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6章 裴徽的帝王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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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名承旨太監,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
    他臉色煞白,嘴唇哆嗦,雙手捧著一個密封的蠟丸和一個卷軸,高舉過頭頂,因為奔跑和激動,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陛下!陛下!八百裏加急!劍門關!劍門關前線大捷!大捷啊——!!!”
    這聲嘶吼,如同一顆巨大的隕石轟然砸入平靜的湖麵!
    整個含元殿“轟”的一聲,徹底沸騰了!
    剛才還肅穆如泥塑木雕的百官,瞬間炸開了鍋。
    壓抑的驚呼、難以置信的抽氣聲、興奮的低語如同潮水般席卷整個大殿。
    無數道目光,飽含著震驚、狂喜、期待、探究,齊刷刷地射向丹陛之上的皇帝和太監手中的蠟丸。
    郭千裏猛地瞪圓了虎目,抱臂的雙手瞬間緊握成拳,骨節發出“哢吧”的脆響。
    王維撚須的手指頓住了,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
    顏真卿和元載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慮——如此急切的報捷,是前所未有的大勝?還是……?
    裴徽的身體在禦座上不易察覺地微微前傾,摩挲藍寶石的手指瞬間收緊。
    他強壓下心中的波瀾,聲音沉穩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念!”
    承旨太監顫抖著,幾乎是撲到禦階前,用盡全身力氣,以一種近乎破音、卻又無比清晰地尖利嗓音,高聲誦讀起來:
    “……臣張巡,頓首百拜,謹奏陛下:賴陛下天威浩蕩,三軍將士用命,血戰連旬,終不負聖恩!於天授元年四月十二日,王師奮勇,大破偽朝叛軍主力於劍門天險!焚其關城,烈焰衝天,偽軍糧秣輜重盡毀!陣斬偽驍將數十員!殲敵逾三萬!屍塞山穀,血染關河!偽朝柱石、劍門守將楊子釗,偽兵部尚書、監軍晉嶽,皆在亂軍之中被生擒活捉!劍門雄關,已為我大唐王師所克!蜀門洞開,屏障盡失!偽都成都,指日可定!此皆陛下神武聖德,澤被蒼生,將士感沐天恩,浴血奮戰之功!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含元殿的金磚之上,砸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焚其關城……殲敵數萬……陣斬數十員……生擒楊子釗、晉嶽……劍門已下……蜀門洞開……成都指日可定……”
    這些詞語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無法抗拒的狂喜洪流!
    “好——!!!”
    一聲震耳欲聾、充滿暢快與激越的吼聲,如同平地驚雷,瞬間壓倒了殿內所有的嘈雜!
    裴徽猛地從龍椅上站起!
    他一把掀開了眼前礙事的冕旒珠串,露出了因極度激動而漲得通紅的俊朗臉龐。
    那雙銳利的眼睛,此刻精光爆射,如同兩柄出鞘的絕世利劍,直欲刺破殿宇的穹頂!
    困擾他的心腹大患,那號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劍門天險,終於被斬斷了最堅硬的爪牙!
    一統山河,廓清寰宇的宏圖偉業,又向前邁出了至關重要的一步!
    他再也抑製不住胸中奔湧的豪情,放聲大笑,笑聲爽朗豪邁,充滿了帝王的快意與睥睨天下的雄心,在空曠高大的殿宇中反複激蕩、轟鳴!
    “天佑大唐!天佑朕躬!張巡!王玉坤真乃朕之肱骨!壯哉!快哉!此捷當普天同慶!傳旨,長安城解除宵禁三日,東西兩市大酺!朕要天下臣民,共享此勝!”
