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5章 神機炮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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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那場急雨,來得毫無征兆,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砸在營帳和泥地上,激起一片混濁的水花,旋即又戛然而止,隻留下濕漉漉的空氣和滿地狼藉。
雨水並未在利州城外的黃土地上留下多少深刻的痕跡,隻淺淺地浸濕了表層,像一層薄薄的油墨。
清晨的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土腥氣,混雜著被雨水打濕後草木特有的青澀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肺葉上。
陽光如同被水洗過一般,蒼白而無力,艱難地穿透彌漫在低窪處的薄霧,勉強照亮了征蜀大軍營地裏攢動的人頭、閃亮的兵刃和那一片片森然肅立、如同鋼鐵叢林般的陣列。
地麵雖被浸潤得微微發黑,卻遠未到泥濘粘腳的程度,對即將展開的攻城行動,幾乎構不成任何阻礙。
“咚!咚!咚!”
沉悶而巨大的戰鼓聲,毫無預兆地撕裂了黎明最後的寂靜。
那聲音如同遠古巨獸從深淵中蘇醒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擂在每個人的胸腔上,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血脈僨張,一股原始而暴烈的殺意被這鼓點強行喚醒、激蕩開來。
“朱雀——!”
“朱雀——!”
伴隨著山呼海嘯般的呐喊,朱雀軍團傾巢而出。
數萬身著赤色戰袍、披掛玄色鐵甲的士兵,如同一條緩緩從冬眠中蘇醒的赤色巨蟒,在利州城下冷酷地展開它龐大而致命的身軀。
旌旗在微涼的晨風中獵獵作響,發出撕裂布帛般的尖嘯;
無數甲胄的鱗片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著冰冷堅硬的寒芒,匯聚成一片流動的金屬海洋;
士兵們呼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一片低垂的薄霧,與肅殺之氣交織在一起,直衝雲霄,仿佛連天空都為之陰沉了幾分。
城頭之上,利州西城頭的守將楊成樂,一個身材魁梧、麵容剛毅、眼角刻著深深皺紋的中年將領,正死死按著冰冷粗糙的雉堞。
他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臉色陰沉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幾乎能滴出水來。他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目光,如同兩把冰冷的刮刀,一遍遍掃過城下那令人窒息的赤色狂潮。
突然,他瞳孔猛地一縮,心髒仿佛被一隻無形冰冷的手狠狠攥緊,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順著脊椎爬升到後腦。
“不對!”他低吼出聲,聲音幹澀嘶啞,“張巡……這老狐狸!他改了部署!”
原本預計會承受主攻壓力的北邊和東邊城頭,此刻竟被刻意“放開”,隻留了稀稀拉拉、象征性的佯攻部隊在遠處搖旗呐喊。
而朱雀軍團真正的核心主力,那黑壓壓一片、散發著濃烈血腥氣的龐大陣列,正殺氣騰騰地、如同決堤的洪流般,壓向了他親自鎮守的西城,以及由南詔盟友軍隊協防的南城!
一股巨大的危機感瞬間攫住了他。他腦中如同被一道閃電劈中,瞬間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莫非張玉祥那廝……已暗中投敵?!”
這個想法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猛地噬咬著他的神經,帶來一陣劇烈的絞痛。
張玉祥負責的正是被張巡的大軍讓開的北城頭和東城頭。
若他真是內鬼,自己這西城就成了首當其衝的靶子,而張玉祥則可能按兵不動,甚至……在關鍵時刻倒戈一擊!
“該死!張玉祥!你若必反叛,我必將你碎屍萬段!”楊成樂心中暗罵,指甲深深掐進了粗糙牆磚的縫隙裏,幾乎要摳出血來。
他強壓下翻騰的怒火和幾乎要將他吞噬的不安,猛地轉身,厲聲對身旁一名麵黃肌瘦卻眼神精悍的親兵下令,聲音如同生鐵摩擦:“小莊!速去!騎我的快馬!告訴張玉祥,軍情十萬火急,本將命他即刻來西城議事!”
他的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裏迸出來的冰碴。
親兵小莊渾身一凜,抱拳應諾:“遵命!”
