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4章 離間之攻心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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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時分,利州城西門。
雨勢終於稍歇,但天空依舊陰沉得令人窒息。
濕漉漉的城牆垛口上凝結著水珠,冰冷的石磚吸飽了雨水,寒氣刺骨。
西門吊橋高高懸起,厚重的城門緊閉如鐵閘,門釘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幽冷的光。
城頭上,守軍盔甲濕冷,神情疲憊而緊張,警惕地注視著城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得一片狼藉的原野。
突然,城下護城河外泥濘的岸邊,連滾帶爬地出現了一群如同從泥潭裏撈出來的人影!
他們衣衫襤褸,渾身裹滿泥漿,臉上分不清是雨水、淚水還是汙泥,隻有一雙雙眼睛因極度的恐懼和求生欲而瞪得溜圓。
“開門啊!快開門!兄弟們!是自己人!”一個嘶啞到破音的嗓子率先哭嚎起來,正是王老五。
他撲倒在冰冷的泥水裏,仰頭對著城頭,拚命揮舞著沾滿泥漿的手臂。
“將軍!是我們!王老五!李狗剩!我們逃回來了!”另一個潰兵哭喊著,聲音裏充滿了絕望和期盼。
“後麵……後麵有追兵!賊軍追上來了!快放我們進去啊!求求你們了!”
“看在同袍一場的份上!救救我們吧!”
淒厲的哭喊聲、哀求聲、咒罵追兵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在空曠的城下回蕩,撕破了雨後的死寂,顯得格外刺耳和揪心。
守城門的校尉姓陳,是個老兵油子,看到城下這淒慘景象,心頭也是一緊。他不敢怠慢,連忙對身邊一個腿腳快的親兵低吼:“快!去稟報張將軍!就說……就說有西營的潰兵逃回來了!人不少,領頭的像是王都尉!”
利州城,刺史府。
張玉祥昨夜幾乎未眠。
與楊成樂、蒙舍龍那場劍拔弩張、唇槍舌劍的“分贓”會議耗盡了他的心力。
在確定張巡在安營紮寨,暫時不會攻城之後,他安排好城頭防守之事後便回府休息。
此刻他正和衣躺在冰冷的硬榻上,試圖小憩片刻,但眉頭緊鎖,眼窩深陷,鬢角的白發在昏暗的光線下異常刺目。
楊成樂那張倨傲刻薄的臉和蒙舍龍貪婪凶悍的眼神,如同夢魘般在他腦海中輪番閃現。
每一次閉眼,都是部屬陣亡的慘狀和那兩人步步緊逼的威脅。
疲憊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得他喘不過氣。
急促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伴隨著親兵壓低的稟報:“將軍!西門急報!有……有潰兵逃回!領頭的是王都尉!”
張玉祥猛地睜開眼,眼中血絲密布。
他幾乎是彈坐起來,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撞擊著。
“王老五?他還活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瞬間湧上心頭——有對部下劫後餘生的些許欣慰,有對自身處境並非眾叛親離的微弱證明,更有一種被巨大壓力擠壓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本能反應。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啞聲道:“備馬!去西門!”
當他匆匆趕到西門城樓時,冰冷的雨水再次飄落,打在他疲憊而緊繃的臉上。
他探出半個身子,手緊緊抓住濕冷的垛口,努力向下辨認。
雨水模糊了視線,城下的人影在泥濘中蠕動,如同螻蟻。
但那個領頭嘶喊的聲音,那依稀可辨的輪廓……沒錯,是王老五!
是他麾下那個有些莽撞卻忠心耿耿的都尉!
一股熱流衝上張玉祥的眼眶,又被冰冷的雨水壓了回去。
他感到一種久違的、屬於“主將”的責任感在胸腔裏複蘇。
他疲憊地揮了揮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急切:“放下吊橋!開側門!放他們進來!”
他頓了頓,補充道,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冷硬:“但必須一個個仔細搜身!裏裏外外,確認沒有夾帶!沒有奸細混入!陳校尉,你親自盯著!”
“得令!”陳校尉心中一鬆,正要傳令。
“且慢——!”一聲尖利、傲慢、拖著長腔的厲喝,如同淬毒的冰錐,驟然刺破了城頭的緊張氣氛!
