震顫。
緊接著——
“轟隆隆隆——!!!”
一陣急促、狂亂、完全不顧一切的馬蹄聲,如同地獄深淵噴薄而出的驚雷,由遠及近,從承天門方向炸響!
那聲音狂暴、絕望,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狠狠撞擊著所有人的心髒。
大地在鐵蹄下發出沉悶的呻吟。
所有人的目光,無論是高踞禦座的帝王,還是匍匐在地的臣工,亦或是肅立如林的玄甲衛士,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充滿死亡氣息的巨響死死攫住!
一匹戰馬,如同從血池地獄中衝出的魔神幻影,闖入了這象征著權力巔峰的聖地!
它渾身浴血,暗紅的血漿與濕透的汗水、翻飛的泥土混合在一起,在陽光下反射著詭異的光澤;
口鼻噴吐著濃稠的白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
一雙原本神駿的眼珠此刻暴突而出,布滿了可怖的血絲,瞳孔因極致的痛苦和瘋狂而擴散。
它馱著的主人——一名同樣血染征袍的信使,鎧甲破碎,露出內裏被血浸透的布衣,背上赫然插著三根代表“八百裏加急”、象征著帝國最高級別警訊的赤紅翎羽!
那翎羽在風中劇烈顫抖,如同三簇燃燒的、來自地獄的火焰。
這一人一馬,帶著濃烈的死亡氣息和戰場硝煙的味道,以決死、瘋狂的姿態,無視了外圍警戒線驚恐的嗬斥和阻攔,像一顆失控的流星,直撲丹陛之下!
“有刺客?!” “護駕!!”
守衛在丹陛周圍的金吾衛瞬間炸開了鍋!
他們訓練有素,反應快如閃電。
鏗鏘之聲連成一片,雪亮的橫刀瞬間出鞘,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無數刀鋒齊刷刷指向那搖搖欲墜、隨時可能倒下的一人一馬,交織成一片密不透風、閃爍著死亡光澤的刀網!
冰冷的殺氣如同實質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廣場中心。
所有原本恭敬跪伏、準備聆聽天音的臣子們,此刻驚駭地抬起頭,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驚疑、深入骨髓的恐懼以及一片茫然的空白。
無數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飛蛾,齊刷刷射向丹陛之上——那穩坐如山、被冕旒遮擋了麵容的身影。
是哪裏爆發了驚天動地的叛亂?
竟敢在登基大典這帝國最神聖的時刻衝擊宮禁?!
高踞於九龍禦座之上的裴徽,身形紋絲未動。
甚至,連他麵前那十二旒白玉冕旒垂落的玉珠,晃動的幅度都未曾改變一絲一毫。
那冕旒之下,深邃的目光透過玉珠的間隙,平靜地、近乎冷漠地注視著這足以令朝野震動的“驚擾”。
那目光,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寒潭,沒有一絲漣漪,沒有一絲波瀾。
仿佛眼前發生的並非足以顛覆乾坤的突發事件,而是一幕早已排練過無數次、隻待此刻上演的戲碼。
他隻是極其輕微、幾乎難以察覺地抬了抬右手食指。
動作幅度之小,若非全神貫注,幾乎無法捕捉。
侍立在他身側,已升任不良帥、身著嶄新紫色蟒袍的嚴莊,如同一個得到指令的鬼魅,無聲無息地動了!
沒有拔刀,沒有怒喝,他的身形快得隻在眾人視網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紫色殘影。
幾個兔起鶻落,他已如鬼魅般貼近那因力竭而身體前傾、眼看就要從馬背上摔落的信使。
嚴莊的雙手快如閃電,如同穿花蝴蝶。
一手精準無比地扣住信使下意識緊握刀柄的手腕,巧妙一擰一卸,那柄沾滿血汙的橫刀便脫手飛出,“當啷”一聲落在冰冷的金磚地上。
與此同時,另一隻手已穩穩地接過了信使用盡最後一絲生命力、如同獻祭般高舉過頭頂的那支沾滿暗紅血汙和泥濘的銅管密函。
嚴莊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瞬間聚焦在銅管封口處——那裏有一個特殊的、用特殊手法壓印的泥封印記。
印記清晰無比:一個指向西南方向的箭頭符號,旁邊是三顆猙獰的狼牙標記——代表著最高緊急等級!