話音未落,人已如離弦之箭般衝下城樓,腳步聲在石階上急促地回響。
“各部將官!各就各位!”楊成樂深吸一口氣,將恐懼強行壓入心底,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威嚴,在嘈雜的城頭炸響,“按原定布防!弓弩上弦!滾木礌石火油準備!刀出鞘!眼睛都給老子瞪圓了!誰敢懈怠,畏縮不前,動搖軍心——斬!立!決!”
命令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城頭的緊張氣氛。
命令被各級軍官聲嘶力竭地吼叫著傳遞下去。
守軍士兵們一陣騷動,帶著驚恐和決絕湧向各自的戰位。
弓弦被拉緊時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嘎”聲此起彼伏;
沉重的滾木礌石被吆喝著推上垛口,木輪摩擦著青磚地麵,發出沉悶的滾動聲;
裝滿惡臭金汁煮沸的糞水)和滾燙火油的大鍋下,柴火被點燃,劈啪作響,刺鼻的濃煙升騰而起;
兵器在匆忙移動中相互碰撞,發出雜亂的鏗鏘聲。
整個城頭的氣氛緊繃到了極點,如同拉滿的弓弦,隻待那致命一擊。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點點流逝。
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楊成樂焦躁地在城頭狹窄的走道上踱步,腳下的碎石被他踩得咯吱作響。
他的目光頻頻越過垛口,望向死寂一片的東城方向,然而除了風中飄搖的旗幟,始終不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
派去的親兵小莊如同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一刻鍾……早該到了!”楊成樂的心一點點沉下去,那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蔓延開來,幾乎要將他淹沒。
“張玉祥……你到底在搞什麽鬼?是真被絆住了,還是……”他不敢再想下去,正欲再派一名心腹得力幹將,甚至萌生了親自策馬去聯絡南詔主將蒙舍龍、共商對策的衝動。
就在這時,城下的異動瞬間攫取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
隻見朱雀軍團那龐大的主力步兵陣列並未立即如潮水般湧來攻城,反而在東門外排開了嚴整得令人心悸的衝擊陣型,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而在距離城牆約莫三百五十步的位置,三十多具體型龐大得超乎想象、結構奇特怪異的巨型拋石車,正被一群沉默的士兵緩緩推上前線,最終排成了三列森然的陣列。
這些拋石車……楊成樂從未見過!
它們有著巨大的、泛著金屬冷光的木質框架,粗壯得如同巨蟒般的繩索和黝黑沉重的鐵鏈纏繞其上,最令人心悸的是那碩大無朋、用厚實鐵板包裹的配重箱,以及那根粗壯得不像話、泛著幽暗金屬光澤的拋杆稍杆)。
整具器械透出一種冰冷的、非人的、充滿機械感的純粹力量,仿佛是從地獄深淵裏拖出來的戰爭巨獸。
“拋石車?”楊成樂眉頭緊鎖,心中雖驚疑不定,卻強自鎮定,嘴角甚至扯出一絲不屑的冷笑,“想先用石頭砸開老子的城牆?哼,癡心妄想!”
他並非不知拋石車的威力,他軍中也有配備。
那幾十斤重的石彈呼嘯砸落時的聲勢確實駭人,能輕易將人砸成肉泥。但準頭之差,人盡皆知。
用來轟擊城下密集的軍陣尚可,想精準砸毀這堅固的青磚城牆?
簡直是天方夜譚!況且,操作這些龐然大物所需的人力……
楊成樂眯起銳利的眼睛,仔細細數著圍在那三十多具鋼鐵巨獸旁忙碌的士卒人數。
這一數,他心頭猛地一跳,疑竇如同野草般瘋長:竟然隻有百餘人!平均每具拋石車不過六七人在操作!
這與他所知的常識嚴重不符——即便是最小型的拋石車,也需二十多個精壯漢子合力拉拽繩索才能勉強發射。
如此巨型的家夥,沒有三五十人同時發力,如何能把沉重的石彈拋到三百多步外?那拋杆的重量恐怕就遠超人力所能及!
