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8章 李璘眼中的天賜良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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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的咆哮,如同亙古巨獸永不疲倦的嘶吼,裹挾著上遊衝刷而下的泥沙與斷木,重重地、不知疲倦地拍打著江陵水榭那堅固卻已顯斑駁的基石。
每一次撞擊都發出沉悶的“轟隆”聲,仿佛巨獸用骨錘擂動大地,水花飛濺如碎玉,冰冷的水沫甚至能透過半開著的、雕刻著繁複纏枝蓮紋的雕花木窗,濺落在臨窗而立、已經稱帝的李璘那身昂貴的、用金線繡著五爪行龍的明黃色錦袍下擺上。
深色的濕痕迅速洇開,像一朵不祥的墨菊,無聲地吞噬著象征至尊的明黃。
水榭內,檀香的氣息被江水的腥鹹粗暴地驅散。
李璘死死捏著那份剛從信鴿腿上解下、猶帶汗漬與血腥氣的“天工快報”。薄薄的桑皮紙幾乎被他指間的巨力揉碎、穿透,發出細微的“咯吱”聲,如同骨骼在不堪重負地呻吟。
他的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呈現出一種瘮人的、如同墓穴裏陳年骨殖般的青白色,與他此刻慘白如紙的臉龐形成刺眼的對比。
那平日裏尚算俊朗、帶著幾分養尊處優圓潤的麵容,此刻血色盡褪,肌肉緊繃得微微抽搐,薄薄的嘴唇神經質地翕動著,反複呢喃著破碎的詞語,聲音低沉而顫抖,如同夢魘中的囈語,每一個字都浸透了難以置信的驚惶與徹骨的寒意:
“劍門……劍門關……就這麽……沒了?楊國忠……李玢……廢物!蠢材!天大的蠢材!朕的蜀中門戶……天塹啊!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天塹啊!怎會……怎會如此?!”
那份被他蹂躪的密報上,裴徽年輕而銳利的畫像仿佛被賦予了生命。
墨線勾勒出的那雙冰冷眼眸,穿透了脆弱的紙背,直刺李璘驚惶失措的瞳孔深處。
畫像旁,“誅殺安逆”、“昏君禪位”、“七宗五姓叛國”……這些墨色淋漓、力透紙背的字眼,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文字,而是化作了無數條嘶嘶吐信的毒蛇,纏繞在他的脖頸上,發出對他命運的惡毒詛咒,冰冷的蛇信仿佛已經舔舐到了他的皮膚。
更讓他如墜冰窟、骨髓生寒的是,“十王院盡歿”的血腥陰影尚未散去,如同粘稠的血漿般縈繞心頭,那些叔伯兄弟臨死前的慘叫似乎就在耳邊回蕩。
如今蜀地門戶洞開,裴徽那柄染血的利刃,那支傳說中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虎狼之師……炒了蜀地他那弟弟廢物李玢之後,下一個目標,會不會就是他這個偏安一隅、根基未穩的“永王”?
恐懼,像冰冷的江水,瞬間淹沒了他的心髒。
他感到一陣眩暈,腳下虛浮,幾乎要站立不穩。
窗外長江的咆哮聲,此刻聽起來更像是為他敲響的喪鍾。
“陛下……”
一個溫婉中帶著不容置疑剛毅的聲音響起,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顆石子,打破了水榭內令人窒息的死寂。
皇後段氏,蓮步輕移,無聲地走到李璘身邊。
她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宮裝,發髻間隻簪了一支通體無暇的白玉步搖,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發出細微而清脆的“叮鈴”聲,在這壓抑的空間裏顯得格外清晰。
她並未去看那份令人絕望的密報,一雙柔荑帶著溫熱的、令人心安的觸感,輕輕搭在他因恐懼而冰涼如鐵、正微微顫抖的手臂上。她的手指纖長而穩定,傳遞著一股奇異的力量。
段妃抬起眼簾,美目流轉,眼波深處藏著難以掩飾的憂慮,但更多的是一種沉靜的、如同深潭古井般的決斷。
她的目光掃過水榭內同樣麵色凝重、心思各異的幾人:
江南豪門之主周世榮,富態圓潤,穿著絳紫色團花綢緞袍子,腰間玉帶上鑲嵌著鴿卵大的貓眼石,臉上總是堆著和氣的笑容,仿佛彌勒佛轉世。
然而那雙藏在肉褶裏的小眼睛,卻精光閃爍,滴溜溜地轉著,飛快地在李璘、密報和眾人臉上掃過,仿佛在計算著一筆驚天動地的買賣,手指下意識地撚著腕上一串油光水滑的紫檀佛珠。
他是荊襄巨賈,掌控著長江中遊近半的漕運與鹽鐵,富可敵國,李璘能迅速在江陵站穩腳跟,他的錢袋子功不可沒。
宿將杜維鈞,年逾六旬,身形依舊挺拔如鬆,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式明光鎧,外罩半舊錦袍。
他撚著垂至胸前的銀白長須,眼神深邃如古井無波,臉上每一道皺紋似乎都刻滿了戎馬生涯的風霜與謀略。
他是李隆基時期的舊將,在荊襄軍中威望極高,雖已解甲多年,但家族在地方勢力盤根錯節,子弟門生遍布軍中。
此刻,他沉默得像一塊礁石,唯有撚須的手指節奏,暴露著內心的權衡。