他瞳孔深處,極其微不可察地驟然一縮!
隨即,沒有絲毫猶豫,身形再次如電般折返。
他的動作迅捷而詭異,帶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與戰場塵土的氣息,幾個起落間,已無聲無息地回到了丹陛之上。
在萬千道屏息凝神、幾乎要凝固的目光注視下,嚴莊單膝跪地,雙手將那染血的銅管高高呈給禦座之上的帝王。
元載心中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西南?!最高等級的急報!如此重要的日子,如此精準的‘意外’……殿下……不,陛下他……果然!果然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這絕非巧合!”
他瞬間明白了裴徽那份超乎尋常、近乎冷酷的平靜意味著什麽——那是絕對的掌控力!
是洞悉全局、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力量!這份血書,是噩耗,更是陛下早已備好的棋子!
王維麵露深切的憂慮,手指無意識地用力撚著朝服光滑的衣角,指節微微發白。
他擔憂地望向那染血的銅管,又看向禦座上不動如山的帝王,心中充滿了對未知災禍的憂慮和對國家命運的沉重。
在萬千道屏息凝神、幾乎要凝固的目光注視下,裴徽伸出修長而穩定的手指。
那手指骨節分明,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他從容不迫地擰開了那染血的銅管封蓋。
“哢噠。”一聲輕響,在這死寂中卻如同驚雷。
他取出了裏麵那份同樣被鮮血浸透、邊緣卷曲、沾著戰場塵土甚至可能帶著皮肉碎屑的軍報。陽光照射在暗紅的血漬上,反射出刺眼而詭異的光。
他展開那份仿佛還帶著死者體溫的紙張,目光如電,快速掃過上麵的字跡。每一個字,都如同燃燒的烙印。
整個過程,他那被冕旒遮掩的麵容上,沒有任何表情的變化。
沒有因可能的噩耗而憤怒扭曲,沒有因這突如其來的“驚擾”而流露一絲驚訝。
隻有一種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近乎冷酷的了然。
仿佛那上麵所寫的一切,不過是印證了他早已寫在心中的劇本。
他看完,甚至沒有側頭向身邊任何一位重臣——無論是近在咫尺的元載,還是警惕萬分的嚴武——透露半個字,也沒有任何征詢意見的姿態。
他隻是隨手,極其隨意地,將那份依舊在滴落暗紅血珠、散發著濃重鐵鏽腥味的軍報,輕輕放在了禦案的一角。
那個位置,無比醒目,刺眼!
它就壓在象征著新朝無上權威、溫潤潔白、螭龍盤繞、光可鑒人的傳國玉璽旁邊!
廣場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仿佛連時間本身都被凍結了。
隻有凜冽的寒風終於按捺不住,開始吹拂巨大旗幟,發出單調而沉重的“獵獵”聲響。
遠處為驅寒而設的巨大炭火盆中,上好的銀霜炭燃燒時偶爾爆裂出“劈啪”的脆響,在這絕對的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如同心跳的回音。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滯了,無數道目光如同被無形的鎖鏈捆綁,死死地、帶著難以言喻的驚悸和一種詭異的頓悟,聚焦在禦案上那兩份並置的物品上——一邊是象征著天命所歸、至高權力、純淨無瑕的傳國玉璽,在陽光下流淌著溫潤內斂的光澤;
一邊是沾染著疆場塵土、浸透了將士熱血、訴說著殘酷現實、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染血軍報!
暗紅與瑩白,死亡與新生,烽煙與權柄,形成了一幅極具衝擊力、冰冷而殘酷的畫麵!
這無聲的畫麵,比任何慷慨激昂的宣言都更具力量!
它如同一把冰冷的三棱刺,瞬間刺穿了登基大典的華美外袍與祥和樂章,將隱藏其下的鐵血烽煙、未竟之戰、以及新帝那冰冷無情的意誌赤裸裸地、血淋淋地展現出來!
