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5章 楊國忠另類的“忍辱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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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緊接著,巨大的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間在朝堂上炸開!
    文臣們麵如土色,渾身篩糠,手中的笏板“劈裏啪啦”掉了一地。
    幾個膽小的甚至雙腿一軟,直接癱坐在地,官帽歪斜,狼狽不堪。
    武將們也失去了往日的驕橫,個個臉色煞白,眼神渙散,有人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佩劍劍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仿佛那是最後的救命稻草。
    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淡淡的尿騷味,不知是哪位“股肱之臣”已然失禁。
    那染血的皮筒,如同燒紅的烙鐵,被內侍顫抖著捧到了禦前。
    李玢,這位偽朝的年輕皇帝,在聽到噩耗的瞬間,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
    他隻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氣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寬大的龍椅,那象征著至高權力的寶座,此刻卻像寒冰鑄就的刑具。
    他眼睜睜看著內侍遞上那沾滿暗紅血汙的信筒,仿佛那不是軍報,而是九幽地府勾魂使者的催命符!
    “不……不可能……”李玢的聲音如同蚊蚋,帶著無法抑製的哭腔和難以置信的顫抖。他伸出同樣抖得不成樣子的手,指尖碰到那冰冷粘膩的血汙時,猛地一縮,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
    在內侍幾乎要哭出來的哀求目光下,他才勉強接過。
    展開那被血浸染得字跡模糊的軍報,入眼便是“劍門陷落”、“全軍盡墨”、“二將被擒”等刺目字眼!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他的眼球,刺入他的腦海!
    “劍門……天險……固若金湯……楊將軍……天下名將……怎會……怎會……”他語無倫次,反複念叨著這幾句話,仿佛這樣就能改變殘酷的現實。
    眼前雕梁畫棟的宮殿開始劇烈地扭曲、旋轉,金燦燦的蟠龍藻井變成了擇人而噬的巨口,身下龍椅扶手上威嚴的九龍浮雕,此刻在他眼中活了過來,化作九條冰冷的毒蛇,嘶嘶吐信,纏繞著他的雙腿,越收越緊!
    巨大的恐懼攥住了他的心髒,讓他幾乎無法呼吸。豆大的冷汗如同溪流般從額頭、鬢角涔涔而下,滴落在明黃色的龍袍前襟上,迅速洇開一片片深色的、恥辱的水漬。
    那份千斤重的軍報,終於從他完全脫力的指間滑落,“啪嗒”一聲悶響,砸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麵上。
    那聲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如同驚雷,宣告著一個王朝末日的來臨。
    “陛下!鎮定!!!”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厲喝驟然響起,壓過了殿中的混亂與皇帝的嗚咽。
    偽相楊國忠須發皆張,猛地從座位上站起,寬大的紫袍因動作劇烈而獵獵作響。
    他臉色鐵青,額頭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跳,眼神銳利如刀,試圖用積威強行穩住這即將崩潰的朝堂。
    然而,隻有他自己知道,寬大袍袖下,他那雙保養得宜的手,此刻正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著,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虯結的老樹根。
    他是這個偽朝真正的締造者和掌控者。
    劍門關失守意味著什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劍門……完了!蜀地咽喉,就此洞開!張巡的朱雀軍團……那群殺神,將再無阻礙,鐵蹄踏遍成都平原,兵臨城下隻在旬日之間!成都……這紙糊的城牆,如何抵擋?”更讓他肝膽俱裂的是楊子釗和晉嶽的被俘!
    楊子釗或許還能硬氣幾分,可晉嶽那個廢物!
    那個貪生怕死、見風使舵的小人!
    他肚子裏裝著多少見不得光的秘密?
    從偽朝倉促立國的密謀,到與南詔、吐蕃那些見不得光的交易,再到為了籌措軍費對蜀中豪強的殘酷盤剝……晉嶽就是一本活賬冊!
    一旦他在唐軍刑具下開口……楊國忠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瞬間凍結了五髒六腑,仿佛連靈魂都要被凍僵。
    他仿佛看到了長安刑場上冰冷的鍘刀,看到了自己和李玢被剝去龍袍蟒服,披枷帶鎖,在長安朱雀大街上被萬民唾罵,最後被千刀萬剮,挫骨揚灰的淒慘景象!