“張巡在搞什麽名堂?虛張聲勢?故弄玄虛?”楊成樂喃喃自語,試圖用輕蔑來驅散心底不斷滋生的不安。
拋石車最大的問題就是準頭飄忽,上一次可能命中目標,下一次就可能偏出幾十步,砸到自家陣營。
而且需要長時間的磨合訓練才能勉強協調。
它們不過是戰場上的輔助角色,從未成為過破城的主力。
他試圖說服自己。
就在他心念電轉、強自鎮定之際,城外的拋石車陣中,最中央的一具率先有了動作!
沒有震天的號子,沒有數十人赤膊上陣、青筋暴起奮力拉拽繩索的壯觀場麵。
整個陣地陷入一種詭異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隻見操作手——一個穿著深灰色工裝、神情專注如同雕琢玉石的工匠——猛地扳動一個巨大的、泛著青銅光澤的機括!
“嘎嘣——!”
一聲令人牙酸的、如同巨獸骨骼斷裂般的金屬絞盤釋放聲驟然炸響!
那根被巨大配重箱死死壓下的粗壯金屬拋杆,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猛然提起,以雷霆萬鈞之勢、快得在楊成樂的視野中隻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向上方狠狠掄起!
“咻——!”
一個碗口大小的黑點,帶著撕裂空氣的、如同鬼哭般的尖嘯,從拋杆頂端的皮兜中激射而出!
它如同死神的彈丸,劃破清晨微涼的空氣,拉出一道近乎完美的、令人絕望的拋物線,精準地越過了三百五十步的距離!
“轟隆——!!!”
一聲震耳欲聾、如同天塌地陷般的巨響,伴隨著漫天碎石泥土如同噴泉般衝天而起!
那枚石彈精準地砸在了城牆前方十步左右的地麵上,瞬間炸開一個巨大的深坑,泥土如同被無形的巨拳擊中,呈放射狀猛烈濺起數丈之高!
劇烈的震動順著城牆傳導上來,楊成樂甚至感到腳下的青磚猛地一跳,灰塵簌簌落下。
“嘶……”城頭守軍齊齊倒吸一口冷氣,臉色瞬間煞白。楊成樂更是瞳孔驟縮成針尖大小,一股冰寒徹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讓他幾乎站立不穩!
這不是運氣!這精準的距離測試,這恐怖的發射速度,這駭人的力量……分明是——校射!
果然,隻見城外拋石車陣中,一名身著精甲、手持紅黑兩色令旗的指揮都尉迅速跑向落點方向觀測,隨即轉身,口中大聲呼喝著命令距離太遠,聽不清內容)。
操作手們根據第一發的落點,飛快地轉動著絞盤上的巨大輪盤,調整著拋杆的角度和配重箱的高度。
整個過程迅速、安靜、高效,帶著一種冰冷的、如同機械運轉般的、令人心悸的精確性。那指揮都尉手中的令旗,如同死神的指揮棒,高高揚起!
“放!”一聲穿透力極強的厲喝隱約傳來!
同時,令旗狠狠揮下!
“嘎嘣!嘎嘣!嘎嘣……”
一連串密集的、令人頭皮發麻、牙齒發酸的機括釋放聲如同爆豆般同時炸響!
三十多根粗壯的金屬拋杆如同沉睡的巨獸群同時蘇醒,帶著沛然莫禦、摧枯拉朽的力量猛然揚起!
三十多個沉重的黑點被巨大的離心力甩向天空,如同地獄派出的死亡信使,拖著長長的、撕裂耳膜的尾音,劃過三十多道幾乎平行的、優美卻致命到令人窒息的弧線,直撲利州西城牆!
“石彈!躲——!找掩體!”城頭一名經驗豐富的老校尉發出淒厲到變形的嘶吼,但他的聲音瞬間被淹沒在下一瞬降臨的滅世之音中!
“轟!轟!轟!轟隆隆隆——!!!”
天崩地裂!末日降臨!
整個利州西城仿佛在痛苦地呻吟、顫抖、哀嚎!
大地在腳下劇烈震動,城樓上的瓦片嘩啦啦如雨點般墜落!
超過一半的石彈,如同長了眼睛、被死神親手投擲一般,精準地命中了城牆主體!