新朝的曙光初現,但陰影處的敵人,早已磨刀霍霍!
慶典的餘音猶在,硝煙的味道已然彌漫,混合著血腥,鑽入了每個人的鼻腔,烙印在每個人的心頭!
儀式在一種壓抑到極致、幾乎令人瘋狂的詭異氣氛中,繼續進行到獻賀環節。
禮官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努力維持著莊嚴的腔調。
作為新朝文采的象征、詩壇的巔峰,李太白被安排獻上他殫精竭慮、精心創作的《天授登基頌》。
他深吸一口氣,那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血腥味和炭火味。他努力壓下心中翻騰的驚悸、無數疑問以及那越來越強烈的宿命感,緩步走到禦前。
展開手中以金箔為底、用極品墨玉研磨出的墨汁書就的華麗卷軸。陽光灑在卷軸上,反射出耀眼的金光,卻無法驅散他心頭的陰霾。
他清越激昂的聲音響起,辭藻華美如天邊雲錦,氣勢磅礴似奔湧江河:
“……聖皇出兮定八荒,撥亂反正開新章……萬姓簞食迎王師,九霄雲動降禎祥……”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廣場上回蕩,試圖用文字的力量將那冰冷的鐵血氣息暫時驅散,將氣氛拉回莊重與頌揚的軌道。
然而,那禦案一角刺目的暗紅,如同夢魘般揮之不去。
當他誦至最激昂處,那句凝聚了他對裴徽赫赫武功認知、也契合此刻帝國意誌的句子噴薄而出:
“……金戈鐵馬靖煙塵,玉宇澄清萬裏埃!功蓋三皇澤被遠,德超五帝日月長……”
就在李白那“金戈鐵馬”四字鏗鏘出口、餘音尚在空氣中震顫的瞬間!
禦座之上,裴徽的目光,再次穿透了晃動的白玉冕旒,精準地、如同實質般落在了李白的身上!
那目光極其短暫,稍縱即逝,卻異常深邃,複雜難言。
其中,有對詩句本身磅礴氣勢的純粹欣賞,有對李白驚世才華的印證與滿意,但更深層處,似乎還藏著一絲……極其微妙的、難以捕捉的感慨?甚至是一絲……了然於胸的玩味?
那目光仿佛在說:看,曆史,正在被印證。
又仿佛透過李白這活生生的、才華橫溢的符號,看到了某些早已被書寫在命運之書上、卻又因他裴徽的出現而被強行扭轉、粉碎的既定軌跡?
是欣慰於這改變?是感慨於宿命的脆弱?
還是一種站在時間長河之上、俯瞰眾生命運軌跡的、冰冷的、超然的宿命感?
李白的聲音,在裴徽目光落下的刹那,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
他清晰地感覺到,裴徽這眼神,絕不僅僅是對詩文的讚許!
自己,似乎無意間,成了一個活生生的、證明某些驚天動地之事已被改變的……曆史坐標?
一個被帝王意誌強行嵌入曆史齒輪中的注腳?
這個念頭讓他握著那華麗金箔卷軸的手指微微發涼,指尖甚至感到了一絲僵硬。
他強自鎮定,繼續吟誦,但詩句中那份純粹的頌揚,似乎已悄然蒙上了一層難以言說的陰影。
當所有繁瑣而莊嚴的儀式流程終於結束,象征著禮成的韶樂最後一個音符嫋嫋散去,餘音在空曠的廣場上低徊。
裴徽緩緩起身,立於丹陛最高處,如同山嶽之巔的孤鬆,挺拔、巍然、俯瞰眾生。他接受萬民最後的山呼朝拜。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聲浪如同狂暴的潮汐,一浪高過一浪,匯聚成一股足以掀翻太極宮重簷、震動長安城闕的磅礴力量,在天地間久久回蕩、轟鳴。
陽光此刻正攀至天頂,最為熾烈輝煌,將他玄底十二章紋的帝王袞冕映照得流光溢彩,冕旒垂下的白玉珠簾折射出七彩光暈,使他整個人如同沐浴在神聖的光輝之中,威嚴神聖,凜然不可侵犯,令人不敢直視。
就在這登基典禮即將圓滿落幕、達到最輝煌頂點的時刻——
就在那山呼萬歲的聲浪尚未完全平息、餘波仍在空氣中震蕩的時刻——
裴徽開口了。
他的聲音並不刻意追求洪亮,卻如同蘊含了某種奇異的力量,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金屬般的冰冷穿透力,清晰地蓋過了所有的喧囂,如同實質般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並隨著層層傳令官接力般的高聲複誦,響徹整個長安城闕,回蕩在九霄之上:
“朕,受命於天,承祚於民,即皇帝位,國號‘天授’!自今日始,革故鼎新,滌蕩寰宇!”