    不!絕不能!
    楊國忠猛地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那口氣息灼熱而渾濁,帶著絕望的味道。
    再睜開眼時,所有的恐懼都被強行壓入眼底深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瘋狂的狠厲與孤注一擲的決絕光芒。
    他必須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無論那稻草多麽肮髒,帶著多少尖刺!
    “陛下勿憂!天無絕人之路!”楊國忠的聲音嘶啞,卻強行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尖銳,試圖刺破殿內濃得化不開的絕望,“我大蜀尚有南方半壁江山,沃野千裏!更有強援可期!何懼那北來兵鋒?!”
    這話與其說是安慰皇帝,不如說是給自己打氣。
    他猛地轉身,對著殿外值守的禁衛統領,用盡全身力氣,如同瀕死的困獸發出最後咆哮:“傳!南詔國特使蒙舍忠,鮮於仲通將軍特使鮮於明!即刻上殿覲見!不得延誤!!!”
    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一片壓抑的驚疑。群臣麵麵相覷,眼中充滿了不解和更深的恐懼。
    南詔?那個反複無常、貪婪成性的西南蠻邦?
    鮮於仲通?那個擁兵自重、早已不聽朝廷號令的前唐叛將?向他們求援?這不是引狼入室嗎?
    沉重的殿門被緩緩推開,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殿外慘淡的天光泄入,映出兩個昂然而入的身影。
    他們的出現,與殿內恐慌絕望、如同末日墳場般的氣氛,形成了極其刺眼、令人心悸的對比。
    左邊一人,正是南詔特使蒙舍忠。
    他身材矮壯敦實,如同山間的磐石,皮膚黝黑粗糙,顯然是常年風吹日曬。
    身著色彩豔麗、紋飾繁複的南詔貴族服飾,金銀線繡著奇異的鳥獸圖騰,在殿內燭火下閃著詭異的光。
    他腰間挎著一柄華麗異常的彎刀,刀鞘鑲嵌著碩大的綠鬆石和鴿血紅的寶石,刀柄則是某種猛獸的腿骨製成。他眼神倨傲,嘴角天然下垂,帶著一絲看戲般的譏誚,仿佛踏入的不是一國朝堂,而是即將到手的獵場。
    他走到禦階之下,微微躬身,幅度小得近乎敷衍,目光卻肆無忌憚地在禦座上的李玢和周圍驚慌的宮女身上掃視。
    右邊一人,是鮮於仲通的族侄,特使鮮於明。
    他一身略顯陳舊卻擦拭得鋥亮的唐軍舊式明光鎧,甲葉碰撞發出沉悶的金屬聲,身形剽悍挺拔,臉上刻著風霜和刀疤,透著一股邊軍特有的、百戰餘生的桀驁與煞氣。
    他步伐沉穩有力,每一步都像踏在殿中群臣的心坎上。他草草抱拳,動作幹脆利落,帶著軍人特有的硬朗,目光卻如同盤旋的鷹隼,冰冷而銳利地掃過禦座上瑟瑟發抖的李玢、階下臉色鐵青的楊國忠,以及那些麵無人色、如同待宰羔羊般的群臣。
    那目光深處,是毫不掩飾的、深入骨髓的輕蔑與嘲弄,仿佛在評估一群即將被屠戮的牲畜的價值。
    殿內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南詔的蠻橫,鮮於的驕兵,如同兩股凜冽的寒風,吹得偽朝君臣心膽俱寒。
    楊國忠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強行擠出一個極其勉強的、近乎諂媚的笑容,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他快步走下禦階,甚至顯得有些跌跌撞撞,全然不顧宰相威儀,徑直走到兩位特使麵前。
    “特使!” 楊國忠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切與卑微,甚至透著一絲搖尾乞憐的哀鳴,“前番貴方所提……所提盟約條款,我大蜀……我大蜀願重新考慮!隻要……”
    他猛地加重語氣,眼神死死盯著蒙舍忠和鮮於明,充滿了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迫,“隻要貴國與鮮於將軍願即刻發兵!北上勤王,共抗敵軍!解我成都燃眉之急!條件……一切好商量!糧秣軍械,金銀財帛,盡管開口!隻求速速發兵!刻不容緩啊!”