    喜悅之情,溢於言表,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跳躍的火星。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顏真卿洪亮如鍾的聲音率先響起,帶著發自肺腑的激動與欣慰。
    這位剛正不阿的老臣,此刻深深一揖,幾乎彎成了直角,花白的須發都在微微顫動。
    “劍門一破,偽朝如斷脊之犬,根基動搖!蜀地光複,指日可待!此乃陛下威德感召天地,如日月經天!三軍將士,忠勇無雙,浴血奮戰,實乃社稷之福,萬民之幸!老臣……老臣為陛下賀!為大唐賀!”說到動情處,聲音竟有些哽咽。
    元載緊隨其後出列,滿麵紅光,笑容如同精心打磨的玉器,溫潤而恰到好處。
    他深深施禮,話語清晰流暢,充滿了巧妙的恭維:“陛下聖明燭照,洞察萬裏!張巡大將軍用兵如神,穩紮穩打,以堂堂正正之師,正麵強攻,牢牢吸引住偽軍主力,使其無暇他顧;王玉坤將軍則奇謀迭出,審時度勢,於關鍵時刻借天時行雷霆一擊!此二人,一正一奇,相輔相成,珠聯璧合,真乃國朝之棟梁,陛下之福將!”
    “然究其根本,若非陛下慧眼識人於微末,運籌帷幄於千裏之外,知人善任,調度有方,焉能有此驚天動地、扭轉乾坤之大捷?臣,元載,恭賀陛下!恭賀大唐!”他將首功巧妙地、不著痕跡地歸於了皇帝的“知人善任”。
    王維雖素來心寄山水,不喜兵戈殺伐,性情恬淡如菊。
    此刻,也被這巨大的勝利和朝堂上洶湧的喜悅所感染。
    他輕歎一聲,撚須的手微微鬆開,臉上露出一抹清雅平和的微笑,眼中流露出對太平盛世的深切期盼。他上前一步,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吟道:“‘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李太白昔日詠歎之天塹,今日已成過往雲煙。‘王師破險定西南’,蕩滌妖氛,此乃盛世太平之先聲也!臣,王維,亦為陛下賀喜,為蒼生祈福。”
    他的詩句,如同一泓清泉,為這剛猛無儔的武勳增添了一抹雋永文雅的光彩,也道出了無數文臣心中對和平的終極向往。
    武將隊列中,郭千裏聽得熱血沸騰,一股滾燙的戰意從腳底直衝頂門!
    那捷報中的每一個字——“血戰”、“破敵”、“生擒”、“蕩平”——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頭發癢,仿佛又回到了朔風如刀、黃沙漫卷的北疆戰場,耳邊是戰馬的嘶鳴和敵人的哀嚎,鼻端是濃烈的血腥與塵土混合的氣息。
    他蒲扇般的大手緊握成拳,指節因為用力而捏得發白,發出咯咯的響聲,眼中充滿了對前線戰功的極度羨慕與更加強烈的、幾乎要破體而出的戰鬥渴望!
    這股渴望如同火山爆發,再也無法按捺!
    “陛下——!”郭千裏猛地一步踏出,聲如洪鍾,帶著金鐵交鳴般的質感,震得殿梁嗡嗡作響,連香爐中筆直的瑞煙都被震得一陣搖曳!
    “劍門已破,偽朝喪膽!正是犁庭掃穴,一舉蕩平醜類之時!末將郭千裏,請旨!願率麾下三萬精騎,星夜兼程,南下馳援!與張巡大將軍會師於成都城下!必親手擒殺偽帝李玢、逆相楊國忠,將其狗頭獻於陛下闕下!揚我大唐天威,震懾四方不臣!”
    他身後,早已按捺不住的嚴武、魏建東等武將也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齊刷刷出列,聲浪匯聚,如同即將出征的戰鼓擂響,震天動地:
    “末將願往!”
    “末將請為先鋒!”
    “蕩平西川,就在今朝!”
    一時間,整個含元殿充滿了激昂的求戰氣氛,武將們的熱血與戰意仿佛化作了實質的火焰,在殿內熊熊燃燒,幾乎要將殿頂掀翻!
