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2章 孤注一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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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門關西南五十餘裏,一處被歲月和密林遺忘的山坳。
穀口狹窄,被虯結的千年古藤和濃得化不開的霧氣封鎖,仿佛巨獸閉合的咽喉。
穀內,參天古木的枝椏在頭頂瘋狂交織,幾乎將蒼穹完全遮蔽,隻吝嗇地漏下幾縷慘淡的微光,在地麵厚厚的腐殖層上投下搖曳的、鬼魅般的圖案。
空氣沉重得能擰出水來,冰冷刺骨的濕氣無孔不入,帶著濃重的腐葉、苔蘚和泥土的腥氣,鑽進每一個潛伏者的鼻腔、衣領,試圖凍結他們的骨髓。
一條清澈卻寒徹心扉的溪流,如同冰冷的銀蛇,在布滿青苔的黑色亂石間蜿蜒穿行,發出單調而永恒的“叮咚”聲,在這死寂的穀底,這聲音被無限放大,反而更襯出令人窒息的寂靜。
四百多名特戰營的精銳,便如同這山穀本身的一部分,無聲無息地融入了岩石的陰影、盤根錯節的古樹根須之下、以及深不見底的灌木叢中。
他們身著近乎黑色的深青勁裝,臉上塗抹著混有草汁的泥灰,隻露出一雙雙鷹隼般銳利、此刻卻收斂了所有鋒芒的眼眸。
氣息被壓製到最低,仿佛冬眠的毒蛇,隻有偶爾因長久僵臥而不得不輕微調整姿勢時,才會發出幾不可聞的衣料摩擦聲,旋即又被溪水聲吞沒。
王玉坤背靠著一塊布滿濕滑青苔、散發著古老氣息的巨石。這位以冷靜和奇襲著稱的特戰營主將,眼神依舊沉靜如深潭,但此刻,這潭水深處卻翻湧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凝重。
他指尖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腰間的精鋼匕首柄,冰冷的觸感能讓他紛亂的思緒暫時歸攏。
成功焚毀偽朝囤積在隱秘糧倉的百萬石糧草,這份潑天大功並未衝昏他的頭腦。
他牢牢記著臨行前張巡那凝重如鐵的囑托:“玉坤,燒糧隻是斷其根基,欲破劍門,必先奪薑維城!那是懸在劍門關咽喉上的致命鎖鑰,務必伺機拿下,絕其後路!”
然而,當他親自帶領最精幹的斥候,如同幽靈般滲透到薑維城附近,進行了一場精密到毫厘的偵察後,帶回的情報卻讓他的心猛地沉入了穀底。
“將軍,”一個身影如同狸貓般悄無聲息地滑到王玉坤身側的陰影裏,正是斥候隊正朱狗娃。
他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長途奔襲後的喘息和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悸,“查清了。薑維城……守軍不是三千!”
他頓了頓,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是……足足一萬!披甲執銳,戒備森嚴得如同鐵桶!四門緊閉,盤查之嚴,連隻蒼蠅都難飛進去。城頭巡哨的火把徹夜不息,密得如同夏夜的繁星,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刀光映著火光,晃得人眼暈。”
朱狗娃的聲音裏透著一股後怕,“我們的人,差點就被城頭新設的暗哨發現了。”
王玉坤沉默著,沒有立刻回應。
隻有他緊抿的嘴唇和眉宇間驟然擰緊的、如同刀刻般的“川”字紋,泄露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四百特戰精兵,個個都是千挑萬選、身經百戰的虎賁,若是對付情報中那三千守軍,配合早已潛伏在城內不良人的內應,出其不意地突襲破門、製造混亂、搶占關鍵節點……雖有風險,但勝算至少有五成。
可麵對一萬守軍!
數十倍於己的兵力,且對方明顯已提高了警惕!
四百人再如何精銳,一旦陷入殘酷的巷戰泥潭,被分割包圍,縱有三頭六臂,也難逃被淹沒、絞殺的命運。
強行攻城?那無異於將兄弟們往磨盤裏推,是真正的以卵擊石,自尋死路!
一股強烈的不甘和焦灼在王玉坤胸腔裏燃燒,幾乎要破胸而出。
但他深吸了一口穀底冰寒刺骨的空氣,強行將這股躁動壓了下去。作為統帥,他必須冷靜。
“知道了。”王玉坤的聲音低沉而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仿佛隻是在陳述一件尋常小事。
然而,他那隻緊握成拳、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的手,卻暴露了內心的掙紮。
他果斷下令,每一個字都清晰而有力:“全軍,後撤三裏,進入更深的山林,尋找更隱蔽的落腳點。朱狗娃,派出你手下最精銳、最擅長隱匿的斥候,兩人一組,輪班倒,給我死死盯住薑維城四門!任何風吹草動,任何出入的人馬車輛,特別是大型車隊,務必第一時間匯報!同時,分出一組人,盯緊劍門關方向,我要知道張帥那邊主力的動靜,一有消息,即刻飛鴿傳書!”