    “即刻發兵”四個字,他幾乎是嘶吼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血絲。
    蒙舍忠黝黑的臉上露出一絲預料之中的、殘忍而得意的笑容。
    他慢條斯理地,仿佛在享受獵物臨死前的掙紮,從懷中掏出一卷早已準備好的、邊緣磨損的羊皮地圖。
    他旁若無人地蹲下身子,將那地圖“嘩啦”一聲在金磚地麵上鋪開,動作粗魯無禮。粗壯黝黑的手指,指甲縫裏帶著泥垢,毫不客氣地戳在蜀地南部大片區域上,甕聲甕氣地說,聲音如同破鑼:
    “相國爽快!我南詔王的條件不變,也無需再議!”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狠狠劃了一條線,“金沙江以南,所有土地!包括嶲州今西昌)、姚州今姚安)、會同今會理)……所有膏腴之地,城池村鎮,山川河流,盡歸我南詔所有!此乃其一!”
    他豎起第二根手指,如同討債的判官:“其二,需軍糧五十萬石!要新糧,陳糧不要!生鐵十萬斤,要上好的鐵胚!上等絹帛二十萬匹,蜀錦優先!少一粒,缺一斤,一匹,這兵……就發不得!”
    蒙舍忠頓了頓,目光如同滑膩的毒蛇,越過群臣,貪婪而淫邪地掃向殿側垂手侍立、早已嚇得花容失色的宮女和隱約可見的嬪妃身影方向,嘴角咧開一個令人作嘔的笑容:“還有其三……嘿嘿,聽聞蜀宮多佳麗,歌舞冠絕天下。我南詔勇士,久慕天朝風華。請陛下即刻挑選年輕貌美、身段妖嬈、精通歌舞的絕色宮娥一百名!隨軍犒勞!記住,要年輕的,會跳舞的!若以次充好,嘿嘿……”
    他發出一陣刺耳的怪笑,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無恥之尤!”“禽獸蠻夷!”“喪權辱國!國將不國啊!” 蒙舍忠的話音剛落,殿上幾個須發皆白、以忠直自詡的老臣再也按捺不住,氣得渾身發抖,胡子亂顫,指著蒙舍忠破口大罵。
    老臣杜弘更是踉蹌出列,悲憤欲絕地對著禦座叩首:“陛下!萬萬不可!此乃割地賠款,獻媚蠻夷!引狼入室,後患無窮!祖宗疆土,豈可尺寸與人?我朝雖立國未久,然……”
    他的話被一聲冷哼粗暴打斷。
    鮮於明踏前一步,厚重的戰靴踏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回響,如同戰鼓擂動。
    他聲如洪鍾,帶著邊軍將領特有的蠻橫和不容置疑的強硬,目光如電,直接刺向禦座上的李玢:
    “相國,還有我叔父鮮於將軍的條件!”
    他伸出四根手指,每一根都如同鐵條,“其一,朝廷偽朝)需即刻頒下正式詔書,公告天下,冊封我叔父鮮於仲通為‘蜀王’!永鎮西川,世襲罔替!與國同休!”
    “其二,” 第二根手指壓下,“自詔書下達之日起,我叔父治下一切財賦、稅糧、鹽鐵專賣之利,皆由其蜀王節度府自行征收、支用、調配!朝廷不得過問分毫!亦不得以任何名目攤派、索要!”
    “其三,”第三根手指帶著更強的壓迫感,“開放蜀地所有關隘、渡口、要道!允許我部兵馬自由進出、駐紮、調動!朝廷及地方官吏、軍兵,不得有任何阻攔、盤查、滋擾!違者,以叛逆論處,格殺勿論!”
    他豎起第四根手指,聲音陡然變得更加冷硬,如同冰錐:“其四,大軍開拔,非同兒戲!需先撥付開拔軍餉現銀一百萬兩!糧草三十萬石!馬料十萬束!軍械甲仗,按需補充!”