    然而,當承旨太監那尖利的聲音,再次清晰地誦讀出捷報中一個關鍵細節——“……王玉坤將軍審時度勢,見當日西北風勁疾,遂借天時行火攻之策,焚關滅敵,方得此速勝……”
    ——時,朝堂上那熾熱如熔爐般的激昂氣氛,仿佛被投入了一塊巨大的寒冰,瞬間出現了一絲微妙的凝滯。
    許多文官臉上的狂喜和激動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震驚、錯愕,甚至是一絲難以言喻的驚懼。
    元載臉上的笑容如同被凍結,迅速收斂。他細長的眉毛微微蹙起,眼中精光閃爍,似乎在急速權衡。
    他再次出列,聲音依舊平穩,但那份圓融的笑意已消失無蹤,語氣變得異常謹慎:“陛下,王玉坤將軍臨危不懼,借天時行火攻奇策,智勇兼備,建此不世奇功,實屬難得,臣等亦深感欽佩。然……”
    他刻意頓了頓,目光掃過禦座上的皇帝和周圍同僚,仿佛在斟酌著最恰當的措辭,“然,劍門關,乃蜀地咽喉,千年雄關!自秦漢以降,曆經多少王朝興替,見證多少英雄血淚!其曆史之厚重,地位之險要,天下皆知。”
    “此番……此番焚毀關城,火勢滔天,席卷全城,恐……恐波及甚廣。縱是敵軍盤踞,然城中……豈無百姓?豈無生靈?玉石俱焚,雖戰果輝煌,然手段未免……酷烈了些。恐有傷天和,易招致蜀中乃至天下士林物議……於陛下仁德之名,恐有微瑕啊。”
    他沒有直接指責王玉坤,也沒有否定勝利,但那“酷烈”、“傷天和”、“物議”、“仁德微瑕”幾個詞,如同幾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向了勝利光環下可能的陰影。
    顏真卿聞言,神色立刻變得無比凝重,如同覆蓋了一層寒霜。
    這位以剛正耿直、愛民如子著稱的老臣,眉頭緊緊鎖成一個“川”字,花白的胡須因激憤而微微顫抖。
    他聲音低沉,卻帶著千鈞之力,如同悶雷滾過殿宇:“元相所慮,正是老臣心中所憂!兵者,凶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然‘火攻焚城,玉石俱焚’,此八字,何其慘烈!”
    “上天有好生之德,為將者豈能無惻隱之心?劍門關城,豈止守軍?必有被裹挾之民夫,或有未及逃離之商旅!”
    “王將軍此舉,功勳卓著,毋庸置疑!然其手段之酷烈……恐非仁者之師所為!此風若長,他日他處效仿,百姓何辜?更恐寒了蜀中民心,使本可歸附之民,因懼我王師手段而離心離德!此乃動搖國本之隱患,老臣……深以為憂!”
    他的話語比元載更為直接、沉重,充滿了道德的力量和對“民心”這一帝國根基的深切憂慮。
    他挺直了脊梁,目光灼灼地直視皇帝,仿佛要用自己的剛正之氣,壓住那因勝利而可能滋生的驕狂與戾氣。
    郭千裏聽著這兩位當朝宰相的言論,隻覺得一股邪火“騰”地一下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他濃眉倒豎,虯髯戟張,一雙虎目因憤怒而布滿血絲,額角青筋暴跳!
    他猛地再次踏前一步,幾乎要衝到顏真卿和元載麵前,聲如炸雷,帶著武將特有的直率和對戰場殘酷本質的深刻理解,咆哮著反駁道:
    “顏相!元相!二位此言,末將——不敢苟同!此乃徹頭徹尾的書生之見!紙上談兵!爾等久居廟堂之高,可知戰場之上是何等光景?!瞬息萬變!生死一線!每一息都有人頭落地!拘泥於爾等口中那點‘腐儒之仁’,是要我大唐多少忠勇兒郎白白送死嗎?!”
    他聲音嘶啞,充滿了悲憤與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楊子釗,就是一條瘋狗!據險死守,箭如雨下,滾木礌石能把人砸成肉泥!我軍若強攻硬撼,別說十日,就是百日,也未必能下!到時候,我大唐兒郎的血,怕是要把整個劍閣道都染紅了!屍積如山,填平山穀!”
    “王玉坤借風勢火攻,以天威破敵,正是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是謂霹靂手段,方顯菩薩心腸!救了多少將士性命?!此乃大智大勇!”