聲音沉穩有力,宣告著一個嶄新時代的開啟,如同洪鍾大呂,敲響了曆史的巨鍾。
然而,他話鋒一頓,冕旒下的目緩緩掃過下方匍匐戰栗、心思各異的群臣,掃過森然肅立、反射著刺目陽光、如同鋼鐵叢林般的玄甲軍陣,掃過遠處巍峨連綿、覆蓋著皚皚白雪、象征著帝國心髒的長安城闕,最終,似乎穿越了千山萬水,定格在西南方向的虛空之中,鎖定了那片動蕩不安的土地。
一股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隨著他聲音的陡然轉冷、拔高,如同西伯利亞席卷而來的凜冽寒流,瞬間淹沒了整個廣場,衝散了最後一絲慶典的暖意:
“然,逆賊未靖!跳梁小醜,割據蜀中,僭越稱製!更勾結南詔蠻夷,引狼入室,荼毒我生民,裂我疆土!此等禍國殃民、悖逆天道之舉,天授新朝,絕不容忍!此乃國之大恥,必以血償!以劍雪!”
此言一出,如同九天驚雷,在所有人頭頂轟然炸響!那禦案一角刺目的暗紅軍報,其含義瞬間昭然若揭!
蜀中!楊國忠!延王李玢的偽朝!
還有那勾結的“蠻夷”——南詔!
那份軍報,必然是西南邊境的急報,證實了楊國忠、鮮於仲通與南詔的毒盟已然發動,戰火再起!
陛下果然早已洞察一切,甚至可能……早有布置!那份血書,正是點燃這場國戰的引信!
裴徽的聲音如同戰鼓擂響,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在曆史的節點上,也砸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著令!即日起,整飭軍備,厲兵秣馬!凡我天授將士,當枕戈待旦,克期蕩平西南,犁庭掃穴,擒斬偽帝,誅滅國賊! 還蜀地百姓以安寧,複華夏西南之屏障!此役——”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舍我其誰、氣吞山河、不容置疑的決絕,如同出鞘的絕世神兵,鋒芒畢露:
“朕當禦駕親征,以彰天討!以正天威!”
短暫的、絕對的死寂!
仿佛連風都忘記了呼吸。
隨即——
“吾皇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更加狂熱、更加震撼、帶著鐵血氣息和狂飆怒意的山呼海嘯,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轟然噴發,衝天而起!
聲浪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持久,幾乎要將天空的雲層徹底震散撕裂!
士兵們用刀柄頓地,發出整齊的轟鳴,如同戰鼓的應和!
張巡、馮進軍、郭千裏等將領激動得滿麵通紅,雙目赤紅如血,熱血在血管中沸騰咆哮!
胸腔中充斥著對戰爭、對功勳、對追隨這位鐵血帝王掃平叛逆的狂熱渴望!
陛下登基首詔!非仁政,非懷柔,而是鐵血征伐!
這氣魄!這決心!這睥睨天下、視叛逆如草芥的霸氣!點燃了他們心中最原始的火焰!
元載深深伏地,額頭緊緊貼著冰冷刺骨的金磚地,心中再無半分疑慮,隻剩下對這位深不可測、智勇無雙、將權謀與鐵腕運用得登峰造極的新帝無邊的敬畏與臣服。
陛下不僅洞察了敵人的陰謀,更選擇在登基大典這最輝煌的時刻,以最震撼的方式那封血書!那無聲的並置!),用最決絕的鐵血姿態,向整個天下宣告新朝的意誌與力量!