隻見楊成樂在一隊盔明甲亮、氣勢洶洶的親兵簇擁下,大步流星地登上了城樓。
他昨夜顯然休息得不錯,雖然眼下也有些青黑,但那股子目中無人的倨傲之氣反而更盛。
他身著精良的蜀錦戰袍,外罩鎖子甲,腰懸鑲玉寶劍,眼神睥睨,仿佛巡視自己的領地。
他先是冷冷地、帶著審視意味掃了一眼城下哭喊的潰兵,如同看一群肮髒的乞丐,然後目光轉向張玉祥,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譏誚。
“張將軍,”楊成樂的聲音陰陽怪氣,刻意拔高,“你好糊塗啊!這都什麽時候了?賊軍大兵壓境,圍得鐵桶一般!這些潰兵早不回晚不回,偏偏選在這節骨眼上,成群結隊地跑回來?哼!”
他鼻子裏發出一聲重重的冷哼,走到垛口邊,指著城下,聲音陡然變得嚴厲刻薄:“焉知不是那張巡老兒使的毒計?故意放這些喪家之犬回來,好做內應,裏應外合,破了我們這利州城?!”
他根本不給張玉祥反駁的機會,猛地搶前一步,半個身子幾乎探出垛口,對著城下厲聲咆哮,聲音尖利得刺耳:
“下麵那些醃臢潑才都給老子聽好了!立刻滾開!滾得遠遠的!再敢靠近城門半步,休怪老子箭下無情!格殺勿論!”這命令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脅和殘忍的輕蔑,如同鞭子抽打在城下潰兵的心上。
城下的王老五等人,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被這兜頭的冰水瞬間澆滅,心沉到了穀底!
九死一生,拚了命逃回老家,等待他們的不是庇護,竟是冰冷的箭矢和無情的驅逐?
一股被徹底背叛和羞辱的怒火“騰”地衝上王老五的頭頂,燒盡了恐懼!
他猛地挺直腰板,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瞪著城樓上那個華服身影,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回罵,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
“楊成樂!你個狗娘養的畜生!王八蛋!老子們在外麵被賊軍追殺,刀口舔血,死了多少兄弟才爬回來!你不開城門便罷,還在這裏放你娘的狗臭屁!趕緊開門!放老子的兄弟們進去!不然老子做鬼也不放過你!”汙言穢語夾雜著血淚控訴,在雨幕中回蕩。
“放肆!反了你了!”楊成樂被當眾辱罵,尤其是被一個他視為螻蟻的敗軍之將辱罵,頓時氣得臉色鐵青,額頭青筋暴跳。
他徹底撕下了那點虛偽的“大局為重”的麵具,對著左右親兵猙獰地吼道:“給我射!射死這個帶頭聒噪的狂徒!射!看他們還敢不敢狂吠!”
他眼中閃爍著殘忍的快意。
“住手!楊成樂!你敢!”張玉祥目眥欲裂,怒吼出聲,臉色瞬間變得鐵青,如同暴風雨前的烏雲。
這已不僅僅是違反軍令,這是赤裸裸地當眾打他的臉,踐踏他的尊嚴,屠戮他的袍澤!
然而,楊成樂帶來的親兵隻聽他一人號令!
幾名弓箭手毫不猶豫地張弓搭箭,冰冷的箭簇對準了城下那個怒罵的身影!
“放箭!”楊成樂的手狠狠揮下!
“嗖!嗖!嗖!”數支利箭帶著死神的尖嘯,撕裂潮濕的空氣,激射而下!
城下潰兵猝不及防!
“噗嗤!”一支利箭精準地貫穿了王老五身邊一個年輕士卒的咽喉!