    他深吸一口氣,如同受傷的猛虎般低吼,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猛地指向西南方向,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到極致的悲愴與憤怒:
    “至於波及無辜?!二位宰相!你們可知那偽朝守將楊子釗、監軍晉嶽,是何等喪心病狂的禽獸?!就在火攻之前!就在我軍準備強攻的前夜!這兩個畜生,因懼怕關內民夫響應王師,竟悍然下令,將關城內兩萬餘被強征的民夫——盡數屠戮!不分老幼!不分男女!那是兩萬條活生生的性命啊!”
    “就在一夜之間!劍門關城,在王將軍放火之前,就已是一座堆滿屍骸、流淌血河、怨氣衝天的——人間地獄!!”
    他環視著被這殘酷真相驚得目瞪口呆的群臣,聲音如同從九幽地獄傳來,字字泣血:
    “王將軍燒的是什麽?燒的是屠場!滅的是什麽?滅的是披著人皮的禽獸!何過之有?!難道還要我大唐將士,踩著遍地同胞父兄姊妹的屍骸,在那樣的人間煉獄裏,與那群滅絕人性的禽獸逐屋爭奪,一寸一寸地啃下那塊浸透了無辜者鮮血的骨頭,徒增我大唐好兒郎的傷亡嗎?!你們告訴我——!!”
    這最後的質問,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讓那些關於“仁德”、“物議”的爭論,瞬間顯得蒼白而無力。
    整個含元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隻有郭千裏粗重的喘息聲在回蕩。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盡管是想象的)和令人窒息的壓抑。
    許多文臣臉色慘白,被這駭人聽聞的屠城真相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顏真卿緊握的拳頭微微顫抖,元載眼神閃爍不定。
    王維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手中的佛珠撚動得飛快。
    禦座之上,裴徽臉上最初的興奮與狂喜早已斂去,如同退潮後顯露出的堅硬礁石。
    他緩緩坐回龍椅,身體微微後靠,冕旒珠串重新垂落,遮住了部分眼神,隻留下緊抿的薄唇和線條冷硬的下頜。
    他的手指,再次輕輕敲擊著鎏金扶手上那顆冰冷的藍寶石,發出低沉而規律的“嗒…嗒…”聲,如同無聲的鼓點,敲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他當然明白火攻焚城的殘酷,也完全理解顏真卿、元載作為文臣領袖,對“仁德”聲譽、士林物議和民心向背的深層顧慮。這關乎帝國的臉麵和統治的根基。
    但郭千裏那番充滿戰場鐵血氣息、帶著血淚控訴的辯駁,尤其是那句“燒的是屠場,滅的是禽獸”,如同一把鋒利的匕首,更深刻地刺中了他作為帝王最核心的考量——勝利的代價與帝國的實際利益!
    絕不能因小仁而失大義!更不能讓將士的鮮血白流!
    更何況,張巡通過特殊渠道呈上的密奏內容“楊晉屠城在前,火攻實為焚滅魔窟,並繳獲其屠城鐵證”),早已在他案頭。那密奏上的每一個字,都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腦中。
    楊子釗、晉嶽的累累罪行,罄竹難書!