“遵命!”朱狗娃抱拳領命,身影迅速融入身後的黑暗,如同水滴匯入大海。
於是,這柄帝國精心淬煉、本欲直刺敵人心髒的最鋒利尖刀,帶著未能盡全功的深深遺憾和沉重壓力,暫時收起了鋒芒,無聲無息地退入山穀更幽暗的深處,蟄伏下來。
他們像一群靜伏在陰影中的猛虎,舔舐著爪牙,耐心等待著獵物露出破綻,或者……等待一個足以讓他們搏命的契機。
溪水的叮咚聲,此刻聽來,更像是為這場無聲等待敲響的倒計時。
……
……
黃昏,如血殘陽掙紮著將最後一抹淒豔的餘暉塗抹在劍門關那如同被巨斧劈砍過、猙獰陡峭的山崖上,旋即被無邊的黑暗徹底吞噬。
劍門關東南邊,唐軍朱雀軍團的大營如同一條盤踞的赤色巨龍,連綿數裏,燈火通明,映紅了半邊天穹。
空氣中彌漫的氣味令人窒息:硝煙來自火藥包爆炸後的刺鼻硫磺味)、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士兵們身上蒸騰的汗臭味、以及金屬兵器和盔甲在潮濕空氣中散發的冰冷鐵鏽味。
巨大的攻城器械——高聳的樓車、猙獰的雲梯、如同巨獸骨架般的拋石機——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投下龐大而扭曲的陰影,仿佛擇人而噬的怪物。
關前那條狹窄得僅容數人並行的古棧道,此刻已化作一條通往地獄的血肉階梯。
層層疊疊的屍體堆積其上,有唐軍將士的,也有偽軍守卒的,不分彼此地糾纏在一起,暗紅色的血液匯聚成溪,沿著粗糙的石階蜿蜒流淌,將原本灰褐色的山石染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暗赭色。
遠處,劍門關主城在濃重的夜色中巍然矗立,宛如一頭蟄伏的太古凶獸。
城頭密布的火把搖曳不定,映照著守軍晃動如鬼魅的身影和他們手中兵器反射出的、冰冷刺骨的寒光。
朱雀軍團主帥張巡,身披玄鐵重甲,外罩一件猩紅如血的大氅,獨立於一座臨時搭建、視野開闊的木質高台之上。
夜風呼嘯,卷起他猩紅的大氅,獵獵作響,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焰。
這位以剛毅果決、治軍嚴明著稱的大將軍,麵容堅毅如花崗岩雕琢,但雙鬢的微霜和深深刻入眼角的皺紋,無聲訴說著戎馬半生的滄桑。
此刻,他那雙慣常如古井深潭般沉靜的眼眸,卻翻湧著難以掩飾的焦慮與孤注一擲的決絕。
郎將將張小虎,一個同樣身經百戰、性格沉穩的年輕將領,此刻緊鎖著眉頭,快步登上高台,他的鐵甲上還沾著白日激戰濺上的點點血汙和煙塵。
“大將軍,”張小虎的聲音帶著疲憊和凝重,拱手行禮,“白日試探性強攻已結束。末將清點過了……”他喉頭有些發緊,“投入的三千‘陷陣’銳卒,折損……近千。傷者三百餘,大多重傷,恐難再戰。我軍……未能前進一步。守軍倚仗地利,滾木礌石、箭矢如雨,更有火油潑下,弟兄們……死傷慘重。”
他頓了頓,指著遠處那些如同猙獰獠牙般依附著主關山勢、層層而上的七道關牆陰影,“更棘手的是,楊子釗這老賊,在主關前的棧道上,利用山勢險要,硬生生加築了七道關牆!一道比一道堅固!我軍若要叩關,必先踏平這七道鬼門關!每過一關,怕都要用弟兄們的屍骨去填!”
張巡的目光死死盯著那片吞噬了無數精銳性命的狹窄戰場,緊抿的嘴唇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直線,下顎線繃得如同即將斷裂的弓弦。
他仿佛能聽到白日裏袍澤們震天的喊殺聲瞬間被滾石碾碎、被箭雨撕裂的慘烈。
朱雀軍團,帝國百戰雄師,野戰攻堅無往不利,何曾受過如此憋屈?