土司猛將蒙騫, 魁梧如鐵塔,身高近九尺,滿臉虯髯如同鋼針般炸開,裸露的脖頸和粗壯的手臂上布滿猙獰的傷疤。
他身披簡陋但厚實的犀牛皮甲,腰挎一柄沉重彎曲、刀身暗紅的彎刀“飲血刀”),此刻正焦躁地原地踱步,沉重的皮靴踩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板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像一頭被關在籠中的困獸,每一次落腳都讓腳下的金磚微微震顫。
他是湘西五溪蠻大首領,麾下五千蠻兵悍不畏死,翻山越嶺如履平地,是李璘手中最鋒利的野性之刃。
他喉嚨裏不時發出低沉的、野獸般的咕嚕聲,顯然對眼前沉悶的氣氛極為不耐。
盧氏在世家代表盧植,約莫四十許,麵容清臒,三縷長須修剪得一絲不苟,穿著低調奢華的玄青色暗雲紋錦袍,氣質儒雅,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仿佛眼前的天塌地陷與他毫不相幹。
他安靜地坐在角落一張酸枝木圈椅上,手中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羊脂玉佩,眼神偶爾抬起,掠過眾人,帶著一種超然的審視和洞悉一切的冷漠。
他是範陽盧氏在江南的重要代言人,代表著盤踞北方、樹大根深卻又在裴徽新政下風雨飄搖的世家門閥的意誌。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股無形的壓力。
段妃的聲音清晰而穩定,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如同春風試圖融化李璘心頭的堅冰:“陛下,蜀地雖遭重創,然楊國忠、李玢所率朝廷主力尚存,南詔諸部狼子野心,反複無常,鮮於仲通亦非易與之輩,張巡大軍必定深陷蜀地泥潭,進退維穀,難以抽身。此乃……天賜良機於陛下!”
她刻意加重了“天賜良機”四個字,目光灼灼地看向李璘。
她的話音剛落,如同早已等候多時的毒蛇嗅到了獵物的動搖,角落裏的盧植便適時地開口了。
他的聲音低沉而圓滑,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催眠般的韻律,不高,卻清晰地鑽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尤其是李璘混亂恐懼的心底:
“皇後娘娘洞若觀火,所言極是!陛下,” 他微微欠身,姿態優雅,“張巡此獠,看似勢不可擋,鋒芒畢露,實則已犯兵家大忌!其麾下最鋒利的爪牙——朱雀軍團,正陷在蜀地的崇山峻嶺、瘴癘之地中,與楊、李殘兵、剽悍蠻夷糾纏不休,糧道漫長,補給艱難,已成強弩之末,進退兩難!”
“再看其虎賁軍團,雖陳兵淮北,旌旗蔽日,威勢赫赫,然其倉促拚湊的新編水師,不過是些收編來的巢湖水賊、運河漕工之流,船不過百艘,且多為小艇舢板,卒不過萬人,皆是些烏合之眾,未經大戰,號令不一!”
“豈能與陛下您雄踞大江、艨艟如雲、樓船巍峨、舟師十萬、操練多年的荊襄水師相抗衡?此其一也。”
盧植向前微傾身體,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煽動性的熱切,如同在描繪一幅唾手可得的錦繡畫卷:“更兼其兩線作戰,首尾難以相顧,根基未穩!關中、河北之地,因其推行‘均田’、‘抑豪’、‘清查隱戶’之酷政,世家豪強怨憤滔天,田產被奪,僮仆離散,猶如剜心剔骨!”
“鄉野之間,民心思變,暗流洶湧!此正是陛下您揮師北進,順流而下,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搗偽朝腹心——洛陽、長安,廓清宇內,光複大唐神器的千載難逢之良機啊!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陛下乃天命所歸,此其時也!”
盧植的“良機”二字,如同火星濺入了滾油。
早已按捺不住的周世榮立刻堆起十二萬分的熱情,搶前一步,肥胖的身軀動作竟出奇地敏捷,聲音洪亮圓潤,帶著商賈特有的、極具煽動力的語調,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李璘臉上:
“陛下!盧先生字字珠璣,句句在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您想想,裴徽在關中、河北推行的那些‘均田’、‘抑豪’、‘清查隱戶’的酷政,就是要掘斷我等世家的根,奪走我們豪強的財!斷我們的命脈!”
“若真讓他騰出手來,平定了蜀地,整合了西南的力量,下一個目標,必是揮師南下,劍指江南!屆時,殿下您坐擁的長江天險,在裴徽那等凶人麾下如狼似虎的百戰之師麵前,焉能長久阻擋?”
“我周家在荊襄、湖廣,有良田萬頃,商鋪千間,鹽井、礦山無數!裴賊新政若至,我周家百年基業將毀於一旦!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發製人!”