堅硬的青磚在巨力撞擊下如同酥脆的餅幹般瞬間碎裂、崩飛!
無數尖銳的碎石如同致命的霰彈風暴,向四周激射!
城牆表麵瞬間布滿了巨大的凹坑和蛛網般的裂痕!
另外一部分石彈砸在城牆上沿的雉堞垛口),瞬間將其化為漫天飛舞的磚石粉末!
少數砸在牆根,激起大片煙塵;更有幾枚越過城牆,落入城內,傳來房屋倒塌的巨響和民眾驚恐絕望的哭喊。
楊成樂被一股巨大的衝擊力狠狠撞在身後的城牆上,五髒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喉嚨口湧上一股腥甜。
他眼前發黑,耳朵裏充斥著尖銳的耳鳴和士兵的慘叫。
煙塵彌漫中,他驚駭欲絕地看到:就在他左側僅僅十多步外,堅厚無比的城牆赫然被砸開了幾條深長猙獰的裂縫,如同黑色的巨大蜈蚣,扭曲著向下蔓延!
而落點中心區域,更是慘不忍睹的人間煉獄!
十幾名根本來不及躲避的守軍,連同他們身上的皮甲和兵器,如同被巨錘砸中的西瓜,瞬間化為模糊的血肉碎塊!
肢體扭曲變形,斷臂殘肢四處拋灑!鮮血混雜著泥土和碎磚,在城磚上肆意橫流,匯聚成一條條刺目的小溪。
更有數十人被激射的碎石擊中,頭破血流,斷手折腳,劇烈的疼痛讓他們發出非人的、撕心裂肺的慘嚎,抱著血肉模糊的傷口在血泊和塵土中翻滾掙紮。
剛剛凝聚起來的一點士氣,在這精準到非人、威力如同天罰的毀滅打擊麵前,瞬間如同陽光下的冰雪,消融殆盡,瀕臨徹底崩潰!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城頭瘋狂蔓延。
許多士兵臉色煞白如紙,眼神空洞,握著兵器的手在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望向城外那沉默巨獸的眼神中,充滿了無法驅散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
有人甚至失禁,一股騷臭味彌漫開來。
“不許退!擅離位置者——斬!!”楊成樂目眥欲裂,猛地推開攙扶的親兵,聲音因暴怒和恐懼而嘶啞變形,幾乎破音。
他猛地拔出腰間寒光閃閃的佩刀,刀光一閃,快如閃電!
一名隻是頭皮被碎石劃破、卻因極致的恐懼而殺豬般嚎叫、連滾帶爬想逃離的士兵,頭顱瞬間被斬飛!
熱血如同噴泉般噴濺了楊成樂滿臉滿身,更增添了他此刻如同地獄修羅般的猙獰。
“受傷哀嚎亂我軍心者——斬!!”冰冷的命令如同來自九幽的寒風,瞬間刮過混亂的城頭。
其餘傷者立刻死死咬住嘴唇,甚至咬出血來,將痛苦的呻吟死死壓在喉嚨裏,隻有身體因劇痛和恐懼而無法控製地劇烈抽搐著。
城頭彌漫開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塵土味、汗臭味和絕望的死寂。
隻有沉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嗚咽在回蕩。
城外,朱雀軍團目睹此景,士氣瞬間被點燃至沸點!
壓抑許久的戰意如同火山般爆發!
“神機炮!威武!!”
“朱雀!萬勝!!”
士兵們發出震天的、如同海嘯般的歡呼,戰鼓被擂得更加急促激昂,如同催命的符咒!
“天佑朱雀!攻城部隊——攻!”主帥張巡立於高台之上,放下手中的單筒望遠鏡,臉上露出了久違的、如同鷹隼發現獵物般的振奮之色。
他果斷揮手下令,動作幹淨利落,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令旗翻飛,鼓點驟變,由沉悶的催陣鼓變為急促的衝鋒鼓點!
“殺啊——!破城就在今日!”震天的喊殺聲如潮水般湧起!步兵方陣如同決堤的赤色洪流,推著沉重的、蒙著生牛皮的盾車,扛著密密麻麻的雲梯,在後方弓箭手密集箭雨的掩護下,踏著被石彈砸得坑窪不平、遍布碎石的土地,向著那被轟擊得千瘡百孔、搖搖欲墜的西城牆猛撲而去!