在這該死的、仿佛天生為防禦而生的劍門天險麵前,竟如猛虎困於囚籠,空有裂石之力,卻無處施展!
每一名倒下的士卒,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
“王玉坤……”張巡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疲憊,但更深沉的是幾乎要噴薄而出的焦灼,“還沒有新的訊息傳來?”
王玉坤是他布下的勝負手,是黑暗中唯一的希望之光。
時間,如同指間流沙,每一粒的流逝都意味著更多的犧牲和變數。
……若王玉坤不能及時拿下薑維城,徹底掐斷劍門關這頭困獸的最後生路,自己這邊強攻的代價,恐怕會沉重到整個朱雀軍團都無法承受!
一直在旁邊的不良副將趙小營立刻肅容道:“回大將軍,特戰營尚未有新的訊息傳回。山穀幽深,信鴿傳遞也需時間。”
他的憂慮同樣深重,王玉坤孤軍深入敵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幾乎要將高台上的空氣凍結時——
“撲棱棱!” 一陣急促的翅膀拍打聲穿透戰場沉悶的噪音,一隻灰羽信鴿如同離弦之箭,精準地穿過夜色,落在大營角落專設的鴿籠處。
負責的斥候兵精神一振,迅速解下鴿子腿上細小的竹管,以最快的速度飛奔至高台下,單膝跪地,雙手高舉過頭頂,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大將軍!北麵急報!特戰營王玉坤將軍所發!”
張巡眼中精光爆射,幾乎是搶步上前,一把抓過那枚尚帶著鴿子體溫的細小竹管。
他手指微顫地拔掉封蠟,抽出裏麵卷得緊緊的字條。
親兵立刻高舉火把湊近,橘紅色的火光跳躍著,照亮了紙條上王玉坤那熟悉的、剛勁有力的字跡。
目光急速掃過,張巡臉上的陰霾如同被狂風吹散,瞬間綻開如釋重負的狂喜,緊鎖的眉頭也舒展了大半:“好!好!好個王玉坤!”
他連聲讚道,每一個“好”字都擲地有聲,仿佛要將胸中的鬱壘盡數吐出,“果然不負本帥厚望!百萬石糧草,付之一炬!幹得漂亮!此乃斷敵根基之奇功!”
這消息如同一劑注入垂危病人體內的強心針,瞬間讓張巡疲憊的身軀重新注入了力量,驅散了心中大半的沉重陰雲。
糧草被焚,楊子釗和他的數萬大軍,已是釜底遊魚!
然而,他臉上的笑容尚未完全展開,目光觸及情報的後半段——關於薑維城守軍的情報。“一萬?!”
張巡臉上的喜色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瞬間凝固、僵硬!
剛剛舒展的眉頭再次狠狠蹙起,擰成了一個死結,比之前更加深刻!
捏著紙條的手指因用力過度而骨節泛白,幾乎要將那薄薄的紙片邊緣揉碎!
旁邊的趙小營也湊近看了一眼,同樣是先驚後憂,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低聲道:“一萬守軍……王將軍他們隻有四百人……這……這薑維城,固若金湯,硬啃無異於飛蛾撲火啊!”
巨大的落差讓高台上的氣氛再次跌入冰點。
張巡猛地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充斥著硝煙與血腥的冰冷空氣,那刺鼻的味道讓他翻騰的心緒迅速冷卻、沉澱。
再睜眼時,眼中已隻剩下冰冷的計算和鋼鐵般的決斷。
電光火石之間,一個利用敵人“不得不為”的陽謀已然成型。
“傳令!”張巡的聲音恢複了慣有的沉穩,如同重錘擊打在鐵砧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以飛鴿急告王玉坤:楊子釗糧草盡毀,已成困獸!其必急令薑維城守軍,不惜代價運送城中存糧回援劍門關主城,以解燃眉之急!”
“命王玉坤率所部,不惜一切代價,於糧隊運輸途中擇險要之處,全力襲擾、遲滯、燒毀其糧隊!”
“具體如何行事,何時動手,戰場瞬息萬變,本帥授他臨機專斷之權!本帥隻要一個結果——絕不能讓一粒糧食,運進劍門關!此乃死令!”