他用力拍著自己肥厚的胸口,砰砰作響:“趁其主力西顧,江南空虛,陛下高舉義旗,順江而下,以我荊襄水師為先鋒,巨艦開道,萬帆競發,直取金陵,控扼江南財賦之地,再圖中原!”
“我周氏,願傾盡家財,再獻白銀三十萬兩,糧秣二十萬石,助殿下打造艨艟巨艦,招募水勇健兒!錢糧之事,殿下勿憂!隻要陛下一聲令下,我周家庫房,即為陛下之內帑!”
他眼中閃爍著壟斷軍需帶來的驚人財富和巨大的政治投資回報,但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這是一場豪賭,賭注是他的全部身家性命。
老將杜維鈞撚著銀白的長須,眼神深邃如古井無波,他緩緩開口,聲音沉穩老練,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補充道,如同在沙盤上推演戰局:
“陛下,盧先生、周翁所言,皆乃老成謀國之道,深合兵法要義。”
“裴徽雖僥幸以奇計或內應破了劍門天險,然蜀地廣袤,山高林密,道路崎嶇,李玢和楊國忠的殘餘力量尚在,南疆蠻夷更是反複無常,如同附骨之疽。”
“張巡主力縱有虎狼之勇,也必被牢牢牽製在蜀地泥潭之中,寸步難行,動彈不得。”
“此刻,其在淮河一線布設的防線,看似連綿,實則因抽調兵力西顧,正是最虛弱之時!老臣以為,此乃聲東擊西之良機!”
他眼中精光一閃,如同鷹隼鎖定了獵物,聲音壓低,帶著老謀深算的意味:“殿下可命我水師主力,大張旗鼓,溯江西進!多樹旌旗,廣布疑兵,白日擂鼓進軍,夜間舉火如龍!做出全力進攻武昌、威逼襄陽、切斷其荊襄與中原聯絡之勢!務必將馮進軍那支虎賁水師主力,牢牢釘死在淮河一線,使其不敢妄動分毫,南下增援!”
他頓了頓,手指仿佛在無形的輿圖上劃過一道致命的弧線:“同時……可遣一員上將,統精兵數萬,偃旗息鼓,潛蹤匿跡,出九江口,悄然渡江,行雷霆一擊!目標直指馮進軍在淮河沿線新設之薄弱據點!”
“據老臣所知,偽朝為拱衛東都洛陽,在淮北新設數處軍寨,其中潁州今安徽阜陽)城防未固,守軍多為新募之卒,正是一處絕佳突破口!若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舉突破潁州,撕開淮河防線,我大軍兵鋒便可長驅直入,直指陳州、許昌!威脅偽朝心腹!”
“到那時,與幽州韓大帥他已知曉幽州韓氏有異動,正暗中聯絡)形成南北呼應、夾擊偽朝之勢!天下必然震動,那些首鼠兩端、觀望風色的牆頭草,必將望風歸附!陛下之聲威,必將如日中天!中興大唐,在此一舉!”
杜維鈞挺直腰板,一股沉雄的氣勢勃然而發:“我杜家,世受國恩,值此危難之際,願再出私兵兩千,皆為能征善戰、披甲執銳之百戰精銳!並負責聯絡荊南、山南忠義之士,廣發檄文,共襄陛下盛舉!”
“老臣雖年邁,願為陛下鎮守後方,籌措糧秣,保大軍無後顧之憂!”
他深知,總攬後方意味著巨大的權力和杜家勢力借機北擴的良機,但更意味著千斤重擔和身家性命的押注。
“他奶奶的!說得好!憋死俺老蒙了!”蒙騫早已按捺不住胸中翻騰的戰意和嗜血的渴望,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猛地踏前一步。
他那魁梧如熊羆的身形幾乎遮蔽了窗外陰沉的天光,聲如洪鍾,震得水榭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陛下!俺老蒙是個粗人,不懂那麽多彎彎繞繞的計策!俺就知道一個理兒:趁他病,要他命!”
“裴徽那狗賊的精兵強將都被拖在蜀地啃泥巴,爬懸崖,喂蚊子,正是俺們殺過江去,砍他娘個人仰馬翻的好時候!讓俺做先鋒!”
“俺麾下五千兒郎,個個都是翻山越嶺如履平地、喝生血吃生肉、敢把閻王拉下馬的猛虎!什麽馮進軍鳥水寨,俺老蒙用這把‘飲血’他拍了拍腰間的彎刀),定把它連人帶寨,捅他個稀巴爛!”
“把北佬的腦袋擰下來,串成串兒給殿下當球踢!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夥們瞧瞧,咱五溪男兒的威風!”