那血書,與其說是噩耗,不如說是陛下親手點燃戰火、為新朝祭旗出征的完美引信!這是一場無與倫比的政治宣言!
李太白也隨著眾人狂熱地山呼,聲音甚至有些嘶啞。
然而,他的心中卻如同翻江倒海,五味雜陳。
驚悸、震撼、明悟、茫然……種種情緒交織衝撞。
他終於徹底明白了裴徽那意味深長的一瞥!自己詩中那句“金戈鐵馬靖煙塵”,竟在此刻一語成讖!
而這“靖煙塵”的戰場,赫然直指西南!
曆史的長河在這裏被一股無形的偉力強行扭轉了方向,而他李白,不僅是見證者,更在無意間,用他那華麗磅礴的詩篇,成了這曆史巨大拐點最鮮明、最諷刺的注腳!
一種渺小如塵埃的無力感與被卷入曆史洪流的巨大參與感交織在一起,猛烈地衝擊著他那顆狂放不羈的詩心。
裴徽最後那如同金鐵交鳴、帶著凜冽殺伐之氣的話語,如同戰鼓的餘韻,在空曠的太極宮廣場上,在巍峨的長安城闕上空,久久回蕩、盤旋,不肯散去。
陽光依舊燦爛輝煌,照耀著嶄新的、象征著“天授”王朝的玄底金邊龍旗獵獵招展,那威嚴的龍紋仿佛活了過來,在風中張牙舞爪。
然而,空氣中那股莊嚴肅穆的慶典氛圍,已被一種金戈鐵馬、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凜冽殺氣徹底取代。
登基大典的華美帷幕已然落下。
征伐的號角,已然在帝國的西南邊境,也在每一個天授臣民的心中,嘹亮地、不可阻擋地吹響!
鐵與血的篇章,正式翻開!天授王朝的第一頁,注定由烽火書寫!
……
……
銅漏的滴答聲,在空曠得能聽見心跳回音的軍樞殿內,顯得格外清晰,一聲聲,仿佛敲打在時間的骨節上,丈量著大戰前最後一絲寧靜的縫隙。
殿宇高闊,穹頂隱沒在燭火難以觸及的幽暗裏,唯有下方一片區域被無數燭台和鯨油燈照得亮如白晝。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獨特的混合氣息:新研墨汁的鬆煙苦香、硝製皮革的厚重膻味、精鐵兵刃的冷冽鋒芒,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從角落堆放的桐油罐中逸出的刺鼻氣味——這是戰爭機器在沉睡中醞釀的獨特體味,沉重而壓抑。
裴徽看關眼前的巨大輿圖前。
那張幾乎鋪滿半個大殿的巨幅地圖,是無數不良人以生命為筆、以鮮血為墨,從大散關一路秘密測繪至成都府的驚世之作。
墨跡猶新,山川河流的脈絡、關隘城池的輪廓、甚至隱秘的叢林小道,都在微黃的絹帛上纖毫畢現。
他的手指,修長而骨節分明,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凝重,緩緩劃過地圖上代表秦嶺與劍門關的險峻線條。
指尖下的溝壑峰巒仿佛擁有了生命,傳遞著冰冷的觸感和鐵鏽般的血腥預兆。
跳躍的燭光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更襯得那雙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潭底卻燃燒著不容置疑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決心火焰。
他微微抿著唇,下頜線繃緊如弓弦。
“來人。”裴徽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輕易撕裂了銅漏聲構築的寂靜屏障,在空曠的大殿中激起微小的回響,清晰地撞入侍立在一旁的軍樞部官員耳中。
“臣在!”幾名身著深青官服、屏息凝神的官員立刻躬身,動作輕捷無聲,如同貼著地麵滑行的狸貓。
“將此圖,”裴徽的指尖在地圖上重重一點,“謄錄十數份。務必分毫不差,筆筆精準。明日卯時初刻,分發給今日與會諸卿。若有差池——”