他的話語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蘊含著冰冷的殺意。
“得令!”一名親兵肅然領命,轉身如風般飛奔下台,直奔信鴿籠舍。
看著親兵遠去的背影,趙小營臉上的憂慮並未減輕,反而更深了:“大將軍,楊子釗剛在糧草上吃了王將軍的大虧,已成驚弓之鳥。此番押運救命糧草,必定是重兵護衛,精銳盡出,戒備之森嚴恐怕會達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王將軍他們人數太少,又是深入敵後,補給困難,正麵硬撼,恐怕……”
他後麵的話沒有說完,但意思不言而喻——這幾乎是讓王玉坤去送死。
“本將何嚐不知其險!”張巡猛地打斷他,目光如兩道燃燒的炬火,穿透沉沉夜色,射向遠處黑暗中那如同巨獸獠牙般高聳的劍門關主城,“此乃陽謀!楊子釗明知是險路,是陷阱,他也不得不走!沒有糧草,他的數萬大軍撐不過十日,軍心必潰!他別無選擇!”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冷酷,“王玉坤是帝國最頂尖的獵手,最擅長的就是在不可能中尋找稍縱即逝的破綻!本帥給他這個機會,就是相信他能在那看似銅牆鐵壁的護衛中,撕開一道致命的口子!此舉,是給他一個搏命的機會,也是給我們正麵強攻的將士,爭取那最寶貴的時間!”
他猛地轉身,一股屍山血海中淬煉出的決絕殺氣轟然彌漫開來,籠罩了整個高台,“傳令全軍!今日休整,埋鍋造飯,救治傷員!明日拂曉,本帥要親自擂鼓督戰!告訴所有將士,明日——血戰到底!不破關牆,誓不收兵!”
“末將領命!”趙小營和張小虎同時抱拳,聲音洪亮,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們都明白,真正的絞肉之戰,才剛剛拉開序幕。
張小虎上前一步,指著那在黑暗中若隱若現、如同巨獸脊椎骨般層層疊疊的七道關隘陰影,沉聲道:“大將軍,楊子釗在通往主關的棧道上,層層設卡,依山借勢修建的這七道關牆,堅固異常,互為犄角。我軍若想打到主關城下,必先……踏平這七道鬼門關!”
他的語氣無比沉重,每一個字都浸透了鮮血的預兆。
張巡的目光順著張小虎的手指,冷冷地掃過那七道吞噬生命的陰影,聲音冷硬得如同萬載玄冰,帶著一股焚盡一切的決絕:“縱有千關萬卡,也擋不住我大唐王師複仇的怒火!傳令拋石機營,連夜調整射角,集中所有火藥包,給本帥瞄準第一道關牆最薄弱處,狠狠地轟!明日拂曉,本帥要看到缺口!朱雀軍團,從不懼以血鋪路!就用偽軍的血,染紅這劍門山!”
高台之上,猩紅的大氅在夜風中瘋狂舞動,獵獵作響,仿佛一隻浴血的朱雀神鳥,正展開足以焚盡一切障礙的烈焰之翼。
關前濃重的血腥氣,在張巡決絕的話語中,似乎變得更加粘稠、更加刺鼻,預示著即將到來的、更加慘烈的黎明。
……
……
黃昏的最後一縷光線徹底消失,山穀被深沉的黑暗和濃霧徹底吞噬。
冰冷的溪水聲在絕對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仿佛敲打在每個人的心弦上。
穀外,一陣由遠及近、急促而密集的馬蹄聲,如同沉悶的鼓點,驟然撕裂了穀內的死寂,踏碎了溪水的單調吟唱。
一隊騎兵風馳電掣般衝入穀口,當先一人正是王玉坤麾下第一尖刀隊的隊正——朱狗娃。
他身材精悍如鐵,動作矯健得如同山間獵豹,帶著一身濃重的汗味、塵土氣息和戰馬的腥膻味,猛地勒住韁繩。
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嘶鳴,在寂靜的山穀中格外刺耳。
朱狗娃毫不在意,翻身下馬,將韁繩隨手扔給身後的親兵,腳步帶風地直奔王玉坤藏身的巨石。
王玉坤早已如同感應般起身,從巨石後的陰影中大步迎出,眼中的急切幾乎化為實質:“狗娃!劍門關那邊如何?張帥大軍到了嗎?動手了沒有?”
他劈頭就問,省去了所有寒暄,時間緊迫得容不得半分浪費。
朱狗娃抹了把臉上混合著汗水和泥灰的汙漬,抱拳行禮,語速快得如同爆豆,卻字字清晰:“啟稟將軍!張帥大軍已至!按原定方略,前幾日主要是佯攻襲擾,擂鼓呐喊,製造大軍壓境的聲勢,吸引楊子釗那老賊的注意力,掩護我等行動。但為了不讓老賊起疑,從今日起,攻勢驟然加劇,已轉為真打實攻,搏命了!”