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胸前皮甲上,發出“嘭”的一聲悶響,腰間沉重的彎刀刀鞘無意間狠狠撞到旁邊一張紫檀木嵌螺鈿的精致案幾上,“嗤啦”一聲刺耳尖銳的刮擦聲響起,案幾光滑如鏡的表麵頓時留下了一道猙獰的、深深的劃痕,木屑飛濺。
蒙騫卻渾不在意,眼中隻有燃燒的殺戮欲望和世襲罔替的土司榮耀,仿佛看到堆積如山的北地人頭和封侯拜將的錦繡前程就在眼前。
世家盧植)陰柔而致命的挑撥如同毒藤纏繞心竅,豪強周、杜、蒙)充滿“忠誠”與實力展示的慷慨陳詞如同烈火烹油。
在這冰與火的夾擊下,李璘心中那點殘存的理智和對裴徽深入骨髓的恐懼,徹底被燒成了灰燼!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眾人拱衛到巔峰的、近乎暈眩的虛妄天命感,以及一種名為“先發製人”的、孤注一擲的瘋狂賭性!
他仿佛看到自己身披龍袍,在萬民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中,踏入長安大明宮含元殿的幻影。
那幻影如此真實,如此誘人,瞬間驅散了所有陰霾。
“好!好!好!”李璘猛地從鋪著明黃錦墊的錦凳上站起身,動作之大帶倒了身後沉重的紫檀木座椅,座椅轟然倒地,發出刺耳欲裂的“哐當”巨響,在空曠的水榭內久久回蕩。
他眼中燃燒著病態的、狂熱的火焰,臉上湧起不正常的、如同醉酒般的潮紅,聲音因極致的亢奮而變得尖利扭曲,竟一時蓋過了窗外長江的咆哮:
“裴徽逆賊!倒行逆施!殘害宗室!屠戮忠良!推行暴政!天人共憤!其氣數已盡!天賜良機於朕!朕乃太祖太宗血脈,天命所歸!豈能坐失?!豈容宵小猖狂?!”
他猛地抽出腰間象征王權、鑲嵌著七寶的蟠龍金柄佩劍,劍鋒在昏暗的光線下劃過一道刺目的寒光,直指北方,手臂因激動而劇烈顫抖,仿佛已看到自己的旌旗插遍中原大地,萬民俯首:
“傳朕旨意!”
“命水師都督周世榮!”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富商,劍尖幾乎要點到對方圓潤的鼻頭。
周世榮胖臉漲紅,呼吸急促,眼中閃爍著壟斷軍需的巨大利益和一絲被劍鋒所指的驚悸,深深一躬,幾乎彎成了九十度:“臣在!”
“即刻集結江陵、夏口、巴陵所有艨艟鬥艦、樓船走舸!征調沿江所有可用大船!三日之內,給朕溯江西進!聲勢要給朕造足!”
“旗號要打得鋪天蓋地!金鼓要日夜不停!做出全力進攻武昌、威逼襄陽、斷其荊襄咽喉之勢!務必將馮進軍的虎賁水師主力,牢牢釘死在淮河一線!寸步不得南下!若有差池,”
李璘的聲音陡然變得森寒,“提頭來見!”
“臣,遵旨!肝腦塗地,定不負陛下重托!水師若不能牽製馮賊,臣周世榮自刎以謝天下!”周世榮的聲音帶著破釜沉舟的嘶啞。
“命右衛大將軍蒙騫為北伐先鋒!”李璘的劍鋒帶著風聲,猛地轉向了虯髯猛將。
蒙騫單膝轟然跪地,震得地麵微顫,眼中爆發出駭人的凶光,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猛虎:“末將在!”
“統你本部五千五溪精銳,並杜公所部兩千私兵甲士,匯合九江大營兵馬,共三萬精兵!三日後,強渡長江,出九江口,給朕北渡淮河!目標——”
李璘的劍在空中狠狠一劈,仿佛要斬斷一切阻礙,“潁州今安徽阜陽)!不惜一切代價,給朕撕開馮進軍的防線!遇城破城,遇寨拔寨!朕要聽到你攻占潁州的捷報!第一個踏上北岸者,賞千金,封萬戶侯!”
他刻意加重了封賞,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蒙騫的心頭。
蒙騫喉嚨裏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如同野獸的嘶吼:“末將領命!陛下且放寬心!潁州城,俺老蒙三日之內必為陛下奪來!拿不下,俺老蒙就把這顆吃飯的家夥擰下來,給陛下當夜壺!”
誓言擲地有聲,帶著蠻荒的狠戾。
“命杜維鈞!”李璘看向老將,劍尖微微下垂,語氣稍緩但同樣不容置疑,帶著托付江山的沉重。
杜維鈞深深躬身,銀須微顫:“老臣聽旨!”
“總攬後方一切事宜!征發糧秣,督造戰船軍械,募集民夫!聯絡荊南、山南、嶺南一切可聯絡的忠義之士,共舉義旗!凡有助戰者,無論出身,朕不吝封侯之賞!”
“錢糧調度,生殺予奪,便宜行事,皆由你決斷!朕隻要看到船下水,糧上路,兵過江!後方若有一絲不穩,唯你是問!”
這是將整個江南的戰爭機器都交到了杜維鈞手中。
杜維鈞深吸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老謀深算的精光,隨即化為磐石般的堅定:“老臣定當竭盡殘軀,夙夜匪懈,為陛下掃清後顧之憂,確保王師糧秣充足,兵甲犀利,無缺無虞!人在,後方穩如泰山!”