他微微一頓,目光如電般掃過眾人,“軍法從事。”
“遵旨!”官員們齊聲應諾,聲音壓得極低,額頭卻已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們深知,這絹帛上的每一道墨線,都係著數萬條鮮活的生命和帝國的氣運。
沉重包鐵的殿門,在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中,被四名金甲武士緩緩推開。
九道身影,裹挾著殿外深秋的寒意和各自獨特的氣場,魚貫而入。
他們的腳步聲或沉穩如擂鼓,或輕捷如狸貓,瞬間打破了殿內原有的凝重節奏。
軍樞府大將軍王忠嗣,須發間銀絲已顯,但身軀依舊如千年古鬆般挺直,飽經風霜的臉上溝壑縱橫,每一道都似刻著鐵血與硝煙。
他的目光銳利如盤旋天際的蒼鷹,甫一入殿,便精準地鎖定了地圖上那猩紅的“劍門關”三字,眉頭微不可察地蹙緊了一瞬,仿佛瞬間感受到了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衝天殺氣。
他沉默地走到地圖前,雙手習慣性地背在身後,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內閣宰相兼刑部尚書顏真卿,儒雅清臒,一身洗得發白的深紫官袍穿在他身上,仿佛自帶一股凜然不可犯的浩然正氣。
他步履從容,向裴徽方向微微頷首示意,目光掃過地圖上蜀中的城池村落時,帶著深沉的憂思,仿佛已穿透紙背,聽到了戰火下黎民百姓的哀嚎與哭泣,袖中的手無聲地撚動著一串溫潤的玉珠。
內閣宰相兼禮部尚書元載,精幹而深沉,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仿佛用尺子量過的微笑。
他習慣性地攏了攏繡著雲紋的袖口,目光在地圖上蜿蜒的糧道標注處停留片刻,心中算盤珠已劈啪作響,計算著錢糧調度、損耗與可能的“盈餘”。
他走到王忠嗣側後方站定,位置拿捏得極準,既顯尊重,又不失身份。
兵部尚書嚴武,不到三十,正是銳氣勃發之時,劍眉星目,氣宇軒昂。
緊跟在王忠嗣身後,目光灼灼地在地圖上遊弋,充滿了對建功立業的強烈渴望,腰間的玉帶扣在燭光下反射著一點寒芒。
內閣宰相兼不良府大帥嚴莊,身形瘦削,麵容是那種丟進人海便再也尋不著的普通。
唯有一雙眼睛,異常明亮,仿佛能穿透一切陰影,洞察人心最隱秘的角落。
他悄無聲息地滑入殿內,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自然地選擇了一個光線最黯淡的角落站定,身形幾乎與殿柱的陰影融為一體,隻有偶爾轉動的眼珠,顯示著他正將殿內每個人的細微表情、動作盡收眼底。
內閣宰相兼吏部尚書王維,“詩佛”氣質在憂國之色下依舊難掩,眉宇間凝結著化不開的愁緒。
他看著地圖上熟悉的蜀中山水輪廓,眼神有些飄忽,似在追憶“空山新雨後”的詩意,又仿佛已預見那“焚琴煮鶴”的慘烈,手指無意識地在袖中虛劃著詩句的平仄。
內閣宰相兼工部、農部尚書羅曉寧,務實幹練,帶著工匠般的專注。
他進來後並未立刻看地圖,而是目光銳利地掃過殿內一角擺放的幾件新式軍械模型——一架結構精巧的連弩車,一具閃爍著金屬冷光的輕型紮甲。
他甚至下意識地摸了摸袖中一枚隨身攜帶的、打磨得異常光滑的精鋼齒輪,那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天策上將、特戰大隊大統領郭襄陽,身形精悍,肌肉線條在緊身勁裝下若隱若現,步伐帶著一種獵豹捕食前的獨特韻律感。