    他鷹隼般的目光掃過楊國忠和李玢慘白的臉,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冷笑,“少一兩銀子,缺一石糧食,一束草料……我部兵馬即刻撤回南中深山!坐看唐軍張巡的鐵蹄,如何踏平你這成都城!燒光、殺光、搶光!絕無二話!言盡於此!”
    最後四個字,如同重錘砸落,震得整個金鑾殿嗡嗡作響。
    苛刻!貪婪!無恥!喪權辱國之甚,前所未有!
    這哪裏是求援?分明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是要將這個偽朝連皮帶骨,徹底分食殆盡!
    南詔要割走蜀地最富庶的南部屏障和糧倉,還要巨額物資和女人;
    鮮於仲通則要裂土封王,徹底掌控蜀地命脈財權,成為國中之國,甚至要求暢通無阻的軍事通行權,這簡直是把成都的脖子直接送到了他的刀口下!
    最後那筆天文數字的開拔費,更是釜底抽薪,要將偽朝最後一點元氣榨幹!
    殿內偽臣一片死寂,隨即爆發出更大的悲鳴與絕望的嘩然!幾個老臣捶胸頓足,老淚縱橫:“國賊!國賊啊!”
    “此約一簽,我等皆為千古罪人!有何麵目見先帝於九泉?!”
    “陛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臣請死戰殉國!”
    老臣杜弘更是須發戟張,目眥欲裂,猛地以頭搶地,悲聲高呼:“陛下!老臣死諫!此二賊之約,簽則亡國速矣!簽則蜀地永淪異族、軍閥之手!百姓水深火熱,生靈塗炭!陛下!三思!三思啊!!!”
    他嘶喊著,猛地站起,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撞向旁邊蟠龍金柱!
    “杜公不可!”
    “攔住他!”
    驚呼聲四起!但為時已晚!“砰”的一聲悶響!血花四濺!
    杜弘蒼老的身軀軟軟滑倒,額角破裂,鮮血汩汩而出,染紅了金柱,也染紅了光潔的金磚。
    他怒目圓睜,死死瞪著禦座方向,氣絕身亡。這慘烈的一幕,如同最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殿內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與之前的尿騷味混合,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
    宮女內侍嚇得尖叫失聲,又慌忙捂住嘴,渾身抖如篩糠。
    李玢看著那柱下的鮮血,看著杜弘死不瞑目的雙眼,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前陣陣發黑,幾乎要從龍椅上滑落下去,全靠身邊兩個內侍死死架住。
    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如同離水的魚,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楊國忠臉上的肌肉瘋狂地抽搐著,心在滴血,如同被鈍刀一片片淩遲。
    割讓國土,承認割據,財賦盡失,還要奉上巨額錢糧和女人……這是亡國之約!
    是萬世唾罵的千古奇恥!
    杜弘的血,更是讓他靈魂都在顫栗。
    但是,劍門關那衝天烈焰的幻象越來越清晰,張巡朱雀軍團鐵蹄踏破山河的轟鳴聲仿佛就在耳邊!
    成都城破的慘景,自己和外甥被押上囚車遊街,最後被千刀萬剮的畫麵,如同夢魘般死死纏繞著他!
    晉嶽那可能已經張開的、吐露秘密的嘴,更是他頸上隨時收緊的絞索!
    “不!我不能死!更不能這樣死!隻要活著……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就有翻盤的希望!南詔?鮮於?不過豺狼!待我緩過這口氣,利用他們抵擋住張巡,再慢慢收拾……眼下,隻能忍!忍常人所不能忍!”
    一股瘋狂的賭徒心態徹底占據了他的頭腦——輸光了所有籌碼,也要押上最後僅存的尊嚴和國運!
    他猛地轉身,對著禦座上魂不附體、幾乎癱軟的李玢發出沉悶而絕望的響聲!
    “陛下!!” 楊國忠的聲音淒厲絕望,如同杜鵑啼血,“存亡之秋,當斷則斷!杜公……杜公忠烈,然……然於事無補啊!若不舍此身外之物,則宗廟傾覆隻在旦夕!你我君臣,皆死無葬身之地!成都十萬軍民,亦將玉石俱焚!請陛下……速速決斷,應允特使之請!發兵!即刻發兵啊!!”