他喘了口氣粗氣,眼中帶著剛剛從血肉修羅場邊緣撤下來的、尚未平息的震撼,“戰況……慘烈無比!關前那鬼棧道,窄得跟羊腸似的,咱們的兄弟仰著頭往上衝,偽軍躲在上麵,滾木礌石像下雨一樣往下砸,還有那箭,密得跟蝗蟲過境似的!張帥動用了大家夥,拋石機把火藥包砸上去,火光衝天,響聲震得山都在抖!可是……那關牆太他娘的厚實了,依著山建的,炸塌了幾處垛口,熏黑了一大片,但整體……巋然不動!咱們的弟兄,衝上去幾波,都被……都被壓了回來……屍首……都快把棧道填平了……”
朱狗娃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那景象,足以讓任何鐵石心腸的人動容。
王玉坤靜靜地聽著,臉上如同戴了一張岩石麵具,沒有任何表情。
但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卻仿佛有熔岩在翻滾、在沸騰!
他仿佛能親眼看到那狹窄棧道上血肉橫飛的煉獄景象,看到熟悉的袍澤們在如雨的矢石中呐喊著衝鋒,然後如同麥稈般倒下的身影。
每一刻的拖延,每一息的等待,都意味著關前有更多的兄弟在流血,在犧牲!
張巡不惜代價的強攻,是在用血肉為他爭取時間,也是在無聲地催促著他!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同兩道實質的利劍,穿透山穀上方濃重的黑暗和霧氣,投向劍門關方向那高聳入雲、在夜幕中如同猙獰巨獸背脊般的險峻山梁。
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計劃雛形,在他被關前慘烈戰報和薑維城巨大壓力雙重灼燒的腦海中,如同閃電般驟然劈開迷霧,漸漸清晰成型!
“朱狗娃!”王玉坤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在山穀中激起回響。
“卑職在!”朱狗娃猛地挺直腰板,如同繃緊的弓弦,眼中瞬間燃起火焰。
他熟悉將軍的這種語氣,這意味著將有石破天驚的行動!
王玉坤的手,如同標槍般直指劍門關兩側那被濃霧籠罩、在夜色中望去近乎垂直、光滑如鏡、仿佛連接著天穹的絕壁懸崖:“你,親自去!從全營給我挑!挑出五十名身手最好、最敏捷、最擅長攀岩走壁、膽大心細、敢把命拴在褲腰帶上的兄弟!不要怕死的,要死不了的!”
他的話語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篩選,“給我找!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把手指磨穿,把膝蓋磨碎,也要找到一條路!一條能讓我四百兄弟,避開正麵那七道鬼門關和主關城牆,秘密攀上劍門關兩側山梁頂的小路!哪怕是隻在傳說中存在的猿猴道,鳥道,甚至是山神走的路,也要給我探出來!要快!我們沒有時間了!張帥在關前每時每刻都在流血!”
王玉坤的眼神燃燒著瘋狂的火焰,這步棋,是真正的行險一搏,九死一生!
但若成功,便能繞開那吞噬人命的七重關隘,直插敵人背後,與正麵強攻形成夾擊之勢,徹底扭轉乾坤!
朱狗娃眼中瞬間爆發出駭人的精光!
他完全明白了將軍那近乎自殺般的瘋狂意圖!
這哪裏是找路,這是要在絕壁上為全軍鑿出一條生路和勝路!
一股混合著極度危險和極度興奮的戰栗感瞬間席卷全身,但他沒有任何猶豫,猛地抱拳,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遵命!將軍放心!就算那絕壁真是閻王殿的牆,狗娃和兄弟們,也給您用牙啃,用頭撞,用命趟出一條道來!”
說完,他猛地轉身,像一道黑色的旋風,衝向特戰營潛伏的區域,身影迅速被濃霧和黑暗吞噬。
王玉坤佇立在原地,如同紮根於巨石的青鬆。
他望著朱狗娃消失的方向,又緩緩抬頭,目光再次投向那在夜幕和濃霧中若隱若現、仿佛亙古以來就拒絕凡人踏足的絕壁。
冰冷的溪水依舊在腳邊叮咚流淌,關前慘烈的廝殺聲仿佛穿透空間,隱隱回蕩在耳邊。
山穀的蟄伏,關前的血戰,山梁上的絕路……所有的線索和壓力,都如同無形的絞索,勒緊了所有人的咽喉,指向一個即將到來的、更加凶險而關鍵的時刻。
能否在那銅牆鐵壁般的防禦上撕開致命的一擊,成敗,或許就在那雲霧繚繞的絕壁之巔。
一股混合著巨大壓力與孤注一擲決心的沉重氣息,彌漫在冰冷潮濕的幽穀之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