千斤重擔,他接下了。
“還有!”李璘的聲音陡然拔高,變得陰冷狠厲,如同北地的寒風,他環視眾人,目光如刀,仿佛要將每個人的心思都剜出來,“封鎖所有通往江北之水道、關隘!片板不得入江!自即日起,有敢通敵、泄密、散布謠言、動搖軍心者——”
他停頓了一下,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帶著血腥味的字,“誅!九!族!絕不容情!朕要這江陵城,鐵板一塊!”
“陛下英明!天命所歸!臣等誓死追隨!肝腦塗地!”盧植第一個深深躬身下去,姿態無比恭敬,玄青色的錦袍下擺鋪開在地。
當他低頭的瞬間,嘴角那抹始終若有若無的笑意終於徹底綻開,冰冷而滿足,如同潛伏的毒蛇終於看到了獵物完美地踏入精心布置的陷阱。
江南這把火,終於按照他以及背後深藏不露的盧承嗣和整個世家門閥)的意願,猛烈地、不可逆轉地燒向了江北!
無論李璘與裴徽誰勝誰負,世家都將是最後的贏家——消耗了裴徽的力量,削弱了李璘的根基,或者……從中漁利,攫取更大的權力。
“願為陛下效死!萬死不辭!”周世榮、杜維鈞、蒙騫齊聲應和,聲浪匯聚,幾乎要掀翻水榭的屋頂。
周世榮眼中是金山銀海和潑天富貴;杜維鈞心中是家族北擴的宏圖和權柄的滋味;蒙騫腦中則是屍山血海和無上榮耀。
段皇後蓮步輕移,再次靠近因激動而微微氣喘、胸膛劇烈起伏的李璘。
她伸出白皙如玉的手,溫柔地、細致地撫平他激動起伏的錦袍褶皺,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
她的指尖在無人察覺的瞬間,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感知地顫了一下。
她抬起頭,美目盈盈,盛滿了仰慕與無條件的信心,柔聲道:“陛下運籌帷幄,決斷如神,氣吞山河,必能克竟全功。大唐中興,指日可待。妾身……靜候陛下凱旋佳音。”
她的聲音如同最溫潤的泉水,試圖撫平李璘那顆因狂喜與恐懼交織而狂跳不止的心髒。
就在這“同仇敵愾”、群情激昂、氣氛被拱托至頂點的時刻——
“喀嚓——!!!”
一道慘白得耀眼的、如同上蒼憤怒揮下的巨斧般的閃電,毫無征兆地撕裂了鉛灰色的、厚重得仿佛要壓垮城池的天幕!
瞬間將昏暗的水榭映照得一片死白!
慘白的光穿透雕花窗欞,將每個人臉上狂熱、算計、緊張的表情都照得纖毫畢現,如同凝固的鬼魅麵具!
緊接著,是震耳欲聾、仿佛就在眾人頭頂炸開、連靈魂都要震碎的驚雷!
“轟隆隆隆——!!!”
這雷聲是如此狂暴、如此近在咫尺,帶著毀天滅地的威勢,仿佛九天之上有神隻在發出震怒的咆哮,對這野心勃勃、倉促而起、賭上整個江南氣運的北伐發出了最嚴厲的警告!
幾乎在雷聲炸響的同時,窗外長江的咆哮聲陡然拔高了一個量級!
渾濁的江水如同被徹底激怒的洪荒巨獸,猛烈地、瘋狂地拍擊著堤岸和水榭的根基,發出沉悶而恐怖的“砰砰”巨響!
不再是拍打,而是撞擊!每一次撞擊都讓整個水榭的地麵劇烈地搖晃起來!
窗欞瘋狂地震顫著,發出“格格格格”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狂暴的力量撕扯得粉碎!