頭頂上,拋石車並未停歇,石彈依舊帶著死神的尖嘯,精準地砸向城牆的薄弱點和守軍聚集的區域,為攻城部隊掃清障礙,壓製守軍。
然而,沒等朱雀軍團的先鋒衝到城下,也沒等楊成樂從巨大的震撼和傷亡中徹底穩住搖搖欲墜的防線,那令人肝膽俱裂的機括釋放聲再次如同地獄的喪鍾般響起!
“嘎嘣!嘎嘣!嘎嘣……”
三十多根猙獰的拋杆再次同步揚起!
三十多枚死亡之石,挾裹著毀滅的風暴,又一次精準無比地覆蓋了上一輪命中的區域!
而且這一次,幾乎沒有一發偏離目標!
所有的石彈都如同長了眼睛,狠狠地砸在了那片已經開裂如蛛網的城牆上!
“轟隆隆——!!!”
更加劇烈的爆炸聲和城牆崩塌的哀鳴響起!
煙塵碎石再次形成巨大的蘑菇雲衝天而起!
城牆的裂縫在絕望的呻吟聲中瘋狂地蔓延、擴大、加深!大塊大塊的牆磚開始剝落!
楊成樂扶著冰冷刺骨、布滿裂痕的雉堞,手指因用力而深深嵌入磚縫,指節發白,指甲崩裂出血。
他眼神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茫然和一種麵對未知神魔力量的徹底無力感。
他失神地喃喃自語,聲音低得隻有自己能聽見:“怎麽可能……怎麽可能這麽準?!這威力……這射速……這絕不是凡間之物……裴徽……天工之城……那妖孽!他究竟造出了什麽怪物?!”
一股前所未有的絕望攫住了他。
拋石車如同不知疲倦、不知恐懼的鋼鐵巨獸,在指揮都尉精準冷酷的號令下,一輪又一輪地投射著死亡。
當朱雀軍團的先頭部隊終於頂著城頭稀稀拉拉、已顯慌亂的箭雨衝到城牆根下,將沉重的雲梯“哐當”一聲搭上那布滿裂紋、搖搖欲墜的牆體時,拋石車已經向這段飽經摧殘的城牆傾瀉了整整五輪、超過一百五十枚石彈!
除了最初兩輪有個別幾具因調試或突發故障如絞盤齒輪卡頓、繩索微鬆、地基不穩)而略有偏差,後續三輪幾乎彈無虛發,全部精準地砸在預定區域!每一次撞擊都如同重錘砸在守軍的心口上!
“嘩啦啦——轟!!!”
在守軍驚恐欲絕的目光和朱雀軍團震耳欲聾的興奮呐喊聲中,一段飽經摧殘的城牆上半截終於不堪重負,在一枚石彈的致命撞擊下,如同被推倒的積木般轟然向內塌陷!
碎石斷磚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露出了一個足有三丈寬的巨大豁口!
煙塵衝天而起!
緊接著,“哢嚓!轟隆!”又一段城牆的上半部分在持續的打擊下斷裂垮塌,形成了一個稍小的缺口!