    此二人,必須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皇帝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一切嘈雜、掌控乾坤的威嚴,瞬間壓下了朝堂上所有的爭論與壓抑:
    “諸卿所言,皆出於公心,為社稷計,為蒼生計,朕心甚明。”
    他目光如深潭,掃過階下神色各異的臣子,尤其在顏真卿和元載身上停留了一瞬,語氣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惋惜與沉重。
    “劍門雄關,千年屹立,為蜀地屏障,亦為華夏勝跡。一朝毀於戰火,朕心……亦痛。”
    這聲歎息,讓許多文臣心中一軟,感受到了帝王的“仁心”。
    然而,皇帝的語氣陡然一轉,變得斬釘截鐵,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力量:“然,此戰之勝,意義非凡!一舉打破偽朝最大依仗,斬斷其最強臂膀!震懾蜀地群小,使其肝膽俱裂!更生擒賊酋楊子釗、晉嶽!張巡統禦有方,調度得宜,王玉坤臨機決斷,當機立斷,三軍將士浴血用命,方有此破天險、定乾坤之功!此功,彪炳史冊!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他目光轉向顏真卿和元載,語氣溫和卻帶著千鈞分量:“顏卿仁心愛民,憂國憂民;元卿慮及物議,思慮周全。此乃宰輔之責,謀國之忠。朕心甚慰。”
    這安撫,既肯定了他們的出發點,也暗示了他們的職責邊界——謀劃可以,但不能動搖勝利的根本。
    接著,他看向依舊胸膛起伏、虎目圓睜的郭千裏,語氣轉為毫不掩飾的讚許與理解:“然郭卿所言,字字泣血,句句為實!戰場酷烈,瞬息萬變,非仁德書院溫言細語之所!存亡之際,當行非常之法!王玉坤借天時行火攻,焚滅頑抗之敵,乃審時度勢之斷,當機立決之舉!其功,當厚賞!其情,可憫可嘉!”
    皇帝的聲音驟然轉厲,如同出鞘的利劍,帶著凜冽刺骨的殺意,讓整個大殿的溫度仿佛都下降了幾分:
    “至於楊子釗、晉嶽二獠!屠戮百姓,喪盡天良,罪惡滔天,天理難容!傳旨張巡:將此二賊嚴加看押!若有差池,提頭來見!,朕要將其累累罪狀,昭告天下!以慰劍門關兩萬冤魂在天之靈——!”
    這雷霆般的旨意,帶著帝王的憤怒與裁決,徹底為火攻的爭議定下了基調:有功,當賞!有罪,必誅!
    最後,他看向戰意依舊熾烈、渴望立刻揮師南下的郭千裏,語氣中帶著帝王的期許與不容置疑的部署:“郭卿求戰心切,忠勇可嘉,朕心甚喜!然蜀地戰事未休,張巡處兵馬足用,正宜乘此大勝之威,挾破竹之勢,犁庭掃穴,一舉蕩平!卿乃國之幹城,柱石之將!幽州和江南,狼子野心,近來時有異動,探馬頻報;河西吐蕃,亦在暗中窺伺,蠢蠢欲動。此二處,方是關乎帝國安危之根本!方是卿等建功立業、揚我國威之廣闊天地!”
    一番話,恩威並施,剛柔相濟,爐火純青。
    高度肯定了戰功,安撫了文臣對“仁德”的憂慮將火攻對象明確界定為“屠場”和“禽獸巢穴”),嚴厲申明了處置元凶的決心,更給郭千裏等渴望建功的猛將,畫下了一個更大、更誘人、也更具戰略意義的戰場藍圖——北疆與河西!將他們的熱血,導向了帝國更需要的地方。
    “陛下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短暫的沉寂後,是山呼海嘯般的朝賀!群臣齊刷刷跪倒,聲浪匯聚,直衝雲霄,仿佛要將含元殿的金頂掀翻!
    朝堂上的爭論暫時平息了,但關於戰爭倫理、手段邊界、勝利代價的思考,卻如同投入深湖的巨石,在每一個人的心中,激蕩起深淺不一、久久無法平息的漣漪。
    顏真卿的眉頭並未完全舒展,元載眼中閃過一絲精明的了然,郭千裏則因皇帝描繪的北疆藍圖而熱血沸騰,李光弼、仆固懷恩等人眼中也燃起了新的火焰。
    角落裏,那位負責記錄的秘書監,飛快地在玉版紙上寫下:“帝諭:火焚魔窟,功在社稷;元凶當誅,以慰冤魂;北疆河西,幹城所向。” 他停筆時,一滴濃墨悄然滴落,在“魔窟”二字旁暈開一小片不祥的陰影。
    大朝會在山呼萬歲聲中結束。
    陽光透過高窗,將含元殿內分割成明暗交織的光影。
    百官按品秩魚貫而出,低聲議論著方才的驚心動魄,臉上表情各異,興奮、沉思、憂慮、期待,如同打翻的調色盤。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硝煙想象的)、血腥控訴的)和帝王威壓混合的複雜氣息。
    郭千裏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走在武將隊列最前,鎧甲鏗鏘,仿佛全身充滿了使不完的力量。
    顏真卿與元載並肩而行,步伐略顯沉重。“元相,陛下雖乾坤獨斷,然火攻焚城,終非仁術。王玉坤此人……戾氣是否過重?”