冰冷的、帶著濃烈土腥味和死亡氣息的水汽,如同濃霧般瞬間彌漫進來,充斥了整個空間。
李璘被這突如其來的天地之威嚇得渾身猛地一哆嗦,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砸中,手中那柄象征著無上權柄的蟠龍金柄佩劍,“當啷”一聲脆響,脫手掉落在光潔冰涼的金磚地板上,彈跳了兩下,刺目的金光在慘白的電光下閃爍。
臉上那亢奮的潮紅瞬間褪得幹幹淨淨,重新被一種驚悸的、死灰般的慘白所覆蓋,額角甚至瞬間滲出了細密的冷汗,沿著鬢角滑落。
他下意識地踉蹌後退一步,撞在身後的柱子上,驚惶地、失魂落魄地望向窗外那翻滾如沸、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怒濤和陰沉得如同世界末日般的天色。
一股強烈到令他窒息的不祥預感,如同冰冷徹骨的江水,悄然漫上心頭,瞬間浸透了四肢百骸,連骨髓都感到寒意。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想收回那剛剛下達的、充滿賭性的命令,但喉嚨幹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帝王的威嚴,眾人的狂熱,開弓的誓言……像無形的枷鎖,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
開弓已無回頭箭!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隻能強行壓下那蝕骨的心悸,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帶著水榭的濕冷和心底的寒意。
他努力挺直腰背,試圖找回帝王的威儀,彎腰,手指微微顫抖地,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固執,撿起了地上的佩劍。
劍柄冰冷,蟠龍的紋路硌著他的掌心,他緊緊握住,指節再次泛白,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維係著虛幻皇權的救命稻草。
他將目光投向窗外煙雨迷蒙、巨浪滔天的北方——那片未知卻注定充滿血腥、殺機與毀滅的戰場。
眼神中,狂熱未褪,恐懼猶存,混合成一種扭曲的決絕。
李璘那道充滿賭徒色彩的北伐令,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把,瞬間點燃了荊襄大地。
戰爭的巨獸,在恐懼與野心的雙重驅使下,發出了猙獰的咆哮。
沉悶而蒼涼的牛角號聲,一聲接一聲,嗚咽般在江陵巍峨的城頭響起,穿透雨幕,回蕩在濕漉漉的街巷上空。
這號聲不再是尋常的報時,而是催命的符咒。
“哐!哐!哐!”急促的銅鑼聲在每一條裏坊炸響。
“奉陛下聖旨!征討逆賊!保境安民!所有十六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男丁,即刻到東門碼頭、西門校場集合!違令者,以通敵論處!格殺勿論!”
如狼似虎的差役、披著蓑衣的軍士,騎著快馬,揮舞著皮鞭,在泥濘的街道上橫衝直撞,聲嘶力竭地吼叫著。
皮鞭帶著淩厲的破空聲,無情地抽打在來不及躲避的行人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哭喊聲、哀求聲、怒罵聲、差役的厲喝聲、皮鞭的抽打聲、馬蹄踐踏泥水的嘩啦聲……交織成一曲混亂而淒厲的戰爭序曲。
“官爺!行行好!我爹病在床上,家裏就我一個勞力啊!”一個瘦弱的青年死死抱住門框,被兩個差役用力向外拖拽,他的老母親撲倒在地,抱著差役的腿哭嚎。
“滾開!老虔婆!誤了軍期,你們全家都得死!”差役一腳踹開老婦,皮鞭狠狠抽在青年背上,“帶走!”
“天殺的!你們這是要絕戶啊!”一個漢子揮舞著鋤頭,雙眼赤紅,試圖反抗,立刻被幾個軍士撲倒,刀鞘劈頭蓋臉地砸下,很快便沒了聲息,像破麻袋一樣被拖走。
“孩子他爹!你不能去啊!”抱著嬰孩的婦人絕望地追趕著被押走的丈夫,哭倒在泥濘中。
無數麵黃肌瘦、眼神茫然或充滿恐懼的青壯,被驅趕著,像牲口一樣湧向碼頭和軍營。
碼頭上,早已停泊著密密麻麻的船隻,從巨大的、等待裝載軍械糧草的漕船,到散發著濃烈魚腥味和黴味的簡陋漁船、渡船,甚至澡盆般的舢板。
監工手持皮鞭,厲聲嗬斥:“快!快上船!磨蹭什麽!想挨鞭子嗎?!”
沉重的糧袋,一袋袋從糧倉裏扛出,壓彎了民夫的脊梁,汗水混著雨水,在肮髒的臉上流淌。
生鏽的刀槍、箭矢,成捆地從武庫運出,散發著鐵鏽和桐油的氣味。
新伐的木材,散發著樹脂的清香,被鋸成板材,叮叮當當地敲打著,在臨時搭建的船塢裏趕造著戰船。
空氣中彌漫著恐慌、鐵鏽、汗臭、木材的濕氣、江水的腥鹹以及濃重的桐油味,令人窒息。
在靠近城防營的一處倉庫重地,氣氛尤為緊張。杜維鈞的親信家將杜衝,一個麵頰帶疤、眼神凶狠的中年漢子,正按劍而立,監督著軍械裝運。