“頂住!給我頂住!堵住缺口!”楊成樂的聲音已經嘶啞得如同破鑼,他拔出染血的佩刀,親自衝向豁口邊緣。
關鍵時刻,張玉祥終於帶著一隊盔甲染塵、氣喘籲籲的親兵趕到了西城。
他臉色同樣難看,頭發散亂,甲胄上沾著不知是誰的血跡,但眼神卻異常凶狠暴戾,如同被逼到絕境的野獸。
“擅自後退者,殺無赦!臨陣脫逃者,誅三族!”張玉祥厲聲咆哮,手起刀落,“噗!噗!噗!”三顆血淋淋的人頭瞬間飛起——正是三名被神機炮嚇破了膽、轉身想逃的士兵。
他麾下幾名經驗豐富、滿臉橫肉的老將也迅速收攏殘兵,聲嘶力竭地吼叫著,帶領著還能戰鬥的精銳,憑借著城牆豁口形成的天然屏障和居高臨下的些許優勢,以及早已準備好的滾木、巨石、沸油、金汁糞水)等守城利器,與如同螞蟻般攀爬上來的朱雀軍團士兵展開了慘烈到極點的肉搏。
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怒吼聲、慘叫聲、兵器碰撞聲、滾油潑下的滋滋聲、金汁的惡臭混雜在一起,在豁口處形成了一片修羅場。
斷肢殘臂隨處可見,滾燙的鮮血潑灑在冰冷的磚石上,瞬間凝結成暗紅的冰。
憑借著地利和最後一絲困獸猶鬥的瘋狂,守軍終於在付出巨大代價後,堪堪擊退了朱雀軍團的第一波登城部隊,暫時保住了搖搖欲墜的西城防線。
但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劫後餘生的恐懼和深深的疲憊。
……
拋石車陣地後方不遠處,張巡再次舉起了望遠鏡,仔細觀察著城牆豁口的破壞情況和守軍混亂的調動。
他身邊站著一位身著深灰色工裝、麵容嚴肅刻板、手指關節粗大、布滿老繭的中年人——天工之城派來的隨行大匠劉主管。他正拿著一支炭筆和一塊木板,飛快地記錄著什麽。
一名負責統計的年輕工匠小跑過來,臉上帶著一絲緊張,低聲匯報:“稟主管,五輪齊射完畢!共發射一百八十三發石彈,命中城牆主體或有效殺傷區域……一百四十六發!”
“才七成多?!”劉主管眉頭立刻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語氣帶著明顯的不滿和近乎苛刻的挑剔,“三百五十步的固定目標,才這點命中率?簡直丟天工之城的臉!問題出在哪裏?”
他銳利的、如同精密卡尺般的目光,嚴厲地掃向負責現場組裝、調試和維護的工匠頭目。
那名工匠頭目連忙躬身,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指著陣地前方:“回主管,這……主要是發射太頻繁了。
每輪下來,都有幾具的絞盤齒輪出現明顯磨損卡滯,或是承重轉軸因連續衝擊出現輕微變形彎曲,甚至有一具的拋杆基座鑄鐵件出現了細微裂紋……導致後續發射時角度和力度參數出現微變,準頭自然下降。
而且越到後麵,故障越多,命中率就越低。還有這地麵,看著硬實,幾輪下來,炮位下方都有輕微下沉,也影響了穩定性。”
“哼!材料強度和結構冗餘設計還是不夠!基礎固定方案也有缺陷!”劉主管不滿地哼了一聲,用炭筆在木板上飛快記錄著,嘴裏念念有詞,“回去必須重新計算最大受力,更換更堅韌的百煉合金,加固關鍵節點……基座要加厚,地釘要加長加深……”他完全沉浸在技術問題的世界裏。
“劉主管,此言差矣!”張巡放下望遠鏡,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讚賞和興奮,打斷了大匠的自責。
他拍了拍劉主管厚實的肩膀,聲音洪亮,“依本帥看,這‘神機炮’已是神乎其技!威力驚世駭俗,射速遠超常理,更難得的是這準頭!以往十發之中能有兩三發砸中城牆,已是燒了高香!今日竟有七成命中!這簡直是攻城拔寨的無上利器!本帥已是喜出望外!此炮一出,天下堅城,再無險可守!”
他眼中閃爍著征服者的光芒。
劉主管搖搖頭,依舊專注於自己的技術問題,對張巡的讚譽似乎並不在意:“張帥謬讚了。三百五十步,固定靶,理論命中率應達八成以上。還是組裝運輸途中有磕碰損傷未被檢出,或是這泥地基礎在連續衝擊下不夠堅實,影響了發射穩定性……總之,問題很多,還有很大改進空間。”
他一邊說,一邊揮手指揮著工匠們立刻上前,開始緊張地檢修那些出現問題的拋石車,叮叮當當的敲打聲響起。
就在兩人交談之際,剩餘的、狀態尚可的拋石車並未停歇,在指揮都尉的命令下,將目標轉向了西城其他尚算完好的區段和城樓。
機括釋放聲、石彈破空聲、城牆被撞擊的轟鳴聲,依舊連綿不絕地回蕩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空,如同死神的交響樂。
近兩千枚沉重的石彈,在不到一個時辰兩小時)的時間裏,被這三十多具代表著天工之城最高技藝結晶的“神機炮”,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傾瀉一空!