那士卒雙手徒勞地捂住噴湧鮮血的傷口,眼睛瞪得滾圓,充滿了驚愕和茫然,身體直挺挺地栽倒在泥濘中。
“啊——!”另一支箭射中了一個潰兵的大腿,他慘叫著滾倒在地,泥水和血水混在一起。
“楊成樂!你不得好死!”王老五因為憤怒的挺身喝罵,反而僥幸未被第一輪箭矢射中要害,肩頭被一支箭擦過,火辣辣地疼,但這劇痛更激起了他的血性,他扶著受傷的肩膀,目眥欲裂地繼續咒罵。
“楊成樂!你——!”張玉祥氣得渾身劇烈顫抖,指著楊成樂的手指因為極致的憤怒而痙攣,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他感覺一股腥甜湧上喉嚨,眼前陣陣發黑。
楊成樂卻慢悠悠地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絲殘忍而得意的冷笑,甚至還掏出一塊絲帕,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仿佛剛才隻是拍死了一隻蒼蠅。
“張將軍,息怒。”他語調輕鬆,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教訓口吻,“本將這也是為了利州城數萬軍民的身家性命著想啊。古往今來,多少固若金湯的城池,不就毀於一時心軟,輕信了這些潰兵流民?讓奸細混入,裏應外合,頃刻間灰飛煙滅!”
他踱了兩步,靠近張玉祥,壓低聲音,卻足以讓周圍幾個親信校尉聽到,語氣中的輕蔑和威脅毫不掩飾:
“如今我們隻需深溝高壘,憑城固守!賊軍遠來,糧草轉運艱難,久攻不下,銳氣自墮!待朝廷援軍一到,我們內外夾擊,破敵易如反掌!在此之前,絕不能放進一個可疑之人!此乃守城鐵律,張將軍戎馬半生,莫非……不懂?”
他故意拖長了“不懂”二字,羞辱之意溢於言表。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傲慢:“更何況,昨夜我等三方已有約定,各負其責!這西城防務,本將說了算!這是軍令!”
他猛地提高音量,讓整個城頭的守軍都能聽見。
接著,他拍了拍腰間懸掛的、代表楊國忠權威的鎏金魚符和一方小小的玉印,聲音如同毒蛇吐信:“此外,本將離京時,可是領了陛下的口諭和楊相爺的鈞令!守城,你是主將。但若事關重大,本將認為有必要……這利州城內的一切,便隨時可由本將節製!張將軍,莫非想要造反犯上不成!”
話音未落,他再次猛地揮手!這一次,命令更加冷酷無情!
城頭上屬於楊成樂嫡係的蜀兵弓箭手,以及一部分被其威懾的守軍,再次拉開弓弦!更密集的箭雨呼嘯而下!
“啊——!”
“楊成樂!張將軍救命啊!”
“我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淒厲的慘叫聲、絕望的咒罵聲在城下此起彼伏。
又有十幾名潰兵在冰冷的箭矢下倒在泥濘血泊之中,掙紮哀嚎。
剩下的潰兵徹底絕望了,在死亡的威脅下,隻能含著血淚,帶著無盡的怨毒,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地向遠處那片象征著未知和死亡的荒野逃去。
他們淒涼的背影,如同被世界遺棄的孤魂。
張玉祥眼睜睜地看著!看著自己熟悉的兵卒被無情射殺!
看著他們在泥水中痛苦掙紮!
聽著他們臨死前絕望的呼號和刻骨的詛咒!
再看著楊成樂那張寫滿得意、殘忍和權勢熏心的臉!
一股無法形容的狂暴怒火和深入骨髓的屈辱感,如同岩漿般在他胸中沸騰、衝撞!
他死死咬住牙關,牙齦幾乎被咬碎,滲出血絲,混合著口中的腥甜。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要炸裂開來!
他想怒吼,想拔劍,想將眼前這個小人碎屍萬段!但理智的最後一根弦死死繃緊——不能!此刻翻臉,城內必亂!城外強敵虎視眈眈!他不能!
所有的憤怒、屈辱、怨毒、無力感,最終隻能化為一聲從鼻腔深處擠出的、冰冷刺骨到極點的冷哼!
“哼——!”