幾個民夫抬著一口沉重的箱子,腳步蹣跚。
“動作快點!沒吃飯嗎?”杜衝厲喝。
“軍爺……太重了……”一個年老的民夫喘著粗氣哀求。
“重?裏麵裝的是給陛下殺敵的勁弩!抬不動?”杜衝眼神一厲,猛地抽出馬鞭,“啪!”一聲脆響,狠狠抽在老民夫背上。
老民夫慘叫一聲,撲倒在地,箱子一角重重砸在他腿上,發出令人牙酸的骨裂聲。
“啊——!” 淒厲的慘叫劃破雨幕。
“廢物!拖走!換人!”杜衝看都不看一眼,冷酷地下令。
幾個軍士如狼似虎地撲上,將哀嚎的老人像拖死狗一樣拽到路邊。
立刻有新的民夫戰戰兢兢地補上位置。
杜衝看著裝滿軍械的車輛駛向碼頭,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冷酷。
這就是戰爭,人命如草芥。
與此同時,在周世榮那富麗堂皇如宮殿般的府邸深處,氣氛卻截然不同。
巨大的地下銀庫裏,白花花的銀錠堆積如山,燭光下反射著令人眩暈的光芒。
十幾個賬房先生劈裏啪啦地打著算盤,汗水浸透了他們的綢衫。
“東家,三十萬兩現銀,二十萬石糧秣,都已清點完畢,正在裝車,由家兵押運前往水師大營。”大掌櫃躬身稟報。
周世榮坐在鋪著白虎皮的太師椅上,肥胖的手指撚著一串翡翠念珠,眼神卻銳利如鷹,盯著牆上一幅巨大的長江水文圖:“好。告訴水師的王管帶,這次造船的木材、鐵釘、桐油、帆布,必須用我們周記商行的!價格……按戰時特供價。”
他嘴角露出一絲精明的笑意。
戰爭,對他而言,是最大的商機。
“是!東家放心!小的明白!”大掌櫃心領神會。
而在蒙騫位於城外的蠻兵營寨,則是另一番景象。
篝火熊熊燃燒,驅散著濕冷的空氣。
蠻兵們赤裸著上身,露出虯結的肌肉和猙獰的刺青,圍著火堆,用粗陶碗痛飲著烈酒。
他們磨礪著自己的彎刀、長矛、骨朵,刀刃在磨石上發出“霍霍”的聲響,眼神中充滿了原始的嗜血和興奮。
蒙騫站在一塊巨石上,揮舞著他那把暗紅色的“飲血刀”,用蠻語咆哮著:
“兒郎們!北岸的懦夫!搶了我們的鹽巴!占了我們的獵場!現在,皇帝陛下給了我們報仇的機會!跟著我蒙騫,殺過江去!搶他們的糧食!搶他們的女人!砍下他們的頭顱,堆成京觀!用他們的血,染紅我們的刀!讓北佬聽到我們五溪勇士的名字,就嚇得尿褲子!幹!”
“吼!吼!吼!” 震耳欲聾的咆哮聲響徹營寨,充滿了野性的力量。
一個年輕的蠻兵興奮地揮舞著新磨好的刀,不小心劃破了旁邊同伴的手臂,鮮血湧出。
那同伴非但不怒,反而伸出舌頭舔了舔流下的血,發出野獸般的嚎叫,引得周圍一陣更狂熱的呼應。
他們渴望戰鬥,渴望鮮血和掠奪,如同渴望呼吸。
……
……
淮河北岸,穎水潁河)入淮口附近,一處新築的土石營寨——穎口寨。
風雨如晦,冰冷的雨絲密集地抽打著大地,將簡陋的營寨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幕之中。
營寨依河堤而建,並不高大,但位置扼守要衝。寨牆由夯土和木柵構成,上麵布滿了尖銳的木刺。
牆外新挖的壕溝已被雨水灌滿,渾濁一片。
了望塔上,哨兵身披蓑衣,如同雕塑般釘在風雨中,鷹隼般的目光穿透雨幕,死死盯著南方煙波浩渺的江麵方向。
整個營寨肅殺、沉默,彌漫著一股鐵血的味道。
寨牆內,靠近河堤的高處,一座用原木搭建、覆蓋著厚重油布的簡易望樓內。
虎賁大將軍馮進軍,按劍而立,如同一尊風雨中巋然不動的鐵塔。
他年約四旬,身材並不十分魁梧,卻異常精悍結實。
臉龐線條如同刀削斧劈,棱角分明,膚色是久經風霜的古銅色。
濃密的眉毛下,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開合間精光四射,仿佛能穿透重重迷霧,直視人心。
他穿著一身半舊的玄黑色魚鱗鐵甲,甲葉上布滿了細微的劃痕和雨水的痕跡,外罩一件深青色、被雨水浸透的披風。
雨水順著他剛毅的臉頰不斷流下,他卻渾然不覺,隻是按在劍柄上的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他的目光,如同兩把無形的利劍,穿透重重雨幕,死死盯著對岸隱約可見的、在風雨中飄搖的幾片帆影——那是李璘水師派出的斥候快船。
盡管隔著寬闊的江麵,風雨交加,但那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感,如同實質般壓迫著每一個人的神經。
“報——!”一個渾身濕透、如同水裏撈出來的斥候什長,連滾帶爬地衝上望樓,單膝跪地,喘息著稟報:“稟大將軍!南岸……南岸異動加劇!江陵、夏口水寨,大批樓船、艨艟升帆起錨,金鼓震天!旗號蔽空!看架勢……是傾巢而出,逆流西進!目標……直指武昌、襄陽方向!”
他的聲音帶著長途奔波的嘶啞和一絲驚悸。
馮進軍身後,站著幾名同樣甲胄在身的將領。
其中一人,副將雷萬春,性如烈火,聞言立刻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急聲道:“大將軍!李璘狗賊果然沉不住氣了!他想打武昌?斷我們後路?癡心妄想!末將願率本部輕騎,星夜馳援武昌!定叫他有來無回!”