    他抬起頭,額頭已是一片烏青,眼中布滿了血絲,隻剩下一種輸光一切、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活下去的瘋狂與決絕。
    他的目光死死鎖住李玢,充滿了逼迫與哀求。
    李玢看著狀若癲狂的楊國忠,看著柱下杜弘那死不瞑目的屍體和刺目的鮮血,看著殿中如同兩尊魔神般、臉上帶著毫不掩飾貪婪與勝利者嘲弄的蒙舍忠和鮮於明,最後掃過滿朝文武——那些平日裏高談闊論、此刻卻個個麵無人色、眼神躲閃、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忠臣良將”。
    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漆黑的潮水,徹底將他淹沒。
    最後一絲帝王的尊嚴、反抗的勇氣、對未來的幻想,都被這殘酷的現實碾得粉碎。
    他仿佛聽到自己靈魂碎裂的聲音。
    他癱在寬大的龍椅上,像一具被徹底抽空了靈魂的軀殼,隻剩下本能的、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生”的卑微渴求。
    他嘴唇翕動了幾下,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微弱而顫抖、如同垂死呻吟般的音節,帶著無盡的屈辱和徹底的崩潰:
    “……準……準……奏……”聲音細若蚊呐,卻如同喪鍾,在這偽朝的金鑾殿上,淒厲地敲響。
    內侍總管王德順,一個麵白無須、此刻臉色比紙還白的老太監,顫抖著,如同捧著千斤重擔,將一個紫檀木托盤捧到李玢麵前。
    托盤上,黃綾襯底,端放著那方象征著皇權、由和闐美玉雕琢而成的傳國玉璽。
    蟠龍鈕在殿內搖曳的燭火下,閃爍著冰冷而諷刺的光芒。
    李玢的手抖得如同狂風中的枯葉,幾次嚐試去抓握那玉璽,都因脫力而滑開。
    蒙舍忠和鮮於明抱著手臂,嘴角掛著毫不掩飾的譏笑,冷眼旁觀著這屈辱的一幕。
    “等擊退裴徽的大軍之後,本相一定要弄死鮮於仲通,滅了南詔……”楊國忠心中暗自發狠。
    終於,李玢的手指勉強勾住了冰涼的璽身。
    在蒙舍忠貪婪淫邪的目光、鮮於明冰冷如刀的注視、楊國忠絕望催促的眼神下,在滿殿死寂無聲的“見證”中,那方沉重的玉璽,帶著一個王朝最後的尊嚴和偽帝無盡的屈辱與顫抖,被一隻軟弱無力的手,高高舉起,又沉重無比地落下!
    “咚!” 第一聲悶響,印泥鮮紅刺目,狠狠蓋在了那份早已擬好的、割讓金沙江以南大片國土給南詔的羊皮盟約上。
    那紅色,如同杜弘撞柱濺出的鮮血,又像是從蜀地母親軀體上剜下的巨大傷口流出的膿血。
    “咚!”第二聲悶響,更加沉悶,如同喪鍾的最後哀鳴。玉璽蓋在了那份承認鮮於仲通為“蜀王”、出賣整個劍南道財賦軍權的盟約上。
    印泥暈開,像一張貪婪巨口吞噬一切的標記。
    隨著玉璽的落下,殿外不知何時起風了。
    狂風呼嘯著卷過宮殿的飛簷翹角,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如同萬千冤魂的悲泣。
    幾盞懸掛的宮燈被吹得劇烈搖晃,光影淩亂,映照著殿內一張張或絕望、或麻木、或貪婪、或得意的臉,如同群魔亂舞。
    一陣穿堂風猛地灌入大殿,吹得燭火明滅不定,幾近熄滅。
    殿內瞬間陷入一片昏暗的陰影之中,隻剩下那兩份羊皮紙上,鮮紅的玉璽印記,如同兩隻淌血的眼睛,在昏暗中幽幽地亮著,宣告著一個時代的終結,也埋下了未來更大混亂與血火的伏筆。
    蒙舍忠發出一聲得意的低吼,迫不及待地彎腰,一把抓起屬於南詔的那份盟約,手指貪婪地撫摸著那未幹的鮮紅印泥,仿佛在撫摸即將到手的土地和女人。
    鮮於明則沉穩地拿起另一份,仔細檢查了印鑒,嘴角勾起一抹冷酷而滿意的弧度,將羊皮卷收入懷中,動作幹淨利落。
    “哈哈哈哈!好!痛快!”蒙舍忠直起身,目光再次掃向那些瑟瑟發抖的宮女,舔了舔嘴唇,旁若無人地對楊國忠道:“相國,那百名宮娥,還有糧草絹帛,可要抓緊!我南詔勇士的刀,可是等不及要飲唐狗的血了!”