腰間的烏木鞘短刀柄被摩挲得油亮。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鋒,瞬間鎖定了地圖上幾條用淡墨標注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隱秘小道其中一條正指向劍門關側後),嘴角勾起一絲轉瞬即逝的、屬於頂級獵手的冰冷弧度。
朱雀軍團大將軍張巡,如同一柄出鞘的絕世凶刃,麵無表情,眼神卻銳利得刺人,每一步踏下都帶著金鐵交鳴般的鏗鏘。
他徑直走到地圖前,目光如釘子般牢牢釘在“成都府”的位置上,周身彌漫著幾乎化為實質的昂揚戰意和破城殺伐的渴望。
秘書監執掌杜黃裳,年僅十八,麵容尚顯青澀,但眼神卻異常沉穩,甚至帶著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滄桑感。
他默默走到角落的書案後站定,攤開紙筆,準備記錄,動作一絲不苟。
戶部尚書劉晏,二十四五歲,神色是超越年齡的沉穩,仿佛胸中自有溝壑。
他緊隨眾人之後,目光沉靜地掃過地圖上的河流與平原,心中已在飛速盤算著蜀地的物產、人口與可能的征調方案。
殿門再次沉重地合攏,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響。
殿內燭火被關門的氣流帶動,猛烈搖曳了一下,在眾人臉上投下明滅不定的光影,氣氛瞬間凝重得如同鐵水澆築,空氣仿佛停止了流動,唯有那銅漏的“滴答…滴答…”聲,固執地提醒著時間的冷酷流逝。
侍從們如同幽靈般悄然奉上熱茶,天工城炒茶作坊新製的炒茶清香氤氳而起,卻在冰冷的戰爭氛圍中迅速消散,無人有心思去碰那精致的茶盞。
裴徽緩緩轉過身,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緩緩掃過每一位重臣的臉龐。
那目光沉甸甸的,蘊含著帝王的威壓,也帶著孤注一擲的信任,仿佛要將每個人的靈魂都烙印在即將開啟的戰爭畫卷上。
“諸位愛卿,”他開口,聲音低沉而雄渾,每一個音節都如同重錘,敲打在眾人緊繃的心弦上,“蜀地,偽帝李玢與奸相楊國忠盤踞之所,非止癬疥之疾,實乃我大唐心腹之巨患!”
他猛地抬手,指向地圖上那刺目的蜀地疆域。
“彼等竊據天府沃土,不思君恩,反行倒逆!橫征暴斂,視民如草芥;勾結南詔豺狼,裂我疆土,壞我山河!此獠不除,國無寧日,四方虎視眈眈之宵小,必效仿其行,群起而噬我!”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龍吟,帶著金鐵撞擊的鏗鏘與不容置疑的決絕:“此番征蜀,非為一城一地之得失,乃為犁庭掃穴,畢其功於一役,一舉蕩平偽朝,廓清寰宇!勝,則乾坤重塑,萬國來朝,帝業永固!敗——”
裴徽的聲音如同冰河開裂,寒意刺骨,“則山河破碎,社稷傾頹,你我君臣,皆成千古罪人,墜入萬劫不複之深淵!此戰,關乎國運,關乎大唐存續,關乎這煌煌天日之下,誰主沉浮!”
他猛地一揮袍袖,帶起一股勁風,仿佛要將地圖上的蜀地陰影一掃而空:“軍樞部殫精竭慮,推演萬方,朕意已決!兵鋒直指西川!”
“張巡!”裴徽的目光如同兩道閃電,刺向那柄人形凶刃。
“末將在!”張巡踏前一步,甲葉鏗然,聲若洪鍾,眼中戰意瞬間爆燃。
“著你統朱雀軍團四萬百戰精銳,為此次征蜀之主力中堅!郭襄陽!”
“臣在!”郭襄陽如同繃緊的弓弦,瞬間彈射而出,躬身待命,眼中精光四射。
“著你特戰大隊,遴選兩千最悍勇、最機敏之精銳,組成特戰先鋒營!歸入張巡麾下,為其撕開敵陣、探明虛實的尖刀利刃!”
“諾!定不負陛下與張將軍所托!”郭襄陽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嗜血的興奮。
“張巡,”裴徽的目光回到主將身上,“朕命你為征西大將軍,總督蜀中一切戰事!生殺予奪,臨機決斷,朕許你全權!唯望你,不負朕望,不負這四萬兒郎性命所托!”