    顏真卿低聲問,憂色未減。元載撚著保養得宜的短須,嘴角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弧度:“顏相多慮了。陛下聖意已明,楊晉二賊才是靶心。王玉坤……不過一把快刀罷了。用得好,是國之利器;用不好……自有陛下聖裁。當務之急,是穩住蜀中輿情,勿使‘焚城’二字,寒了新附之心。”
    他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已在思考如何引導輿論,將“焚城”轉化為“焚魔”。
    王維走在最後,身影在巨大的殿柱陰影下顯得有些孤單。
    他撚著方才因心緒激蕩而扯斷的佛珠繩線,幾顆溫潤的檀木珠子靜靜躺在掌心。
    他抬頭望向殿外明淨卻遙遠的天空,低聲吟哦:“‘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劍門火熄,成都風起……這太平之音,何時才能真的響起?”
    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消散在殿宇的餘音中。
    禦座之上,裴徽並未立刻起身。他屏退了左右,偌大的含元殿隻剩下他一人。
    冕旒珠串的影子在他俊朗的臉上微微晃動。
    他緩緩起身,走到丹陛邊緣,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宮闕,投向遙遠的西南。
    他攤開手掌,一枚小小的蠟丸張巡密奏的副本)靜靜地躺在掌心,冰冷堅硬。
    楊子釗、晉嶽屠城的鐵證,如同毒蛇的信子,讓他心頭殺意翻湧。
    但更讓他眼神深邃的,是密奏末尾那幾行小字:“……偽朝困獸猶鬥,已遣使秘聯南詔、鮮於仲通。甲娘密報,成都城內暗流洶湧,恐生大變。楊晉二賊,口供或有牽連,臣已嚴加看管。另,於關城廢墟地窖,發現……”
    裴徽的手指猛地收緊,蠟丸幾乎被捏碎。
    南詔!鮮於仲通!這兩個名字如同兩把淬毒的匕首。
    偽朝這是飲鴆止渴!引入這兩股勢力,如同在即將爆炸的火藥桶旁又扔進了兩支火把!
    蜀中的局勢,非但不會因劍門大捷而平息,反而會因這兩股豺狼的闖入,變得更加複雜、凶險萬分!
    張巡手中緊握的楊晉二賊,更是兩張足以在成都掀起腥風血雨、甚至撬動整個偽朝根基的致命王牌!
    而郭千裏等將領被自己一番話點燃的、更加熾烈如火的功業之心,如同一柄雙刃劍,需要精準的駕馭。
    年輕的皇帝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而銳利的弧度。
    那不是喜悅,而是猛獸鎖定獵物時的專注與……期待。
    “風暴……”他低語,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幾不可聞,“才剛剛開始。”
    他轉身,玄色繡金的龍袍下擺劃過一個淩厲的弧度,走向殿後巨大的天下輿圖。
    他的手指,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地點在了“成都”的位置上。
    千裏之外的蜀地,劍門關的餘燼尚未完全冷卻,焦黑的殘垣斷壁在淒風苦雨中嗚咽。
    而在偽朝都城成都,那象征屈辱求援的盟約墨跡未幹,喪鍾卻已在絕望中提前敲響。
    更大的風暴,正在看似平靜的蜀中平原下,在貪婪、恐懼、仇恨與野心的交織中,瘋狂地醞釀、膨脹,等待著撕裂一切的那一刻。
    命運的齒輪,在血與火、權謀與背叛的漩渦中,發出沉重而不可逆轉的轟鳴,加速轉動。
    下一場席卷蜀地、更加激烈殘酷的碰撞,已如黑雲壓城,迫在眉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