當最後一枚石彈帶著力竭的呼嘯,狠狠砸在城牆一個垛口上,留下一個猙獰的凹坑和漫天碎石後,那令人心悸的拋石車陣地終於陷入了短暫的沉寂。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到刺鼻的塵土味、硝煙味、血腥味和焦糊味,令人窒息。
而在朱雀軍團士兵震耳欲聾、仿佛要掀翻天空的歡呼聲中,利州西城牆上,觸目驚心地分布著七處不同程度的巨大破損和坍塌,裂縫如同醜陋扭曲的傷疤爬滿了牆身,整段城牆看上去搖搖欲墜。
城頭的守軍雖然暫時未被攻破,但士氣已然跌落穀底,士兵們個個麵如土色,眼神空洞,許多人拄著兵器才能勉強站立,望向城外那暫時沉默的鋼鐵巨獸,眼中充滿了無法驅散的、如同看待神罰般的恐懼。
楊成樂和張玉祥背靠著殘破不堪、沾滿血汙的雉堞,劇烈地喘息著,汗水混合著血水、塵土,在臉上糊成一片汙濁的泥垢。
看著城外朱雀軍團停止了那地獄般的拋射,兩人心中不約而同地升起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石彈……終於耗盡了!隻要撐過今天……隻要能撐過今天……”這個念頭如同救命稻草,支撐著他們搖搖欲墜的意誌。
然而,令所有守軍驚疑不定、甚至感到一絲詭異的是,預想中朱雀軍團趁勢發起的、潮水般的全麵總攻並未到來。
相反,張巡冷靜地、近乎冷酷地下達了命令:“鳴金!收兵!各部原地休整,加固工事,救治傷員!工兵營立刻組織人手,四散搜尋合適石料,就地開鑿打磨石彈!後勤營,將備用配件火速運抵炮陣!工匠營加緊檢修神機炮!”
“鐺!鐺!鐺!”清脆的金鉦聲取代了戰鼓,響徹戰場。
攻城部隊如退潮般迅速而有序地撤了下去,留下滿地狼藉、屍體、破碎的兵器和一片詭異的寂靜。
城上城下,無數雙眼睛充滿了困惑、不解和更深的恐懼:明明打開了致命的缺口,士氣正盛,為何突然停止進攻?張巡……他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他在等什麽?是等石彈?還是……另有所圖?
隻有張巡自己,在轉身走下指揮高台時,手指下意識地、極其隱蔽地摩挲了一下藏在護腕內側的一小塊薄薄的、帶著特殊火焰暗記的蠟丸。
指尖傳來蠟丸堅硬而冰冷的觸感。
那是昨夜城內的不良人密探“夜梟”,冒死從排水渠送出的一條消息。
他深邃如淵的目光,越過混亂的西城戰場,遙遙投向了利州城北門的方向,嘴角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冰冷的弧度。
犧牲寶貴的士兵強攻填命?
不,剛才隻是用神機炮稍稍試探、撕開一道口子,順便狠狠震懾一下守軍罷了。
既然守軍戰力尚存,抵抗意誌並未完全崩潰,尤其是那個張玉祥,關鍵時刻竟能穩住陣腳……自然不能再讓朱雀的兒郎們用命去填那血肉磨坊。
他在等待。
等待特戰營在城外西邊和南邊布下陷阱,防止守軍逃走。
沒錯,他的目的是將守軍一網打盡。
而此刻,利州城守軍殘存的注意力和最後的力量,還死死地釘在西城那片被砸得千瘡百孔、如同被巨獸啃噬過的殘垣斷壁之上。
他們對即將到來的、來自背後的那致命一擊,渾然未覺。
北門的守軍,甚至因為西城的慘烈,而被臨時抽調了不少去支援……
寂靜,比方才的轟鳴更令人不安。
空氣中,隻有風聲嗚咽,和傷者壓抑的呻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