    他說著,竟伸手在離他最近、嚇得幾乎暈厥的一個小宮女臉上摸了一把,引來一聲壓抑的尖叫。
    鮮於明則冷冷抱拳:“相國,陛下,軍情緊急!一百萬兩現銀,三十萬石糧草,十日之內,必須運抵我軍大營!逾期不候!末將告退!”
    說罷,竟不再看禦座一眼,轉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甲葉鏗鏘作響。
    楊國忠依舊跪在地上,聽著豺狼離去的腳步聲和蠻使的狂笑,看著禦座上徹底崩潰、如同行屍走肉的外甥,再瞥見金柱下那灘漸漸凝固的暗紅血跡……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嚨。
    他死死咬住牙關,將那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寬大的紫袍袖中,雙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沁出血絲,而他藏在袖袋深處的一個小瓷瓶——裝著劇毒鴆酒的小瓶——似乎也變得更加冰冷沉重了。
    金鑾殿內,隻剩下死寂,以及偽帝李玢壓抑不住的、如同幼獸般的嗚咽,在空曠而奢華的大殿中,絕望地回蕩。
    ……
    ……
    秦嶺,華夏脊梁,橫亙於天地之間,其險峻如鬼斧神工。蜿蜒於絕壁之上的古棧道,此刻正承受著生命極限的挑戰。
    一騎快馬,如離弦之箭,正沿著這懸於雲端的窄徑亡命飛馳。
    馬是真正的河西駿馬,口鼻噴吐著濃稠的白沫,汗水浸透了油亮的皮毛,在晨曦微光中蒸騰起絲絲白氣。
    馬背上的騎士,身披沾滿泥濘塵土的驛卒號衣,頭盔下的麵孔被風霜刻滿疲憊,但一雙眼睛卻燃燒著近乎瘋狂的光芒——那是混合著使命必達的決絕與巨大喜訊帶來的亢奮。
    他正是八百裏加急的信使,背負著足以震動帝國中樞的報捷文書。
    “駕!駕!”嘶啞的吼聲在深穀間回蕩,被凜冽的山風撕扯得破碎。
    馬蹄鐵撞擊著腐朽的木棧道,發出沉悶而急促的“嘚嘚”聲,每一次踏下都伴隨著棧木痛苦的呻吟和碎石簌簌滾落的聲響。
    棧道一側是刀削斧劈般的萬丈深淵,雲霧在腳下翻湧,深不見底;另一側是濕滑冰冷的峭壁,嶙峋怪石如惡獸獠牙。
    汗水順著驛卒的鬢角流下,刺痛了幹裂的嘴唇,但他緊咬牙關,身體低伏,幾乎與馬背融為一體,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鏽般的血腥味。
    他腦中隻有一個念頭:衝過去!把捷報送進長安!
    當最後一抹險峻山影被甩在身後,眼前豁然開朗。
    廣袤的關中平原在初升朝陽的金輝下鋪展開來,如一塊巨大無垠的金色織錦。
    地平線的盡頭,一座無法用言語形容其宏偉的巨城輪廓,巍然矗立。那便是帝國的中樞,萬國來朝之地——長安!
    驛卒眼中瞬間爆發出狂喜的淚光,他猛地一夾馬腹,用盡最後力氣嘶吼:“長安——!捷報——!劍門大捷——!”
    駿馬仿佛也感受到了終點在望的狂喜,發出一聲長嘶,四蹄騰空,化作一道離弦的閃電,沿著寬闊平坦的官道,向著那座沐浴在萬丈金光中的不朽之城,疾射而去!