雷萬春身材高大威猛,滿臉虯髯,聲如洪鍾,甲葉隨著他的動作嘩啦作響。
另一名將領,水軍統領張彪,臉色卻有些凝重。
他出身巢湖水寨,歸順不久,但水性極佳,熟悉船務。
他抱拳道:“大將軍,雷將軍稍安。李璘水師龐大,艨艟如雲,樓船堅固,此番西進,聲勢浩大,恐非虛張聲勢。我軍新編水師,船不過百,且多為輕舟,主力又在淮河布防,若其真全力猛攻武昌,恐……壓力不小。”
張彪的擔憂很實際,新編水師無論數量、質量還是經驗,都遠遜於荊襄水師。
馮進軍沒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依舊鎖定著南岸,仿佛要將那翻滾的江水看穿。
風雨聲、浪濤聲、將領的爭論聲,似乎都無法幹擾他內心的推演。
片刻,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穩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
“李璘?他沒那麽大膽子,也沒那個胃口,真去啃武昌、襄陽那樣的硬骨頭。”
他嘴角勾起一絲冷酷而洞悉一切的笑意,如同猛虎嗅到了獵物的蹤跡,“西進?不過是虛張聲勢,佯攻而已。他真正的目標……”
馮進軍猛地抬手,指向東南方向,那個被雨幕籠罩、通往潁州的路徑,“在這裏!潁州!他想聲東擊西,趁我主力被其水師牽製,派精兵從九江口強渡,北上潁州,撕開我淮河防線!”
他轉過身,銳利的目光掃過雷萬春、張彪等將領,每一個字都清晰有力,砸在眾人心頭:“李璘身邊,有高人意指盧植、杜維鈞),此計也算毒辣。可惜,他們忘了,本將軍最擅長的,就是打硬仗,啃硬骨頭!更擅長……以靜製動,請君入甕!”
“雷萬春!”
“末將在!” 雷萬春精神一振。
“命你部輕騎,不必馳援武昌。偃旗息鼓,即刻啟程,星夜兼程,秘密移駐穎口寨以南三十裏,穎水西岸的‘鷹愁澗’!那裏地形險要,林木茂密,利於隱蔽。給本將像釘子一樣釘在那裏!沒有本將軍令,縱有天大的動靜,也不許暴露!違令者,斬!” 馮進軍眼中寒光一閃。
“末將遵令!” 雷萬春雖然不解為何不去武昌,但對馮進軍的命令有著絕對的信任,抱拳領命,轉身大步流星走下望樓,甲葉鏗鏘。
“張彪!”
“末將在!”
“命你水師所有斥候快船,全部撒出去!嚴密監視九江口上下遊百裏江麵!任何風吹草動,片帆過江,務必第一時間飛報!同時,在穎水入淮口上下遊,多布暗樁、鐵索、沉船!不求阻敵,隻求遲滯,給岸上弟兄爭取時間!”
“得令!”張彪也領命而去。
望樓上隻剩下馮進軍和幾名親衛。風雨更急了,吹得油布棚頂嘩嘩作響。
馮進軍走到望樓邊緣,雙手按在濕冷的木欄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他再次望向南方,那渾濁翻騰的江水,仿佛映照出蒙騫那蠻橫猙獰的麵孔和無數揮舞著彎刀的蠻兵。
“蒙騫……五溪蠻……”馮進軍低聲自語,聲音冷得像冰,“聽聞你麾下蠻兵悍勇,嗜血如狂?很好。”
他舔了舔被雨水打濕的嘴唇,嘴角那絲冷酷的笑意更深了,帶著一種獵人看到猛獸落入陷阱的興奮,“本將軍麾下的虎賁兒郎,正缺一塊夠硬的磨刀石!看看是你的蠻刀快,還是我虎賁的陌刀利!”
他猛地轉身,對身後的親衛統領下令:“傳令穎口寨守將陳平!加固營寨!深挖壕溝!多備滾木礌石,火油金汁!所有士卒,甲不離身,刀不離手!枕戈待旦!告訴陳平,本將軍就在他身後!他守的,是淮河防線的命門!寨在人在,寨亡人亡!丟了穎口,提頭來見!”
“遵命!”親衛統領肅然領命,飛奔而去。
馮進軍重新轉過身,獨自佇立在風雨飄搖的望樓之上。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臉上、甲胄上,他卻渾然不覺。
他的目光變得無比幽深,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到了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
他緩緩拔出腰間佩劍,那是一柄樣式古樸、劍身布滿細密雲紋的環首刀,刀鋒在晦暗的天光下,流淌著一泓秋水般的寒意。
“李璘……盧植……杜維鈞……蒙騫……” 他低聲念著這些名字,每一個字都帶著刻骨的寒意,“還有那些藏在暗處的世家魑魅……你們想用江南的血,點燃這把火?那就來吧!”
他手腕一振,刀鋒劃破雨幕,發出一聲清越的龍吟,“讓這淮河之水,用爾等的血,染得更紅一些!虎賁!鋒鏑所指——有死無生!”
誓言融入風雨,帶著鐵與血的決絕,傳向遠方。
……
……