他猛地一甩寬大的袍袖,力道之大,帶起一股勁風!在親兵驚怒交加的目光簇擁下,張玉祥頭也不回,步履沉重得如同拖著千鈞鐵鐐,一步一步走下濕滑的城樓石階。
他的背影在陰沉的雨幕中,充滿了蕭索、悲涼,以及一種火山即將噴發前的、令人窒息的壓抑。每一步踏在石階上的聲音,都像是踏在周圍守軍的心上,沉悶而壓抑。
冰冷的雨水順著張玉祥頭盔的邊緣流下,滑過他冰冷僵硬的臉頰,滲入內襯的衣領,帶來刺骨的寒意。
他卻渾然不覺。
腦海裏翻騰的隻有城頭那血腥的一幕、楊成樂囂張的嘴臉、城外張巡大軍的陰影,以及昨夜蒙舍龍那貪婪凶戾的眼神。
沉重的壓力如同無形的枷鎖,勒得他幾乎窒息。
他下意識地沿著濕漉漉的城頭甬道,機械地向自己負責的北門方向挪動腳步。
每一步都沉重異常。
就在這心神恍惚、憂懼交加之際,一個踉蹌驚慌的身影從甬道另一頭跌跌撞撞地狂奔而來!
雨水打濕了他花白的頭發,淩亂地貼在額前,正是府中服侍多年的老管家張福!
張福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渾身上下早已被雨水浸透,卻仿佛感覺不到寒冷。
他幾乎是撲到張玉祥麵前,“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的、積水的石磚上,泥水濺起。
他雙手顫抖得如同風中枯葉,高高捧起一封被雨水打濕、邊緣已經有些模糊的信箋,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充滿了巨大的恐懼:
“老……老爺!不好了!出……出大事了!公子……公子他……不見了!小的們找遍了府邸上下,角角落落都翻遍了!隻……隻在公子房中發現了……發現了這個!”他捧著信的手劇烈顫抖,如同捧著燒紅的烙鐵。
“轟隆——!”
一個無聲的炸雷在張玉祥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他眼前猛地一黑,高大魁梧的身軀劇烈一晃,若非旁邊親兵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幾乎要栽倒在地!
“屋兒?!”張玉祥喉嚨裏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一把奪過那封濕透的信箋。
手指因為極致的恐懼和憤怒而失控地顫抖,幾乎要撕破那脆弱的紙張。他粗暴地展開信紙。
紙上的字跡被雨水暈開了一些,但內容依舊清晰如刀,瞬間刺入他的眼底,刻進他的靈魂:
“張將軍愛子心切,暫請令郎至營中一敘。破城之日,父子團聚,共享富貴。
若負隅頑抗,玉石俱焚。
——知名不具”
一股無法形容的、來自地獄深淵般的徹骨寒意,瞬間凍結了張玉祥的四肢百骸!
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緊接著,是火山爆發般的、足以焚毀理智的狂怒和撕心裂肺的恐懼!
是誰?!
是城外的張巡?如此狠辣精準的攻心之計?!
是城內的楊成樂?為了徹底控製他,無所不用其極?!
還是……昨夜趁亂摸進城的不良人細作?!如同鬼魅般擄走了他的獨子?!
吾兒啊!
“呃啊——!”急怒攻心,憂懼如焚!昨夜積壓的屈辱,城頭目睹袍澤被戮的憤懣,獨子被擄的錐心之痛,再加上對自身絕境的絕望……所有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流,瞬間衝垮了這位鐵血將軍最後的心防!
“噗——!”
一口滾燙的鮮血再也壓製不住,如同噴泉般從張玉祥口中狂噴而出!
刺目的鮮紅在灰蒙蒙的冰冷雨幕中劃出一道妖異淒厲的弧線,星星點點地濺落在濕漉漉的暗青色城磚上,也染紅了手中那封索命的信箋,如同盛開的、絕望的血色之花。
老管家張福發出一聲驚恐的哀鳴。
親兵們駭然失色,手忙腳亂地扶住搖搖欲墜的主帥。
張玉祥的身體在親兵的攙扶下依舊劇烈顫抖,他死死攥著那封染血的信,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痛苦喘息,布滿血絲的眼中,燃燒著毀滅一切的火焰和無盡的悲涼。
冰冷的雨水,無情地衝刷著城頭的血跡和那封染血的威脅。利州城,這座風雨飄搖的孤城,其核心已然被注入了最致命的毒藥。
一個父親、一個將軍的絕望與瘋狂,即將成為點燃最終爆炸的引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