    馬蹄揚起的煙塵,在身後拉出一條長長的、宣告勝利的軌跡。
    ……
    ……
    同一時刻,長安城的心髒——大明宮含元殿,正沐浴在一天中最神聖莊嚴的時刻。
    巍峨的宮殿群在晨曦中蘇醒,金黃的琉璃瓦反射著朝陽,流光溢彩,宛如天上宮闕。
    巨大的殿宇坐落在三層漢白玉台基之上,俯視著整個長安城。
    通往大殿的龍尾道漫長而陡峭,兩側侍立的金甲武士如同銅澆鐵鑄的雕像,紋絲不動,手中的儀仗在晨光中閃爍著冷冽的寒芒。
    殿內,香煙繚繞。
    巨大的青銅仙鶴香爐昂首而立,口中徐徐吐出淡雅的瑞煙,與從高聳殿頂天窗斜射而入的金色光柱交織纏繞,營造出一種既肅穆又略帶夢幻的氛圍。
    空氣中彌漫著名貴沉香的清冽氣息,混合著陳年木料、墨香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權力核心的獨特味道。
    正值大朝會。
    年輕的皇帝裴徽,端坐於丹陛之上蟠龍金漆的禦座。
    他頭戴十二旒冕冠,白玉珠串垂落,遮擋了部分視線,卻更襯得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眸深不可測。
    冕旒下,是一張輪廓分明、俊朗非凡的麵孔,皮膚因久居深宮略顯白皙,但緊抿的薄唇和微微繃緊的下頜線條,透露出超越年齡的沉穩與掌控一切的意誌。
    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眼底深處悄然蕩漾。
    他修長的手指,正無意識地輕輕摩挲著禦座扶手上那顆冰冷碩大的藍寶石——那是先帝留下的遺物,象征著無上的權力與責任。
    禦座之下,丹陛兩側,文武百官肅立如林,鴉雀無聲。
    文官班列之首,是幾位當朝宰輔:
    顏真卿須發如銀,根根似鐵,麵容剛毅如磐石。
    他身姿挺拔如鬆,即使身著寬大的紫色朝服,也掩蓋不住那股由內而外的浩然正氣。
    濃眉緊鎖,目光炯炯,仿佛時刻在審視著世間的真偽與曲直,不怒自威。他站在那裏,本身就是一部活的“正氣歌”。
    元載相較於顏真卿的剛硬,他顯得氣度沉穩,麵如冠玉,保養得宜,一雙細長的眼睛精光內蘊,仿佛能洞察人心。
    嘴角常掛著一絲若有若無、恰到好處的笑意,舉止從容不迫,透著久居高位、精於算計的圓融。
    他微微垂眸,似乎在養神,但偶爾抬起的目光掃過全場,帶著一絲掌控全局的自信。
    王維氣質清雅絕倫,如空穀幽蘭。
    身著淡青色朝服,麵容清臒,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意和憂思。他撚著頜下幾縷銀須,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宇的穹頂,落在某個遙遠而寧靜的山水之間。
    對於這朝堂之上的權力博弈和可能的兵戈消息,他眉宇間始終縈繞著一絲淡淡的疏離與憂慮。
    武將隊列最前方,一個身影如同鐵塔般矗立,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王忠嗣一張國字臉棱角分明,虎目炯炯有神,開闔間精光四射,帶著剛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剽悍殺氣。
    此刻,他雖靜立,看著老邁,周身卻散發著一種無形的、亟待噴發的戰意,仿佛一頭被強行按捺在朝堂金籠中的猛虎,粗重的呼吸在寂靜的大殿中隱約可聞。
    整個大殿,落針可聞。
    隻有香爐中瑞煙嫋嫋上升的軌跡,以及殿外偶爾傳來的幾聲清脆鳥鳴,越發襯得殿內氣氛凝重,仿佛巨大的弓弦被無聲地拉滿,隻待那一聲裂帛般的宣告。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靜默中,殿外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異常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粗重喘息和鎧甲碰撞的鏗鏘聲。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含元殿那兩扇厚重的、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入口的朱漆大門。
    “報——!!!”
    一聲拉長了音調、因極度激動而完全變調、近乎尖利的嘶喊,如同鋒利的錐子,猛地刺破了殿內的凝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