“陛下!”張巡單膝跪地,甲胄與金磚碰撞發出沉重悶響,他昂首,眼中是純粹到極致的殺伐之光,“臣張巡,必踏破劍門,犁庭成都,將偽帝李玢、奸相楊國忠之首級,獻於闕下!若違此誓,天誅地滅!”誓言在殿中回蕩,帶著血腥的決絕。
“元載!”裴徽的目光轉向那位精於計算的宰相。
“臣在!”元載立刻挺直腰板,臉上那職業化的微笑收斂,換上肅穆。
“著你總攬後方一切糧秣、軍需、民夫輜重之籌措轉運!戶部劉晏為副,傾力襄助!朕要看到一條從長安直抵劍門關下的生命之河,源源不絕,晝夜不息!一粒米,一顆粟,都關乎前線將士性命,關乎此戰勝負!若有半分阻滯,”裴徽的聲音陡然轉冷,“提頭來見!”
“臣,遵旨!必竭盡所能,不負陛下重托!”元載、劉晏深深一躬,齊聲應諾。
劉晏麵色沉靜如水,心中已開始飛速計算各倉存糧、轉運路線和民夫征調。
元載直起身,眼中精光閃動,補充道:“陛下放心,臣必動用一切手段,確保糧道暢通無阻!縱有千難萬險,亦當踏平!”
這既是承諾,也暗含了攬權固位的決心。
“羅曉寧!”
“臣在!”羅曉寧應聲出列,目光炯炯。
“弓弩箭矢,甲胄刀槍,攻城雲梯,衝車撞木,火油火藥罐……一應軍械之製造、保養、輸送,由你工部全權負責!朕要鋒刃銳利,可斷金石!甲胄堅實,可禦強矢!器械精良,摧城拔寨!若有半分粗製濫造,延誤軍機,唯你是問!”
“陛下放心!”羅曉寧語氣鏗鏘,信心十足,“工部匠作監,三百匠爐,日夜不息!新式‘雷火’投石機可擲百斤火油罐於三百步外,‘破甲’強弩已量產千具!臣立軍令狀,所有軍械,必保質保量,準時無誤送達前線各營!若有差池,臣自刎以謝天下!”
他拍了拍袖中的齒輪,仿佛那是他信心的源泉。
“嚴莊!”裴徽的目光投向那片看似空無一物的陰影。
如同從墨汁中析出,嚴莊無聲無息地向前滑了一步,沒有帶起一絲風聲:“臣在。”
聲音低沉沙啞,如同夜梟。
“即日起,不良府所有明線暗樁、江湖眼線,全力滲透蜀地!”裴徽的聲音帶著冰冷的、毒蛇吐信般的殺意,“偽朝兵力幾何?布防何處?將領何人?性情如何?關隘虛實?民心向背?尤其是楊國忠、鮮於仲通等賊酋的一舉一動,朕要巨細靡遺!你的耳朵,要伸到李玢的龍椅之下!你的眼睛,要看到楊國忠床笫之間的密語!”
“諾。”嚴莊的回答依舊隻有一個字,卻重逾千鈞,仿佛蘊含著整個黑暗世界的力量。
他微微抬起眼皮,那雙異常明亮的眼睛在陰影中閃過一絲幽光,如同深淵中的磷火,無聲地傳遞著信息:“陛下,蜀地的每一縷風,每一滴雨,都已在我掌中。”
裴徽微微頷首,語氣稍緩,透出一絲成竹在胸的意味,聲音也壓得更低,仿佛怕驚擾了什麽:“此外,朕早已布下一著暗棋。”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帶著審視,“甲娘統領的‘繡衣使’,此刻已如滴水入海,潛藏於蜀地各處府衙、市井、乃至偽朝權貴府邸之中。”
“她們,將是關鍵時刻刺向敵人心髒的淬毒利刃,亦是接應大軍、攪亂敵後的內應奇兵。”
提到“甲娘”時,殿內氣氛為之一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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